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报案大厅,她看见吴晓菁,赶紧走过去问:“你没什么吧?”
吴晓菁是有“前科”的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摇头说:“没有,我拦着悠悠还来不及,他们男的要是打起来不一样的。”
言谨倒是有些意外,这一次她挺冷静。
事情其实很简单,起因是制片人要求卢茜立刻停机杀青,而卢茜不同意,坚持要把剩下的部分拍完。制片人便通知器材公司的现场跟机拉走了全部设备,还让制片主任从 DIT数字影像技师那里拿走了开拍至今所有的素材。
两方面于是动了手,互致轻微伤。
事情定了性是互殴,签了调解书,人放出来。剩下的问题派出所管不了,也没那么简单。
卢茜出了调解室,立刻打电话给制片人。言谨来不及制止,只能听着他们争论起来。
制片人说:“本来就是你们拍摄拖了进度,现在还想怎么样?”
卢茜回:“进度是拖了,但制片组没有责任的吗?后面几期资金一直不到位,通告也出得越来越乱。我想找你们开会,你们一直不出现。”
制片人又说:“跟你电话里都讲清楚了,还要开什么会呢?”
“怎么就讲清楚了?”卢茜问,“说停机就停机,这剧本是我的,片子也是我执导的。”
对方冷笑,问她:“委托创作知道什么意思么?我们,是甲方,你,是乙方。跟这儿死磕什么呢?还想不想吃这碗饭?真闹得难看了,我们直接换个人,连你名字都不会有。听劝,知道么?”
话说完直接挂了,再打过去,已是长久不变的忙音。
卢茜一时无语,直接摔了手机。
言谨在旁听着,大概猜到纠纷的始末。她曾经担心过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组里几个小孩被先打发回家,只剩下卢茜、赵悠游和吴晓菁。
言谨开车送他们回卢茜租住的地方,坐下来看了剧组从创投会以来签过的所有合同,从投资协议,到剧本创作,再到导演、摄影、演员的聘用。
现实确如卢茜所说,剧本是她写的,片子也是她执导拍的。
初期投资,她出了 5 万,赵悠游 5 万。然后几个人一起做了设定集和项目介绍,在电影创投会上得了奖。
但现实也确如制片人所说,当时签的投资协议里,权利义务部分的第一条,写明了本作品及产生的副产品(如歌、曲、造型、形象、表演、配音)的著作权,以及衍生产品的开发权,全部归制片方所有。
言谨不想责怪卢茜不小心。做娱乐法律师一年有余,类似的事情她已经见过太多。你可以把合同条款写到严谨缜密,把己方的权利保护得密不透风,但也不能忘记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谈判地位。很多时候,你其实根本没有余地去为自己争取权利。
“那有没有可能再把它买回来?”卢茜问。
言谨没法直接回答,也只是问:“投资协议里写了是 80 万,实际已经到位的有多少?”
卢茜说:“这个我算过,我和悠悠前期投入 10 万,然后从开拍到现在,制片方的支出还不到 40 万。就这 40 万,我去凑一凑,把素材买回来。剩下的部分,我们自己想办法拍完。”
他们围桌坐着,几个人都期待地看着她。
言谨还是没法直接给出一个答复,行或者不行,许多次谈判的经验,让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她只是说:“我先去找制片公司谈,试试看吧。”
从卢茜住的地方出来,吴晓菁送她下楼。
言谨关照:“你看着他们点,别再发生冲突了。”
吴晓菁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奇怪,也不奇怪。小青有过互殴的“前科”,这一次却又是他们中间最稳得住的那一个。但究其原因或许只是因为她跟象牙塔里的他们不同,早已经过太多次的挫折和失望。这念头让言谨忽然心疼,真的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了。
当时已是夜里九点多,言谨没回东昌路,直接开车去律所拿执业证,打算再在办公室里把事情好好盘一盘。
车开到陆家嘴,春节假期中的 CBD 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拼接在一起。一半是游客如织的商场、东方明珠、环形天桥,另一半是暗了灯的办公楼,大堂里门禁闸机拉起围栏,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出入口。
言谨在保安那里登记了名字,刷卡上楼。
进了至呈所,里面没开空调,有些冷,只有走廊上的感应灯亮起来,一盏一盏地照着她。一直走到传媒娱乐组那一片开放式办公区,她才看见周其野的房间里亮着灯。
地毯上脚步无声,也许是灯光的变化让他注意到外面来了人。他抬起头,隔着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从电脑显示器的上方看见她,像是有一瞬的失神,以为看错,而后才笑起来。
言谨也笑了,忽然觉得心安,或许只因为是夜晚,在一个闹鬼似的办公楼里,总算看见个熟人。
她朝他走过去,他也起身,从房间里出来。
“新年快乐。”她对他说。
“新年快乐。”他回应。
“这是什么样的劳动模范?”她又说,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太合适。
所幸,他不介意,靠门边站着看着她,自嘲地说:“我跟亲戚吃饭溜出来的,你呢?”
第36章 【36】
言谨真想说,我也是,然后跟他一起吐槽过年和亲戚吃饭的事情。
但现实却是,她此刻出现在此地,是因为卢茜剧组的纠纷。
“我几个戏剧学院的朋友,拍电影遇上点麻烦。”她实话实说。
“你从家里赶回上海的?”周其野看着她问。
言谨点点头,当时忽然有一瞬的希冀,想他会不会帮她。
结果,周其野还真帮了,返身走进办公室,打开壁橱拿了个东西,搬出来,放到她工位旁边,插上插座,说:“没空调,挺冷的,用这个吧。”
是个白色的小取暖气,开关按下去,嗡嗡送出暖风。
言谨受宠若惊,赶紧道谢,还真没想到他有这装备。
“说说吧,什么麻烦?”周其野做手势让她坐下,自己也从旁边工位上拉了张椅子过来,就在开放式办公区,与她隔着桌子相对。
言谨当然也想听听他的看法,说了眼下的情况:“影片拍摄中产生的矛盾,制片方要求停机杀青,导演和其他主创不同意,今天已经闹到动手。”
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那几份协议,开了笔电,一边过条款,一边将有问题或者关键的地方做下摘抄:“合同签得也确实有瑕疵。比如投资协议,制片公司出资 80 万,等于买断了整个片子,每一期资金到位的时间和方式却没具体约定。导演和摄影前期也有资金上的投入,甚至都没拿到应该有的份额。聘用协议也有问题,拍摄期有时间限制,但署名权没有明确的条款。现在突然被停机,他们等于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几乎都是言谨在讲,周其野在听,只是问:“你觉得制片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方面还是片子类型上的分歧,”言谨回答,“导演想按原来的构思拍文艺片,但制片方想要一个更商业化、卖点更直接的青春爱情片。另一方面……”
她思索,停顿,而后把她认为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我觉得制片方又做过至少一轮融资,引进了其他投资人。项目进行到这里,对他们来说其实已经保本了,越快杀青剪出成片,他们的利润就越高。”
周其野不予置评,只是无声笑了下,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言谨叹气,说:“关于谈判技巧,庄律师倒是教过我不少,别亮底牌,别先报价,适当装装傻,谈价钱的时候细分类别,按每项单价一个个来算,但最后可以抹零或者赠送个一两样,心理战给他玩得明明白白。但这件事不一样,要是我估计的是对的,那这次强迫停机就是一个纯粹的商业上的决定,人家早就计划好了,并不是因为影片拍摄期间的人员纠纷引起的,更不是说几句好话、讲讲人情就能改变的。”
“所以,你的预期是……?”周其野看着她。
言谨说:“制片人态度很坚决,甚至威胁不给导演署名权,也不让拷贝任何素材。我后来再打他的电话,他已经不接了。而且又遇上春节假期,制片公司不上班,想另外再找人也找不到。要是拖上几天,等到放完假复工,就更不可能再重新开机了。器材和场地的租赁是一方面,最麻烦的还是男主角,原定 40 天的拍摄期,片酬跟其他几个演员一样只有 3000 块,本来就是校友之间帮忙的性质,人家节后还有别的戏要开拍……”
话到此处,她两只手揉脸,深呼吸一次,心里想,可能就连这个停机的时间也是刻意挑好了的。
那台小取暖器仍旧在她脚边送着风,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夜已经深了,天气又冷,人和车渐渐稀少,但黄浦江两岸的建筑、道路、桥梁还亮着景观照明灯,看起来就像是个嘉年华散场之后空空荡荡的游乐场。
言谨望向远处,放松了下疲劳的眼睛,短暂地出神,而后说:“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周其野仍旧不做评价,只是拿了合同过去,记下制片公司的信息,才开口对她道:“你先回去吧,人我替你约。”
言谨转头过来看他,倒有些意外。
他也看着她,又说:“事情你自己去谈。”
他真的帮了她,但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第二天,大年初二,周其野打电话给言谨,让她去制片公司,说是制片人同意跟她见一面。
时间约在下午,地方言谨不熟,即刻打车赶过去。
制片人见到她,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笑说:“请律师就对了嘛,既然是合同纠纷,那咱们可以上法院解决,动什么手呢?”
言谨当然知道,眼下的情况打官司根本给不了卢茜想要的结果。合同就是这么签的,创作阐述里一句“青春文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这不是法律能够判断的领域。
她便也笑着解释:“没说要上法院,我跟卢茜是朋友,就想来见您一面,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制片人表现得挺无奈,说:“还要怎么解决?我已经找卢茜沟通过许多次了。这片子她拍到现在,无趣的部分太多,节奏把握得也不是很好。我一直在跟她说,真想吃这碗饭,就得有全局式的创作观,得清楚片子的卖点是什么,情绪得带起来。你要知道现在的观众,谁还有时间在电影院里看那些晦涩的东西,发现一度两度的人物弧光啊?可我跟她说我们的想法,她又看不上,还说要是改成那样,就不是她的作品了,名字打在上面丢人。她要真这么想,那就不署名了,我们这方面完全没问题。”
意思不言自明,一个学生导演的名字,对他们来说实在无足轻重。
言谨忍着不适,还是笑着说:“那只是冲动说的话,就不再提了吧。卢茜的想法,其实也就只是把剩下的部分拍完。今天初二,如果能重新开机,她只需要再多四天时间,到春节假期结束的时候杀青。然后她自己粗剪一个版本出来,您看一下再决定能不能用。”
“不是再拍几天的问题,”制片人直接拒绝,“我已经再三跟她说过,男女主之间的戏都拍完了,素材也足够剪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本来根本没必要弄到这样的。她非要继续拍,我没办法拦着,但器材我这里不作支持,片子剪出来我也不会用的。你是她朋友,那就回去劝劝她。挺有才华一个孩子,就是太天真,太自我了,根本不懂市场,也没拿这件事当份工作看。她得明白,拍电影不是拿着投资人的钱让她表达自我的……”
言谨听着他说,心里忽觉寒凉,脸上却仍旧笑着,问:“你们做第二轮融资的时候,就已经调整过整个片子的定位了吧?”
制片人看着她,只是笑了。
言谨知道自己猜对了。
其实,还有个更黑暗的猜想,她不曾说出来。
可能,只是有可能,当时制片方在创投会上签下卢茜的项目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这么做了。《或咫尺或远方》在大会上获得的那个奖,只是他们看中的,准备拿出去再拉投资的一个卖点。
从制片公司所在的那栋小楼出来,已是傍晚了,冬季难得的晴天,阳光尚有余温,梧桐树顶飞着晚霞。言谨独自走在路上,耐过心里那一阵低落,是为卢茜,也是为吴晓菁,以及她自己。有些事,她没办法改变。
一直到进了地铁站,她才缓过神来,避开节日出游的人群,找了个安静些的地方,打电话给周其野,跟他交代了一下谈话的结果。
周其野正开着车,听完她说,答:“你已经尽力了。”
早就料到的局面,但她还是坚持走了这么一遭。他又何尝不懂呢?
而她已经在跟他道谢,说:“周律师,今天的事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语气其实并无异样,他听着,心里却忽然有一丝牵痛,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类似的感觉,目光望向前路,竟有瞬间的无措。
“谢什么呢?”他轻轻笑起来,说,“我就牵了个线,事情还是你自己谈的。”
言谨说:“这可是假期啊,耽误你时间了。”
周其野反问:“你不会以为我喜欢跟亲戚吃饭吧?”
她总算笑起来,说:“理解你。”心里想,终于还是跟他一起吐槽亲戚了。
“而且,我从前也有这样的朋友。”周其野又道,明知不该再谈私人的事,但还是说了。
言谨想起去年律所年会上朱丰然调侃他的话,果然又笑了,说:“就是跟他们一起拍了那部毕业作品吗?还挺想看的。”
“下次吧。”周其野也笑,无论跟她聊些什么,总会让他感觉很好。
成年人都知道,所谓下次就是没下次的意思,但他的语气并不像拒绝。
言谨再一次意识到跟领导说话过了线,忽然住口,再次致谢,而后挂断。
过后自我安慰,好在这是假期,就当给自己放了个假吧。
打完那通电话,言谨去卢茜那里,剧组的人都在,等着听结果。
她走进那个房间,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硬盘放在桌上,说:“这是你们开拍到现在所有的素材。”
他们起初还雀跃了一下,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了。
但言谨神色郑重,接着说:“现在制片方的意思是这样的,署名权保留,你们可以把这部电影放在自己的作品集里,可以用来交作业,也可以拿去申请学校。但是……”她转折,“不能对成片公开发表负面评价,不能再使用《或咫尺或远方》这个名字,也不能剪另一个版本公开放映,或者投稿电影节。”
她听见有人在说:“凭什么?这是我们的片子。”
“合同就是这么签的,”言谨继续说下去,“你们在创投会上拿到 80 万投资,等于整个片子估值 80 万。但制片方后来又做过一轮融资,那时候拿出去的制作策划案,跟你们最初的创作阐述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加入了商业元素,青春,爱情,荷尔蒙,后面引进的投资方也有自己的想法。现在这个项目的估值已经到了 500 万,也就是说,哪怕实际到位的资金只有 40 万,你们也不可能用 40 万把它买回来了。而且,就算你们能够给出百万级别的报价,对方也不一定接受,还得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