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们明明一开始就发现了扣子,也猜到了凶手是谁,却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把扣子藏起来了,等于是默认了让凶手逍遥法外。
马全宝收起档案,好半晌才发出声音:“那、扣子……您放哪儿了?”
主任这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马全宝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听见他的回答:“我埋在镇长办公室外面正对着的那棵梨花树下了,我想啊,如果你杨叔叔在,也会同意我这个做法的吧?”
还认识纸扎店杨老板的人,多数已经五六十岁,马全宝年纪是最小的一个了。
而政府里的梨花,好似从去年开始,就开得特别好,一簇簇的花骨朵,跟要烧尽整棵树的生命一样冒出来,春日里,让政府飘满白花,能从三月一直开到八月,几乎没有间隔,都不像是正常梨花了。
人人都说政府选位置好,养人也养花,现在马全宝才知道,不是位置好,是因为下面埋着说不出的冤情。
今年的梨花开得也好,老主任在梨花花期结束的第二个月就办理了退职手续,后来被儿女接走,没再回来。
第二年,马全宝的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忧伤过度,没多久也跟着去了,马家就剩下了马全宝、柳招娣跟年纪还小的马福阳,三人相依为命。
接替父亲工作的马全宝因为老主任离职前的各种安排,巧合之下被投票选为新的主任,坐到这个位置,他才明白老主任曾经顶着多大的压力。
日常工作本就繁重,还要小心翼翼维持着政府跟人民之间的平衡,他就是镇子决策权跟底下人民声音之间的桥梁以及润滑油,本身憨直的人,上位不到半年,马全宝就开始学着圆滑跟处处谨慎。
在位置上越久,马全宝就越明白老主任曾经说过的害怕——你每天面对一些会杀人的家伙,你不会担心自己只要背过身,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吗?
马全宝怕啊,谨慎之余,还让儿子去跟镇长儿子接触,他最开始的想法是,将来如果有一天自己要被杀了,希望到时儿子跟镇长儿子的关系足够好,让镇长放过柳招娣跟马福阳一命。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马福阳成为镇长儿子可以信任的小弟,康家又出事了,情况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说句实话,如果没有杨瑞月回来,马全宝甚至不知道怎么解镇长的局,因为他心里本身就埋了那颗免缝扣,心理比镇长弱,经不得镇长一遍遍试探或者用妻儿威胁自己。
只是有杨瑞月在,并且保证儿子不会死,他才有多余的心思跟镇长周旋,一直到去田场被审判,都没露出一丝破绽。
“这就是你们父母死亡前后发生的事,具体怎么被杀成那样的,我们并不知道,但凶手肯定是镇长没错,因为他在自己的那个圈子里,开玩笑说过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是康家的媳妇儿,特别刺激。”马全宝已经尽量不说原话了,原话更难听。
就是镇长一次次有恃无恐地提起,原本只是怀疑的事情,才慢慢变成所有人的心照不宣。
说不定他自己都知道有颗扣子在梨花树下,但他不相信这些,不信镇上的人会把他说出来,自负地认为,就算有人反对又如何,他可以让镇子里任何一个不支持自己的声音消失。
枉死的康欣宁不用听原话,多多少少能猜到是什么,她的死法跟母亲没什么区别,那些她听过的腌臜话,大概母亲也听过,而她比母亲强点的,大概是自己还被留了个全尸。
康欣宁气得纸人全身冒起蓝幽幽的火焰,瞬间就把自己小碗里的草饼给烧成了灰烬,可见有多生气。
杨瑞月伸手捏住纸人,把火压下去:“康欣宁,不要对着无辜的东西发火,粮食很珍贵。”
闻言,康欣宁低头看了看小碗里的灰烬,忍着怒气说:“对不起,可是我忍不住,我就该连他一起杀了!他跟他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属于你的因果,不能动哦,”杨瑞月摸摸纸人的头,“冤有头债有主,谁的冤仇,就应该由谁来动手。”
第21章
“这是什么道理?”康欣宁气到纸人身体都绷得死紧, 自己父母都不能动手复仇,凭什么?
杨瑞月歪头想了一下,说:“因为你的功德和遭受的苦难只够你抵消杀了所有仇人产生的业障, 老天的算法很奇怪的, 你被很多人欺负, 但你不能把每个人都杀了, 因为他们做出的事有轻有重, 如果都杀了的话, 就得用你自身的功德去换, 而你们现在杀的人数,刚好停在不使用自身功德的时候, 在我看来, 你们留下功德去换来生的安稳、报仇让你们的父母自己来,不是更好吗?”
任何题或许都没有最优解, 作为人,肯定有喜好偏向, 而杨瑞月不是人, 她的观点就很趋近于一个绝对的局外人,她更先考虑的不是情绪或者情感, 单纯只考虑平衡得失。
这辈子康欣宁只活了十四年, 她积累的功德是很少的,能够一次性处理好几条人命,完全是从失去父母后就开始积攒的苦难来抵消杀人会造成的业障。
每个人杀人都会造成业障,所以有个很特殊的说法:你就算报仇,也有个底线, 不然杀得越多,你越不过去。
就跟厉鬼杀人一样, 每个能成厉鬼的人,最开始都是怨跟恶而已,当他们开始杀人了,停不下手,就是在一步步消耗自己的理智,迟早有一天,被业障完全浸染,就再也没有返回人间的可能性了。
康欣宁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杨瑞月的话,许久之后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父母……还能回来自己报仇?”
“能回来,但也可能不是你父母了。”杨瑞月有些迟疑地回答。
随后康欣宁一愣,她不太能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旁边的马全宝帮她问为什么,杨瑞月说:“按照我推算的结果,他们死后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小宝,你跟招娣昨晚路过木桥,有见到什么吗?”
瀑布不远处有座木桥,就是镇长儿子被副镇长儿子打死的不远处,去找康欣宁前,杨瑞月特地交代了马全宝跟柳招娣如果有人问他们去哪里、要做什么,就说要到山下找没有头的女儿。
马全宝跟柳招娣对视一眼,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事,马全宝缓缓点头:“好像是有这个事情,昨晚我们拼命往瀑布下面跑,好像快到的时候记忆就有点模糊了,月儿姐你要不说的话,我们肯定就忘了。”
“对,我隐约记得是一个男人,看不太清楚,站在桥上问我们要去哪里,感觉年纪有点大了。”柳招娣捂着脑袋回想,看起来确实不太记得当时的场景。
而马全宝在柳招娣说了一部分内容后变得有些疑惑:“是这样吗?我怎么记得,他问的是‘你们拿着人命,打算去哪里’?我当时太着急了,下意识就回了月儿姐教我们说的那句话,然后他就让我们快去吧。”
柳招娣更茫然了:“你听到的是这个?难道是我记错了?”
杨瑞月摇摇头:“你们都没有记错,你们遇见黄大仙了,黄大仙一般修道都修与精神相关的道术,比如说令人做梦或者产生幻觉之类的,他被那张粘附了康欣宁气息的欠条吸引,肯定会出来看看你们打算干什么,而我让你们说的话,是告诉他,你们是去找康欣宁的母亲,那个没有头的女儿,就是在指她。”
“什么?”除了杨瑞月,其他的三人一鬼异口同声。
第22章
康欣宁怎么都想不到有这种事情发生, 她脑瓜子转不过弯来:“为什么要说是女儿?我妈妈的年纪,并不小吧?”
杨瑞月解释说:“你父母早年应该给过黄鼠狼东西吃,像这样的关系在黄鼠狼看来, 算供奉或者拜在对方门下, 我专门选择‘女儿’这个身份, 是因为这一片的大仙, 比较喜欢小孩子, 得了大仙恩惠, 虽说当时黄大仙没能及时救下他们, 但帮忙报仇还是可以的。”
“既然可以认作女儿,当时又那么近, 为什么不救我的母亲跟父亲?”康欣宁含着怒气反问, 纸身翻起红光。
“一两次供奉的恩情,你觉得有多大呢?”杨瑞月毫无波动地反问。
问完, 屋内的人和鬼都愣住了。
一个纸扎人都明白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人们曾经天天烧香拜佛祭仙, 到底是求一生顺遂平安还是飞黄腾达?
“我给你香火了, 你要保佑我啊”,这样的话许多人都说, 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几根不值钱的香如果真的能换到神仙助力,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可神仙也不傻啊,当然是你给多少,就还你多少,不讲价。
康欣宁沉默许久, 问:“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当年我父母多给他供奉, 就不会被杀了是吗?”
“我的意思是,无论什么身份,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有了机会就尽量往前看,别往后看,经过这次的事,你也该看清楚,恩怨得失有天定,别过界。”杨瑞月轻声回答。
言下之意,过好她自己换来的另外半生就好了,父母的事,由父母去做,更何况,留在马家拥有后半段人生已是得来不易,何必把自己所有退路都堵死呢?
好在,康欣宁是个听劝的,忍了许久,终于收拾好情绪,接着问:“好,我听你的,那你说后来还发生的事,就是黄大仙想办法给我爸妈机会报仇吗?”
杨瑞月点点头:“那颗扣子出现效果的时间稍微后了一些,这是因为黄大仙先送了你父母往生投胎,接着留了怨念在那颗扣子,经过这么多年的培养,应该快能结果了。”
说起这个,马全宝想起来,政府里的那棵梨树,虽然年年开花似锦,但确实没结果。
但会种树的人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果树最好不结果,会把树本身吸干,要开花、不结果,把营养闷在树干里,等它长得又高又大,后来再一口气结果,这时它结出来的果子才会又大又甜,而且是此后每一年,都会这么大、这么甜。
镇上的人都务农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居然这么多年没人怀疑过,那颗梨树为什么没有结果。
事情都说明白,刚好天亮,是要去工作的时间,马全宝跟杨瑞月都要去上班了,马福阳跟柳招娣继续在家休息,他们俩有个生病的名头,加上提心吊胆这么多天,休息休息可以更好去办后面的事。
柳招娣开始收拾东西,马全宝则是去收拾自己这些年存的、可以跟镇长硬碰硬的东西。
在马全宝收拾好准备去上班的时候,杨瑞月跟他们说:“康欣宁,你今天跟我一起去上班,弟弟在家,让阳阳陪着,现在你们刚认亲,弟弟年纪小,得有同命的孩子压魂,只能带姐姐去。”
“去、去哪儿啊?”马全宝拎着自己的布袋子愣在门口,不明白杨瑞月的意思。
杨瑞月上手把康欣宁抓起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去政府,我要先回去换制服,然后带她一起,康欣宁,我带你去,不可以闹事哦。”
第23章
康欣宁愣了一下:“不是说我不能替我父母报仇吗?为什么还要带我去?”
“去看一眼, 不看的话,以后就见不到了,你当时不是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吗?”杨瑞月说着, 拍拍杨瑞月的纸脑袋。
听到这句话, 康欣宁沉默下来, 父母惨死的时候, 她年纪也小, 带着个根本还不记事的弟弟, 无数次想, 如果她父母还在就好了,这么多年, 她不是没去想, 父母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知道了真相, 康欣宁恨毒了镇长,现在让她去杀了他都不会手软, 可是杨瑞月说, 带她去见父母最后一面,整个人一下子恍惚起来, 十分茫然。
马全宝扶着门板叹了口气, 说:“也好,就算他们现在可能只是一点点怨念,能再见一面也是好的。”
离开马家后,康欣宁后知后觉想起来:“杨、杨……月儿姐,不带弟弟去看看吗?”
前天晚上闹了一场笑话, 村里人早上都起迟了,现在路上没什么人, 杨瑞月直接回道:“他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可以说,生来就没有父母缘,就不用特地去见了,很多时候,不知道也好。”
“这样啊……”康欣宁往口袋里坐了坐,“也行,弟弟一直都不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他希望有爸爸妈妈,但是月儿姐说得对,既然从来都不知道……我见到他们,应该做什么?”
明明是父母的孩子,年纪也不大,现在却要问一个刚认识一晚上的纸人,见到父母应该做什么,不管怎么看,都很可悲。
如果是旁人,或许就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偏生杨瑞月是个纸人,也早早没了父亲,完全不知道答案。
歪头想了一会儿,杨瑞月犹豫着说:“应该是问一下好不好、说一下自己好不好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等到了政府,再问问马主任好了。”
康欣宁没有意见,安静地缩进了口袋里,假装自己就是一张听话的纸片。
第24章
杨瑞月动作很快, 毕竟是纸人,纸人换衣服又不用像普通人那样要先脱再穿,直接就能一套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