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璟猛地抬头,“师父,此事是我一人之过...”
“我过往教你的大多都是纸上谈兵,方法也都太过温和。”贺若真打断他,道,“你是未来的储君,你的一个决定,一句话很有可能就要赔上数条性命,望你以此为戒,免得日后白白葬送你身边人的命!”
“今日只是罚跪,但你若记不住这个教训,来日你可能就得要了他们的命。”
李凤璟望着贺若真,连唇色都有些惨白。
贺若真却转过头,看向景子颜与三尺,“你二人可认罚。”
景子颜三尺皆垂首,“认。”
二人先后回了房。
贺若真也紧接着离开,亭子里便只剩李凤璟孤身立着。
他垂着头,塌着的肩膀微微耸动,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着。似是受到了打击,委屈难过到了极点,但只过了半刻,他便缓缓抬头,挺直脊背,双拳也慢慢的松开。
转角处,贺若真见此轻轻松了口气。
不愧是在圣上身边养了多年,这份度量和气魄确实乃旁人不可及。
她迁怒不假,但更多的是想让他记住今天。
不论是圣上还是她,亦或是翰林院的老师,他们教他的都太过温和,加之朝臣的纵容,才养成他这般活泼,良善不谙世事,可要做储君,便不能只有这些。
而他们说的再多,也不如他亲身经历更加刻骨铭心。
今日她是将话说的重了些,也前所未有的严厉,但他即便哭成那样,即便心中那般委屈,却没有不平,不忿。
这便足矣说明,他的心性极佳。
往后登上那个位置,所承受的远比今日要多的多。
若太过脆弱,还不知要酿成多大的祸事。
十月的夜里有些寒凉,若再下了雨更是凉意刺骨。
贺若真站在长廊下看着大雨倾盆中,那个少年,仍旧笔直的立在亭中。
明庭院里伺候的下人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沈公子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明庭院另外两位主子都因此挨了罚,就连伺候两位小公子的小厮和家生子也在崧雨院罚跪,他们猜测可能是沈公子受伤与两位小主子有关,但看着小公子在亭中罚站,心里都难免不忍,便鼓起勇气求情,
“家主,这都两个多时辰了,眼看雨越下越大,不如先让小公子进屋?”
府中的下人皆不知李凤璟姓名,便都跟着三尺他们唤小公子。
贺若真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压下了不忍。
“还有半个时辰。”
下人便不敢再言,只默默的进屋拿了披风侯在廊下。
半个时辰后,下人便小心翼翼的看向贺若真,见她点了头,他才赶紧撑伞飞快的跑向亭子,“小公子,时辰到了,回屋吧。”
他的话刚落,便见李凤璟直直倒了下去,他心下一惊,忙道,“小公子,小公子!”
“家主,小公子晕过去了!”
就在李凤璟倒下的那一刻,贺若真已经动了。
待下人喊完那句话,贺若真已经到了亭中。
她从他怀里将人接过来便要回屋,下人连忙撑伞跟上。
大雨携着风肆掠,而被贺若真护在怀里,双眼紧闭的人那张脸依旧干干净净。
贺若真的肩头却已湿了大半。
贺若真摸了李凤璟的脉后,便叫人去熬了安神汤和姜汤。
她替他清洗了伤口,上了金疮药,又亲自给他喂下汤药,她在床边守到快天明,见他气色好转才离开,并嘱咐下人不得告诉他昨夜之事。
然谁知下人虽没说,但中途醒过一次的李凤璟却对此心知肚明。
他半夜醒来看到她守在他床边浅寐时,很不敢置信。
她竟没有去沈大人那里。
而是守着他。
那一刻,他心里为数不多的委屈尽数消散。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卯时四刻, 李凤璟破天荒地提前出现在了练武场,倒是景子颜是掐着时辰慢悠悠的晃了过来,看见李凤璟他还微微一惊, “呀, 今儿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李凤璟瞥他一眼,罕见的没有怼人, 反而盯着他的腿道, “你的腿...”
景子颜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无妨。”
“我这些年罚跪的次数还少么。”
李凤璟收回视线没有吭声。
景子颜不用想都知道他此般是因为昨日国师的训斥,遂挑了挑眉, 道, “往常你栽赃嫁祸害我被父亲罚跪祠堂时, 都不见你有半分愧疚, 怎么,今儿终于良心发现了?”
李凤璟不轻不重的看他一眼,“我替你顶的罪少了?”
景子颜眸光一闪,清咳了声。
的确,若真计较起来小殿下替他背的锅要多的多。
一阵静默后, 景子颜又道,“沈大人还未醒,国师今日应当不会过来。”
李凤璟垂眸嗯了声。
她昨夜守了他一夜,今日又去了沈大人房里, 不知身体可熬得住。
景子颜还欲说什么便见李凤璟已经一声不吭的蹲起了马步,他默了默后,便也拿起了刀。
从练武场离开后, 李凤璟便去了书房。
以往这时贺若真早已等在书房, 但今日, 里头空无一人。
虽在意料之中,但李凤璟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失落,他在门口稍微驻足后才踏进书房。
书案上摆着他昨日的功课,一半有些朱砂小字,另一半还未动,他猜想这应是她昨日还没有批改完,便看到了他们的求救信号。
‘若这两月你勤加练习,今日便是敌不过那人,也能多拖延一些时间,哪怕多几息,也不至于让他落下这般重伤’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道冷冽的声音,李凤璟手指微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其实都知道,知道父皇答应他离京是想借此磨练他,知道景子颜与沈大人是父皇给他挑选的心腹,知道父皇与众臣对他寄予厚望,知道他肩上有着怎样的担子,可他就是有意忽视,他总觉得他还没有长大,还有时间玩闹,可他真的还有时间吗?
父皇未及冠就已是云宋君王,景子颜在他这个年纪就已能与锦衣卫千户过数十招,好像只有他……文不成武不就。
今日是她来得及时才救下了他们,可来日呢,谁又能保证每一次他都能化险为夷。
李凤璟缓缓在他的书案前坐下。
她说的对,若他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何谈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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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虽无性命之忧,但正如贺若真所言,那道伤从肩头贯到后背,血肉翻滚,极其严重。
沈念因无法习武不能抵御雪上寒气,自幼便比其他小辈多得几分疼爱,小辈们一同闯了祸犯了错,他的处罚往往都是最轻的,即便如此,贺若真与他阿弟也仍会轮流替他受罚,换句话说便是,沈念自小到大便得整个雪山爱护,从未挨过罚。
往日不小心将手蹭破一点皮,都要被雪山的长辈们轮流关怀一番,像今日这般重伤,更是前所未有。
若雪山一众长辈知道了,还不知要多心疼。
“公子的伤口太深,至少需要静养两月,且…便是用最好的伤药也免不得要留疤。”
李凤璟到时,便听到了大夫这句话。
他下意识看向立在床边的贺若真,果然,她的脸色很是难看。
“应姑娘要求,这个药方上皆用了最好的药,只是...有几味太过名贵,城内怕是买不到。”大夫将药方递给贺若真道,“另,今夜恐会发热,需有人彻夜守着。”
贺若真接过药方扫了眼后,面不改色道,“多谢。”
大夫见此心中了然,心道这新来的贺府怕是非富即贵,他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抬手告辞。
大夫离开后李凤璟便进了屋,
“师父,买不到的药,我来想办法。”
贺若真头也未抬,淡声道,“不必。”
而后似是感觉到身边的少年气息低沉了下来,便又补充了句,“离开雪山时雪山长辈给了他不少礼物,包括许多名贵药材,他离京时带了些,其中恰有这几味。”
当初他们离开只带了金银,后来那一屋子,包括本是给她准备的东西全部都送到了沈家。
沈念这个人毛病很多,更是不会将就,离京时便带了一马车的随身物品,包括一些药材。
李凤璟闻言眼底又有了光,“师父,今夜我守着吧。”
贺若真本想拒绝,倒不是因为心里还有气,而是她知道他今日去了练武场和书房,且这个时辰过来,怕是连午饭都没用。
但少年那般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她终是没有拒绝,点头道,“好。”
“你既受过罚,昨日之事便已过去。”
贺若真见他眉眼中的愧疚,出门前便又道了句。
李凤璟扯出一抹笑,点头,“嗯。”
目送贺若真离开,他唇角的笑才缓缓淡去。
他知道她是在告诉他,她没生气了,他也不必因此自责。
可是...
李凤璟转头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他怎么能不自责呢。
就如她所说,他昔日但凡认真一点,事发时他都不至于太过被动,他但凡再多撑几息,沈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生机似的躺在这里。
李凤璟缓缓蹲下身,轻轻掀开白衣,在触及到那可怖的伤口时他的手微微一颤,不怪她方才情绪不佳,这般严重的伤疤真的很碍眼。
若他醒来,应也极其不喜。
李凤璟沉着脸小心翼翼的将里衣拉上去后,便寻了个矮凳安静的守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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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沈念果然发了热,锦衣卫忙着熬药,李凤璟与景子颜则轮流用水给他降温,府中的灯便足足亮了一夜。
贺若真期间来过一次,看到二人紧张的忙前忙后便离开了。
若不出意外,以后几十年他们君臣三人都会紧紧绑在一起,而她十年后便会离开,此情此景,正是他们建立情感的契机。
之后几日,李凤璟二人除了学习外,便几乎都是呆在沈念房里,他们虽没有照顾过人,但却意外的周到细心,以至于下人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如此整整过了四日,沈念才幽幽转醒。
而他一睁眼便对上两双清亮的眸子......
“你醒了!”
“谢天谢地,终于醒了!”
李凤璟与景子颜同时松了口气。
虽然大夫说没有性命之忧,可这位娇贵的沈公子几日来气息极其微弱,瞧着比那瓷器还要易碎,他们生怕一个不留神他这口气就保不住。
沈念直愣愣望着二人,久久才找回了记忆。
看来他的运气不错,捡回了一条命。
沈念只醒来不到半刻,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但只要醒了便没有大碍了。
如此又好汤好药的养了十多日,沈念才有了些精神气。
而这些日子,院里时常便能听到少年们的欢笑声,低沉了多日的院里终于又有了生机,经此一事,三人的关系便越发亲近。
贺若真每日也会过来坐一会儿,听一听少年们口中的趣事,日子便在一片和睦温馨中缓缓流逝,转眼就已至年关。
沈念的伤虽没有痊愈,但已能下地行走。
这日,他披了件厚厚的披风往贺若真书房走去,身后有两个小厮寸步不离的跟着,这是自沈念能下地后,李凤璟特意给他挑的贴身小厮,沈念几番拒绝未果,只得由着他们。
沈念刚走过月亮门,李凤璟便快步迎了出来,“不是说好等会儿我们去你房中用晚饭吗?”
瞧着小殿下紧张的神色,沈念颇感无奈,“小公子,我都快发霉了,便让我出来透透气?”
“可大夫说了,你体质弱伤愈合的慢些,如今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要万分小心!”
李凤璟皱眉道。
“我只是走一走。”
沈念认真道,“绝不会拉扯到伤口。”
李凤璟口中虽应下,但手却已经搀到了沈念的胳膊。
沈念幽幽一叹,心知小殿下缠人的功夫,便默不作声的由他扶着。
景子颜抱了一个暖炉疾步追来,见着沈念后劈里啪啦道,“我去给沈公子送暖炉,听下头的人说沈公子来了书房,这大冷天的怎么也不拿个汤婆子,受了风寒怎么办,大夫不是说了还需要静养两月么,万一扯着伤口怎么办,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沈念,“......”
他倒也没有这般弱。
景子颜不由分说的往沈念怀里塞了只手炉,拧着眉头道,“这件披风还是太薄了些。”
沈念,“......”
可他觉得世间已经找不出比他身上这件更厚的了。
再厚他怕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父亲刚送来几件狐裘,晚些时候我去找来。”
李凤璟道。
“嗯,快进去吧,恐怕要下雪了。”
二人几乎不给沈念拒绝的余地,便一左一右将人扶进了书房。
所以当贺若真一抬头,便对上沈念无奈的双眼。
她轻轻勾了勾唇,顺手在旁边的位置伤又添了一个软垫。
沈念终于忍不住道,“我已经好多了,真的。
但几人似是没听见般,扶他坐下后又往他怀里多塞了只暖炉。
沈念,“......”
这次他还未开口,几人便已经开始商议除夕事宜。
因沈念受伤,他们便没有回京城,而是选择留在此处过年,但几人都没有操办过除夕事宜,皆是一头雾水,所以便决定今日凑在一起商议。
反正只有他们几人一起过年,如何过自己说了算。
这一商议便是足足两个时辰。
而沈念的怀里已经换了三次手炉,热的他额头都渗着一层薄汗。
景子颜见此以为他伤口开始疼,当即便起身要送沈念回去。
贺若真李凤璟对此也很赞同,任凭沈念如何解释是热的也没人听,最后只得乖乖的随景子颜回院子。
“京城的天还要冷些。”
李凤璟望着外头的月亮门,幽幽道。
贺若真知他的意思,垂眸道,“我已写信给父亲,雪上会送些适合他的药材。”
大夫说沈念此次伤到了根本,日后的身体要比之前差些,需得精心调养两年,若期间再有个什么病痛,往后怕都得要以药材养着。
所以如今他们不敢有丝毫轻慢。
李凤璟看向贺若真,“大夫说此地气候要比京中好些,适合调养,我想在这里多留两年。”
贺若真也正有此意。
依沈念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舟车劳顿。
“好。”
她说罢无意中偏头,而后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