墨明在地面上的降落等同于从阿斯加德外来的敌人们的突袭成功，原住民们的气势更加高涨。
他们步步摧毁玩家的防线，如同无数巨大的陨星般从天空中逼近了。
而失去了领导者的玩家们在猛烈的攻势下很快溃不成军，他们当中有人被击落，有人在遇袭之前就已丢盔弃甲地奔逃。
天空中的局势似乎已然分明，在光明之神被杀死之后，诸神黄昏也迅速到来了。
墨明似乎离自己的成功就差最后一步。
然而此刻的他，心中除了极度的痛苦与悲哀，什么也没有。
战火的喧嚣与墨明无关，他走入废墟之下，看到了凌衣衣被槲寄生制成的长箭钉在地上的躯体。
神明等级的躯体是极其坚固的，除了胸口心脏处没入的箭矢与绽开的血花，凌衣衣身躯的其他一切地方都完好如初。
只有命运能伤害她，除此之外，谁都不能损耗她一分一毫。
然而，这必死的命运本可以不属于她。
她为什么要把光明之神的身份牌放在自己身上？
“……你又在骗我吗？”墨明看着凌衣衣没有起伏的胸膛，恍然道。
他在凌衣衣的身躯旁跪下，伸出手，颤抖地抚上她的脖颈。
他记得他们一起送过的鬼新娘，他记得凌衣衣也一度停止了呼吸。但那个时候，凌衣衣再度苏醒过来了。
这一次，会不会也是这样？
可墨明看不到凌衣衣的灵魂了。
如果还有活过来的可能，她的灵魂必定还沉睡在躯体里。
自从最初的神明消失后，这个世界就不再有灵魂的轮回，灵魂消失即是彻底的死亡。
墨明怔怔地加重了手指的力度，然而不论他怎么感知，都体会不到一丝活人的温度和脉搏。
他不会认错凌衣衣的身躯，这具带着无上的力量，又带着不可逆的污染的躯体，不会是别人。
他的眼眶发红，漆黑的眼眸里再透不进任何一丝光，混着血的泪珠也不断滑落下来。
他不知道，这一次凌衣衣会死。
之所以能紧绷着脸进行这场杀戮，是因为在他的判断中，凌衣衣绝不会死。
或许在败落之后，凌衣衣愿意听他的话，沉睡于世界的某一角，或许他能在漫长的时间里找到彻底清除凌衣衣身上的污染的方法。
墨明始终不愿意承认的是，他从未真正下定过杀死凌衣衣的决心。
他从不承认自己深爱着凌衣衣，深爱到彻底干扰了他对职责的维护。
然而，他不愿承认的时候，他早已放过了所有能真正杀死凌衣衣的机会。
是他默许了凌衣衣一路走到今天，成为他不能再轻易伤害的存在。
他能欺骗自己的心，但不作为的手已经暴露了他的全部失控，让他不愿诀别的潜意识变得赤裸裸。
这一次也一样。
他只是想修剪掉玫瑰的枝干上的尖刺，把她移植到他能全力照看的花园里。
可当剪刀触碰到枝条，盛放的玫瑰便被无可预料的震动弄断了生命的脊骨，直直从枝头坠落下来，失去了所有生机。
墨明并不是真正的幽冥的主人。
即使是他，也从未拥有界定与摆渡生死的权能。
他对生命的逝去无能为力。
闭上的眼睛让血泪尽数坠落。墨明以颤抖的双手抱起凌衣衣的身躯，痛苦地弯了脊背，将她失去生息的躯体拥入怀中。
一切的职责、正确，乃至全世界的未来，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
直到无可预料的凌衣衣的死亡降临，墨明才知道，自己对她的真正逝去根本无法承受。
他的灵魂也跟着一同彻底崩溃了。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再做出任何动作。他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如同失去生命力的沉寂的雕塑。
匠人雕刻出的最完美的雕像拥有了生命，化为了一个与活人无异的存在。
然而，雕像始终是雕像，他被匠人所创造，也为了匠人而存在。
当匠人的生命逝去，雕像也会陡然失去所有灵动。
他将摔在地上，碎裂成苍白而冷沉的石块。
玩家们军心溃散，上空的战事很快就迅速结束了。
精灵、神族、矮人、巨人……各色各样的智慧生物降落于他们夺回掌控权的地面，聚集到墨明身边。
当他们靠近自己曾经的领导者，就发现那个脊背始终挺直的、如剑般锐利冷沉的男人已经消失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枯化的石塑一般的躯体，他长长的眼睫垂着，半睁的漆黑眼眸中失去了所有神采，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众生灵面面相觑。
他们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不能理解为什么墨明打赢了战争却像失去了所有。
光明之神的陨落与这一浩大的诸神黄昏的降临，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们呼唤墨明，可男人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
有人试图上前去搀扶他，却发现根本触动不了他一丝一毫。
他的身上有数不清的神明的权能，既然他执意要死在在这里，就没人能改变那已然死寂的意志。
众生只好散去，远离这座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已成为坟墓的废墟，随后相携着前往阿萨神族的宫殿，掠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所有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东西都已经不在，在几十分钟之后，他们便彻底放松了警惕。
败者的尸骨被他们扔在宫殿的长阶之下，火之巨人点燃了所有树木与野草，让阿斯加德淹没于火海之中。
宫殿旧主人的宴会刚刚办到了一半，宴会厅上还摆放着美酒和佳肴。
于是外来的敌人们就在这原本的盛宴之上开始了狂欢与庆贺，纷乱的呼号与尖叫奏响了神域最荒诞的末日。
废墟之中，火海的热意渐渐把墨明包围。
他依旧一动不动，任由大火烧上他的衣物，随后是裸露出来的肌肤。
他与凌衣衣不同，在不借助身份牌和道具的状况下，他的身躯并不是无坚不摧的。
他会被灼烧掉皮肤，他会丧身于火海。
可他仿佛没有任何痛觉一般，就这么死死抱着凌衣衣没有声息的躯体，沉默地等待死亡的彻底降临。
就在他的第一处烧伤从脚踝蔓延上小腿时，原本早已沉寂于血色的黄昏的天空中，陡然传来了一声清澈的穿透力极强的鸟鸣。
那鸟鸣越来越密集，节奏越来越急促，就像敲响的战鼓。
于是在黄金宫中庆贺胜利的外来者们终于注意到了空中的异变，他们走到窗边，朝上方望去。
一群赤色的巨鸟在中盘旋，它们羽翼丰满而华美，姿态优雅动人，盘旋在一起时，如同在天穹中盛放的花朵。
只是过来凑热闹的鸟啊。
众生放下了警惕，就要再度回到大殿中。
然而，就在这时，那空中的玫瑰开始如同画布上被打散又重绘的颜料般发生了异变。
地上的众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到被他们击溃的敌人再度出现了！
而那站在众人之首的女人，不正是他们刚刚看到的尸体吗？
烈火之中，墨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手中的躯体，开始消散了。
这让他一切停止运行的感知，不得不再度做出了反应。
他低下头，看向手中开始出现残缺的身躯。
那并不是高温导致的融化，而是像纸一般被烧着了。
就像他抱着的，是一个纸人。
但这怎么可能？
在他的认知里，这就是一副进化到了最完美的程度的、等同于神明的躯体。
被烈火灼烧的墨明终于有了反应，他从火海中站起，从废墟中奔出，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怀中的人。
可就算他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在跑出废墟的几息之后，他的手里还是空了。
凌衣衣的尸体被烈火彻底吞没。
墨明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在千万鸟鸣声中，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向天空。
他的目光穿过了世上的万千景象，直直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的眼眸映着夕阳，当中的神采比黄昏更为壮丽。
她的长发背着太阳在空中飞扬，如同镀上一层血意。
凌衣衣微笑着看他，目光凌厉。
一如从前。
第102章 诸神黄昏10
列于众玩家之首的凌衣衣□□是昂首啼鸣的八足骏马, 她的神色如同太阳一样威严，俯视过来的目光如含坚冰。
随着她扬手，跟在她身后的玩家纷纷向前冲去。
放松了警惕也落于地面的来自阿斯加德之外的八世界的原住民在突袭面前如同瓮中之鳖。他们的退路被尽数封死, 并不放于手边的武器也无法被迅速捡起。
凌衣衣带领的众人并不是从高空靠近，而是从低空横冲而入。他们迅速降下了遮蔽阳光的阴云, 以碾压之势掌控了局面。
原住民这才发现, 玩家的数量根本不是他们一开始看到的那样。他们有原本的三倍多，一开始迎击他们的, 仅仅是将他们引入陷阱的诱饵！
黄金宫周围建筑与街道翻动，众生这才发现，整个神域都是建在机关之上的城市。当他们落地，他们就落入了任人操控的迷宫中!
形势的倒戈就在瞬息之间，劣势逆转, 外来的敌人成为了被主人网住的猎物。
神话中的诸神黄昏从来都不是一边倒的战场, 而是势均力敌同归于尽的惨烈。
在这样的实力条件下, 谁更能出其不意，谁就能制胜。
玩家们的底牌比原住民们预想的更多，凌衣衣早就算好了战力的损耗。她拥有智能、关联与明辨的权能, 任何战势的变化都脱不开她计算出的轨迹。
从某种角度而言, 凌衣衣能看到命运, 也能编织她想要的命运。
让玩家化为飞鸟的是火神洛基的身份牌的权能——化形。
这位曾经多次变换形态的神明多次将自己拟态为了其他生物, 而持有这张身份牌的凌衣衣在自身携带的权能的加持下能将魔法覆盖到所有玩家身上。
战火再起, 但经历了一番损耗又应对不及的原住民不再是众玩家的对手, 更让他们落入下风的，是指挥的缺失。
玩家之中, 有凌衣衣俯瞰着下方的世界，给出合理而高效的决策, 但原住民的队伍里，原本的领袖已经缺席了。
墨明仍旧站在废墟四周，他看到凌衣衣之后愣怔了片刻，却也不再回到自己的队伍中继续与凌衣衣敌对。
他转身，在被烧焦的花园中坐下，微微仰头靠在发黑的围墙上，闭上了眼睛。
不看、不听、不知情。
他已经累了。
虽然再度明白了凌衣衣又骗了他，但墨明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目睹凌衣衣死去的痛苦，他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经历了刚刚的一切的墨明已经明白，他永远无法做到杀死凌衣衣。
既然如此，他只好彻底放弃他的职责。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他的灵魂。
虽然墨明什么都不记得，但他能认知到，自己是为了职责而存在的。
为了让凌衣衣活下去，他在精神上杀死了自己。
这样残破的灵魂，怎么可能还存在任何动弹的力气呢？
墨明的世界里，已经几乎什么也不剩下了。他就像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小丑，竭尽全力表演过后，便摔进了毁灭的火光中，支离破碎，连自己原本的面貌都再也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的战争终于以无边的血意作为落下的帷幕，宣告了人类的胜利与争端的终结。
凌衣衣踏在敌人的尸骨上，一步步朝墨明走来。
在凌衣衣的嘱咐下，没有人跟在她身边。烧焦的花园附近都空了，只剩下余烬在黄昏的微风中上下起伏。
这是一个独属于他们两人的、寂静的黄昏。是光明与黑暗永不能相见的界限，也是白日与黑夜的骨血相融。
当她在墨明的身前站定，墨明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已经坏掉了。
他的意识不记得自己曾经的创造者、老师、爱人，但他灵魂中的爱意永远不可磨灭。
当两个同位却又相悖的意志存在，墨明在两者的挣扎中，会将自己撕裂。
因为他永远不可能真正伤害凌衣衣。
所以他选择毁灭自己。
凌衣衣在死寂的青年面前蹲下，她伸出手，抚上他的眼角。
“匹诺曹，别装睡了。”凌衣衣微笑道。
“我知道你看得见、听得见，也知情。”
“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职责。”凌衣衣凑近了他，看着他紧闭的双目道，“睁开眼睛，看着我。”
“刚刚，你确实杀死了一个最危险的存在，那是这个世界原本不可清除的污秽。”
“你的判断没有错。”
凌衣衣的手指用力，带着些许催促与强迫的意味。墨明的眼睫微颤，他终于对她做出了反应。
于是凌衣衣放缓了语气，她轻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