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镇政府看起来比往日冷清许多, 经过昨晚的事情, 大家都安静如鸡, 不敢在发疯的镇长面前闹腾, 现在整个案子看起来就像是死无对证。
大家都觉得杀了镇长儿子的是副镇长跟副镇长的儿子, 可现在副镇长一家又死了, 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康家夫妻回来复仇, 就是看镇长那态度,不觉得跟几个死人有关, 还有是别人针对他的想法。
当然, 就算真的是鬼,他心中也是不怕的, 恶人就算死到临头了,都不一定会害怕。
来到政府里, 杨瑞月若无其事地带着康欣宁直接去到院子里的梨树下, 今年的梨树依旧枝繁叶茂,仿佛要把生命都烧掉一样。
杨瑞月抬手在树干上摸了摸, 在心底说:辛苦了。
过了会儿, 两个虚影缓缓浮现,一男一女,都看不清面容,只有大概的身形和死亡那天身上穿的衣服。
“康欣宁,你看得到吗?”杨瑞月轻声问。
好半晌, 康欣宁哽咽的声音传来:“我看到了……这是爸爸、妈妈……”
听到这个回答,杨瑞月轻轻应了一声:“嗯, 既然你看到了,那我先走了,你在这跟你爸妈好好道个别,别人看不见你们的,放心聊。”
说完,杨瑞月就离开了院子,去马全宝的办公室继续看自己的小人书,早一步出门的马全宝没在办公室里,或许是去跟镇长面对面对峙了。
杨瑞月不知道康欣宁会跟自己的父母说什么,何况那也不是康欣宁真正的父母,她真正的父母已经被黄大仙送去投胎了,现在留在院子里的只有两道执念,他们要看着镇长死才会消散。
中午的时候,杨瑞月照常去食堂买饭吃,今天食堂少了很多菜色,而且来吃饭的人也很少。
打饭的阿姨看杨瑞月一直在找平时常吃的几样菜色,就有些尴尬地说:“杨助理,别找了,昨天看了那场热闹,师傅估摸着大家都没心思来吃饭,所以少做了很多,你看看这食堂,估计连今天的都吃不完呢。”
吃不完就会拿去喂猪,反正打都是大锅饭,并不浪费。
“好吧,谢谢你告诉我。”杨瑞月脸上不见失望,她很难出现那样的表情。
简单打了几样吃的,杨瑞月回到了马全宝的办公室,吃完饭就是午休时间,对她来说,有没有发生镇长的事,对自己的生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反正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时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一直到下午,马全宝都没回来,杨瑞月算了下,觉得今天马全宝不会有事,就自己来到院子里的梨树下,此时两个虚影已经不见了,只剩康欣宁一只鬼在树枝上挂着,像一朵早开的梨花。
杨瑞月走到树下,抬手将康欣宁拿了下来:“你已经跟爸爸妈妈道别完了吗?”
康欣宁声音还有些无法平静:“是,我跟他们说了好长好长的话,但是他们只会笑着,没办法给我回应,我现在终于有了……他们早就不在的感觉,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不止她的父母,她和弟弟也没办法再回来了,等马福阳这一世过完,他们两姐弟会跟着马福阳一块到地府转世。
人的缘分这么浅,短短几十年,就算是变成鬼、进入了另外一个家庭,也到不了百年之久,年纪还不算大的康欣宁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恍惚想到,原来人的每一次遇见,终点都是离别。
第25章
杨瑞月不能理解康欣宁的难过, 她只有一个父亲,但父亲死亡那天,她没有任何情绪, 或许这就是人与纸扎人的区别。
夏日白昼长, 杨瑞月下班的时候天还没黑, 甚至很亮, 在政府里做事, 确实简单许多, 没什么要干的活不说, 饭也是管够的,不用像柳招娣那样每天去生产队攒工分。
马全宝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 杨瑞月将康欣宁塞进口袋里之后就回头看了眼, 不知道要不要去找马全宝一起回去,随后她想着马全宝不会在最近出事, 就先自己回去了。
毕竟要把康欣宁给送回去,又可以在马家蹭一顿饭。
柳招娣跟马福阳还在家休养, 昨天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 不至于今天立马就让柳招娣去上工。
镇子里不办学校,小孩子们整天不学无术游手好闲, 跟流氓混混似的, 如果没出最近的事,马福阳也会跟着成为一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
现在出了镇长的事,马福阳反而听话多了,知道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倒开始像个正常人来。
几天没去上工, 马全宝家里没什么粮食了,七十年代政策其实已经宽松一些, 然而镇子一直在镇长的掌控之下,为了能贪污整个镇子的钱,什么都尽量保持着之前的状态。
柳招娣现在完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连野菜都不剩多少了,她有心想给大家做饭,也做不出什么能吃的来,还不好去其他地方弄点食物吃,怕被举报到镇长那,说他们家吃不了苦。
况且,马全宝在试图拉镇长下马,柳招娣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他拖后腿,万一反过来被镇长抓住把柄,他们肯定斗不过镇长的。
于是杨瑞月带着康欣宁回来,就看到了在厨房发愁的柳招娣,今天的厨房是凉的,为了节省,连灶都没烧。
杨瑞月将康欣宁放到纸人弟弟旁边,让马福阳一起看着,随后自己去了厨房:“招娣,今天不做饭吗?要出去吃?”
柳招娣看到她回来,叹了口气:“是月儿姐啊,不是不开饭,是我几天没上工,家里没吃的了,镇子的食物被镇长管得很严格,没有工分,就连老马都不能多领,现在家里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家又被针对,都不知道怎么吃。”
听完,杨瑞月便想起来之前马全宝回来都会从政府的食堂里打一点饭偷偷带家里,应该说但凡有点职位的,为了家里人,都会打一点,不然家里的人本来就都去赚工分了,根本来不及做饭,还要领食材了再回来做,不仅浪费时间,还容易把全家人给饿死。
杨瑞月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今天的食堂里也没有菜,打饭的阿姨说,大家昨晚看热闹,知道今天去的人肯定不多,所以做得少。”
眼下的情况柳招娣有所预料,镇子就这么大,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紧张得不行,生怕被镇长抓典型,惹不起干脆就躲着,总比被就弄得半死不活强。
“实在不行,等晚一点,我带阳阳去山上弄点吃的,或者去河里偷点鱼。”柳招娣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镇长很霸道,这些资源都是他的,有人敢私自打,就会被抓起来,说他们吃不了苦、资本主义、想自己偷留着想做生意以及破坏公家财产,名头一套一套的,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杨瑞月稍微在心里一算,摇头:“招娣,这几天先别去,镇长估计会发疯,出门有危险,食物的话,我去买给你们。”
柳招娣一愣:“买?月儿姐你哪里有钱呀?况且,你刚来没几天,工分也没赚到多少,出去买的话,太贵了。”
因为七十年代忽然兴起生产队办厂,算是最早的经济发展时期,镇长看出了能赚钱的苗头,所以他也办了厂子,就是之前镇长儿子去巡逻查看的几个厂子,其中都有镇长的手笔跟股份。
这些厂子的运转需要工人,制作出来的东西呢,就放到供销社贩卖,比如说精米面和一些罐头零食啥的,小孩子就没有不馋的,只是那些零食珍贵,家里如果不是当官当兵的有些闲钱,几乎没办法买给孩子吃。
所以柳招娣一听杨瑞月说要去买食物,最先想到的就是她要去供销社买,本来食物就贵,还去供销社,不如稍微去邻居家讨点地瓜野菜,总比花大价钱只买来几顿饭强啊。
杨瑞月歪歪头,想了会儿,说:“不能去集市买吗?我之前住的山下有集市,平时山上没有食物了都可以下山买的。”
赶集是个很老的概念,在更落后的村子里,没有供销社,政策到不了那么偏僻的地方,所以还跟民国前的时期差不多,贫瘠但更符合杨瑞月山中生活的节奏。
柳招娣听她说集市,人都慌了,赶紧起身走到厨房门外观察,确定大门是关着的,才猛地回头举起食指做出嘘的手势:“嘘——月儿姐,可不能说这种东西,集市跟买卖东西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不能这么干的,想买的东西的话,得去供销社那边。”
此时柳招娣才知道,是杨瑞月想得太美好了,还以为过着从前的生活,以为缺了什么东西就能上街买到呢。
随后柳招娣就跟杨瑞月解释,现在已经不允许买卖了,之所以外头还有一些店面,是政府看在那些百姓可怜的份上留的,不然都得进生产队。
而没人可以做这种小本生意之后,政府统一安排了供销社,每隔一段距离,有代销点,还有去供销社进货的人,能做这种行当的,家里多少有点关系安排。
像马全宝,他本来想把柳招娣安排到代销点去当营业员的,但是柳招娣没文化,不会算数,几分几毛的钱还好,多了就不行了,只能进生产队。
当然,人们也不可能光指着每个镇子唯一一家供销社活,所以还有些家里实在紧手的年轻人,也不进生产队了,就去当货郎,不能买卖,但能以物易物,推着推车走过的时候,家里女人们就把各种破烂翻出来,看看有什么能换的。
有时候能换点吃的玩的,比较没用的东西就是头花小米糖之类的,只有年轻爱漂亮的姑娘才会换这种东西。
这年头,家里不能养家畜,连鸡蛋都紧缺,眼下天又黑了,跟货郎都换不到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了。
杨瑞月听后沉默了良久,说:“那我就去一趟供销社吧?我会骑自行车。”
自行车这东西其实只要小脑没问题,总能学会的,柳招娣迟疑了下,回道:“还是等老马回来带你去吧,你很多年没回来了,迷路就不好了。”
左右都不放心,于是一家人就饿着肚子等马全宝回来,他回来得倒也不算晚,晚上七八点,夏天这个点天还没完全漆黑,天空是黑紫色的,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完全可以照亮马路。
马全宝一身疲惫地回来,似乎今天过得并不顺,不过他不会跟家里人抱怨在单位的事情,看到一家人都在大堂里呆坐着,忍不住先开口问怎么了。
柳招娣忙解释:“家里没有粮食了,月儿姐说想去买点,但我担心她不认识路,就想等你回来拿个主意。”
听说没粮食了,马全宝放包的手一顿:“哎哟,我忘记这个事情了,但今天大家都因为昨天的事不怎么出门,外面肯定也没什么能买的,等会儿我去附近亲戚那看看,要点什么回来吧。”
连马全宝都不想在这个时间去供销社,杨瑞月就明白,柳招娣说的夜间不能出门有多严重,在这个时代,或许行差踏错半步,都是要命的。
因为闹饥荒,马全宝也没多少亲戚留下,柳招娣是嫁过来的,她是个女人,在娘家那边更不得脸,哪怕嫁了个有粮的主任,娘家依旧可以看不起她。
马全宝简单收拾了一下,从厨房里背了两捆柴,还去卧室里打开上锁的柜子,拿了点零碎的家当和针线,那是柳招娣过往囤的,因为马福阳听话,蛮爱惜衣服,都没用上,是全新的。
现在不讲究钱,都是用什么物品换什么物品,讲究邻里一家亲,如果用钱买,就会被那些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流氓给抓去打。
随便从家里拿了东西,马全宝带上了柳招娣去找仅剩的亲戚,能换到什么算什么,哪怕是草籽饼呢。
杨瑞月就跟三小孩儿留在家里等,让杨瑞月跟孩子在一块,马全宝夫妻俩也放心。
这一晚马全宝跑了好几条街才凑出来一些食物,不是亲戚不看情面,实在是这几天出的事多,大家都在看热闹,家里的屯粮就不够了,剩得不多。
好不容易换了些简单的野菜草饼回来,只够大人孩子吃个五分饱。
吃过东西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马全宝跟杨瑞月说:“我今天去跟常委提交了镇长贪赃枉法的一些证据,那是我从前就留下的,但书记要走了,所以我这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结果,估计还得穿好一阵小鞋,月儿姐你平时注意些,不要被抓到典型。”
“就是要守规矩的意思,是吗?”杨瑞月问。
“唔……镇长要真想抓你,是你怎么都躲不过去的,想要杀掉一个人,污蔑是最快的办法。”马全宝叹息着说。
杨瑞月静静看了会儿月亮,点头:“我明白了,那就希望他听话点吧,他的命数如何,其实就在一念之间。”
一个人能活多久,从出生就有了定数,并不是所有的恶人,都有机会长命百岁。
马全宝没说什么,他知道杨瑞月继承了杨叔叔的本事,这年代不好混,大不了,杨瑞月还可以回山上去,他也实在不明白,杨瑞月在山里过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不够她既然回来了,那必然有她的深意。
杨瑞月没详细问后面如何,踩着月光回家睡觉,第二天照常去政府,刚到办公室,马全宝依旧没在,政府小楼依旧安静,平日人们来来往往的院子,十分安静。
在办公室里混到中午,杨瑞月照常去食堂打饭,发现今天的菜居然还是很少,就像政府忽然不拨款买菜了一样。
打饭的阿姨看杨瑞月又在看来看去不说话,就说:“小姑娘别看了,师傅今天也没空做饭呢,你知道吗,做饭的师傅是镇长的远房小叔,镇长倒了,他就没办法干这个肥差,所以这几天的饭菜,都不会上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