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法——陈之遥【完结】
时间:2023-12-15 14:33:14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卢茜问,语气已经出奇的平静。
  “这个决定,还得由你们来做。如果不想放弃,那我再去找制片方谈,如果……”言谨停顿,但没说出来那半句大家都清楚,如果放弃,那就结束了。
  “他们准备改成什么名字?”卢茜又问。
  “《不远万里遇见你》。”言谨回答。
  卢茜笑起来。吴晓菁就坐在她旁边,伸手揽住她肩膀,也跟着笑了。
  笑声就这样一个传染一个,房间里起初的沉重没有了,只余荒诞。
  直到卢茜停下来,说:“行吧,我们今天杀青了,晚上一起吃饭。”
第37章 【37】
  那天晚上的杀青饭吃的是开县串串锅。
  年初二,很多饭店还在休息中,附近唯一开着,且还有座的店独此一家。
  店堂里也已经满员,老板娘安排他们去后面的塑料大棚。剧组所有人围坐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冷。卢茜大手笔点了菜,火锅,炒菜,啤酒白酒,摆满一张圆台面。水烧开了,白汽蒸腾。
  一边吃,一边聊,大家很快喝到微醺,话更多起来。
  起初说的还是拍片时候的事情,卢茜怎么把他们一个个忽悠过来,凑到一起的。
  那时候组里也经常吵架,一个人一个主意,谁都不服谁。只有赵悠游没脾气,什么事都做,谁都能拉他帮忙。
  但也正是这一人一个主意,想出许多省钱的办法,比如怎么用最简单的板灯和灯棒打光,外景甚至可以用汽车大灯,也能拍出好看的空镜和逆光的背影。同样也还是赵悠游用处最大,刷导师面子借来的摄影机,以及花五十块在淘宝上买的材料,做出来一个土制摇臂。
  其实,仅凭这些,已经可以把原本计划的那个十几分钟的短片拍出来。但人就是这样,总嫌不够,总想着要更多更好,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周折。
  话到此处,卢茜忽然低落,说:“那时候总觉得创作是最重要的,总想着表达自己。老是惦记着那句话――要是画家开始琢磨每一笔值多少钱,那他的画就已经一文不值了。但经过这件事,我也算是学到了。一件作品值或者不值,值多少钱,都是市场决定的。而且,我自以为好的东西就真的好吗?这个项目变成现在这样,归根结底,还是我自己不行。”
  其余人都无话,一个个与她碰杯,一个个饮尽。
  却是言谨开口说:“你别这么想,《肖申克的救赎》也只是勉强回本,《搏击俱乐部》和《美国往事》各亏了 2500 万美金,还有电影史上最伟大的 1994 年,其实也没挣到多少钱。”
  卢茜笑起来,说:“言律师,你好会安慰人啊。”
  到那时为止,言谨其实只喝了一瓶啤酒,但也只需要一瓶啤酒,就能把她变成个碎嘴的小孩子,上课似地说下去:“也不是说钱不重要,商业应该尊重艺术,艺术是不是也应该理解理解商业啊?你们都那么年轻,事情过了就过了,只当是个教训,但以后所有协议,每句话,每个字都读三遍,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找律师。”
  “对,”卢茜看着她举杯,夸张地说,“钱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没有钱,一切都不可能。”
  旁边有人附和:“那咱们就先挣钱。”
  但也有人笑,说:“想靠这行挣钱?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那改行吧,”灯光提议,“我觉得我可以去干装修,不管家居、酒店、商业,什么氛围啊情调啊,给它整得明明白白的。”
  美术听得动心,说:“我觉得我也可以做装修,画图、设计我都行。”
  灯光说:“你干嘛跟我抢啊?”
  美术回嘴,说:“谁跟你抢了?就你能干装修,我不能干装修?”
  卢茜在旁边劝架,说:“行了行了,都是同学,你俩合伙拉一支装修队不好吗?”
  “也对哦。”灯光说。
  录音一听凑过来,说:“我也来,你们别老忘了我,置景的活儿我也不是没帮着干过。”
  灯光存心不理他,说:“那我还是更想要悠悠,悠悠比你能干多了。”
  美术也附和,说:“咱们顺手再接点会议和婚庆,让悠悠跟拍,起码 800 一天。”
  ……
  讨论得挺热闹,好像一支装修队马上就要拉起来。但赵悠游只是笑,不接腔。
  吴晓菁隔着圆桌看他。这人还是像平常一样沉默,却不知为什么,让她感觉有那么点不同,好像从坐下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慢慢喝着啤酒。
  “悠悠唱个歌吧。”她对他说。
  “没带吉他。”赵悠游歉意笑,摇摇头。
  “那我来,我唱。”她自告奋勇。
  还是那首《海阔天空》,她的开头第一句仍旧唱得叫人心里悸动,但到了后面又难免露出她的本色。一年多过去了,吴晓菁的演唱水平毫无进步,没有技巧,全是感情。高音是肯定上不去的,但她自有一种决心和疯劲儿,哪怕跑调跑得从青藏高原到马里亚纳海沟也一定要唱完。
  言谨看着她笑,双手拢在嘴边起哄加油,却又觉得即使是在塑料棚直白冷硬的灯光下,她唱着破音跑调的歌,仍旧美得像个电影里的特写镜头,甚至觉得奇怪,那些曾经淘汰她的考官和选角导演眼睛到底怎么了。
  卢茜在旁边说:“你这粤语怎么还带翘舌音的?让悠悠教教你啊。”
  赵悠游始终看着她,也是直到这时才笑了。她也才稍稍放心。
  周其野接到电话的时候,这顿杀青饭已经吃到酣然。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言谨的名字,接通之后听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带着明显的醉意对他说:“周律师,我是卢茜。言律师告诉我,这次能约到制片人,把事情搞清楚,素材拿回来,都是因为有您帮忙,我想亲口跟您说声谢谢……”
  周其野听着,大概猜到那边的状况,说:“不用谢,言谨在吗?麻烦叫她听电话。”
  手机里传来换手的噪音,隔了几秒才听见言谨说:“喂?”
  周其野直接问:“你喝了多少?”
  言谨想了想,答:“也没多少,就两小瓶啤酒……吧?”
  周其野又问:“你现在人在哪儿?”
  而后就听见言谨在那里左右打听:“这是哪儿?”
  他扶额,无声笑起来。
  夜里路上空旷,不过二十分钟,他把车开到“开县串串锅”门口,下车走进那个塑料棚。
  言谨还在桌边坐着,看到他,双颊红红的,介绍说:“这是周律师,我老板。”
  其他人听见,都要倒酒敬他。他一个个婉拒,只喝了茶。然后买了单,又让老板娘帮忙叫几辆出租车,送这一桌人回家。最后扶言谨起来,带她出去上他的车。
  饭店门口,这桌醉鬼正互相告别。卢茜过来拥抱言谨,言谨跟她抱完了,转身也拥抱了他。
  “谢谢。”她对他说。
  “谢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忽然注意到她头发长长了些,在夜风中轻扫着脸颊,让他想要伸手替她拂去。
  但她却只是回答:“感谢大家,感谢团队,感谢电影之神!”
  那样子理所当然,就像年会上拥抱贾思婷、李涵和庄明亮。
  他失笑,把她两只手放放好,拉开车门塞她进副驾位子,系上安全带。
  而后发动汽车,往浦东去。
  驶入隧道之前,她说胃里难受。他把车靠到路边,给她一瓶水,降下一线车窗。
  等熬过那一阵,她才清醒了一点,又开始觉得自己这回真的完蛋了,竟然在老板面前闹了这么一出,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出来,替她解围,说:“你不是想看我演的那个毕业作品吗?我找到了。”
  说完伸手从后排位子上拿过电脑,放在前面仪表台上,打开其中一个视频文件。
  那只是一部十几分钟的短片,16 毫米胶片拍的,画幅和画质都有种特别的年代感,色彩温柔明亮。讲的是一个蝴蝶效应式的故事,却无关悬疑惊悚,只是城市里本无交集的几个人,因为一系列的巧合短暂相遇,再分开继续各自的人生。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男主角,只是人物中的一个,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的学生,几乎可算是本色出演。
  言谨仍有些醉意,但也没那么醉。或许正是因为那一点酒精的影响,让她脑子慢下来,格外认真地看着画面中的一幕幕。周其野本就不是那种显年纪的人,但真和现在比较起来,当年的样子还是更青涩一些。她看着那时的他,抿唇,忍不住微笑,甚至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她忽然问,“你认识的那些学电影的学生。”
  “他们都是出去念硕士的,”他回答,“有本科学计算机,回去做码农的,有转金融做传媒娱乐方面融资项目的,也有去广告公司的,还有在电视台做儿童节目的。”
  “没有拍电影的了?”她问。
  他想了想,说:“有个在给美剧做音效设计,但真正还在做电影的,没了。”
  她怅然,想起卢茜他们在刚才那顿饭上说的话,《或咫尺或远方》剧组的这些人,今后要走的路可能也差不多。
  车子重新发动,继续往江对岸开。穿过悠长的隧道,再驶上夜色中的道路。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正静静变换着颜色。
  言谨没再说什么,头靠在车窗上,像是睡着了。
  而周其野仍旧在想刚才的那个拥抱,以及假期之后的工作安排。
  本来已经决定,不会把她放在自己正在做的项目上。再转念,却又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不公平。他正在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她的职业发展。但反过来呢,如果他放她在这个项目上,是否也是出于另一种秘而不宣的私心?
第38章 【38】
  离开小饭店,卢茜醉得脚下打晃。吴晓菁一个人弄不动她,所幸还有赵悠游,帮着把人架回去。
  距离不远,很快进了小区。老房子路灯昏暗,楼道里更是半明半寐。三人上楼,进屋,卢茜直接倒在床上,身体在席梦思上弹了一弹。吴晓菁替她脱了外套,扒掉鞋子,扔在地上。
  卢茜被那动静惊醒,想要睁眼,又眯起来躲避灯光,好不容易才认出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剪到贴头皮的短发,忽然就像个小孩似地哭起来,对她说:“对不起啊……”
  吴晓菁懂这里面的意思。去年六月,她第一次来此地试镜,以及后来整个夏天,卢茜几次打电话给她,试图说服她加入。她当时就反复对卢茜说过,剪头发等于砸了她至少一年的饭碗。
  这时候却是笑了,她也摸着卢茜的脑袋说:“你别这样,我就说着玩儿的,横店的群演是干不了了,但也不至于没饭吃。”
  卢茜又说:“你要是有困难,任何困难……”
  “你就别瞎操心了。”吴晓菁直接打断,去卫生间拧了把冷毛巾给她擦脸,又倒水让她漱口。
  等全都弄完,卢茜闭眼趴在枕头上,像是睡着了。
  吴晓菁替她盖上被子,伸手关了灯。
  房间暗了,窗口反而亮起来,没拉窗帘,透进深夜些微的天光。老小区楼栋之间的距离很近,对面这时候已经没有其他亮着灯的住家,抬头望到那一线夜空,不见星月。
  她在窗边静静站了会儿,听见房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才意识到赵悠游还没走。
  她知道他是在看言谨拿回来的那些素材。前后打板的声音,其中每个人物的台词,她熟的不能再熟。
  打开卧室的门,外面小客厅里同样没开灯,只有电脑液晶屏发出的微光。
  她走出去,坐到他身边。赵悠游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坐在沙发里,对着茶几上的电脑,一起看那些未经剪辑的片段。画面明暗变换,零碎散乱,大概也只有他们知道里面那几个人都是谁,在干些什么,彼此之间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看了会儿,吴晓菁才开口问:“这片子会怎么样?”
  赵悠游答:“不会怎么样。”
  卢茜和他最初的目标是冲着投电影节去的,现在要是按照制片公司的想法剪出来,显然也不可能了。到时候也许会小规模地放映几场,也许卖给电视台或者网络平台,也许谁都不要,就这么埋了。
  “那你之后打算去做什么?”吴晓菁又问。
  赵悠游回答:“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多挣点钱。”
  “那是真的要改行去干装修了吗?”吴晓菁损他。
  赵悠游无所谓,说:“只要能挣钱,干什么都行。”
  吴晓菁看出他的颓丧,说:“大哥,你别忘了自己可是去一次非洲就能挣 5 万的人。”
  赵悠游说:“哪来那么多想去非洲拍纪录片的老板啊?”
  吴晓菁反问:“你又不是老板,怎么懂人家老板的追求呢?”
  赵悠游终于笑了,又像平常习惯的那样低下头。
  房间里光线暗,吴晓菁看不清,不知道这一次他耳朵有没有红。
  “你呢?”赵悠游也问,“以后打算去干什么?”
  吴晓菁学他的样子回答:“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多挣点钱。”
  赵悠游便也如数奉还,说:“那是干装修还是去非洲?”
  吴晓菁倒是有些意外了,原来这人也是会开玩笑的。
  “大概会去做演员助理,或者教小孩子跳舞吧。”她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
  “是因为头发剪短了吗?”他也认真地问,跟卢茜一样记得她第一次来这儿试镜的时候说过的话,语气带着歉意和惋惜。
  吴晓菁摇摇头,颓然却也释然,自嘲地说:“你们科班出身的都打算改行了,我还做什么梦啊?”
  赵悠游听着,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调开目光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安静许久才又开口说:“科班出身又怎么了?我其实根本没资格学艺术的,更别说是电影了。”
  “干嘛这么说自己?”吴晓菁轻声地问,忽然觉得难过,却又不光是为他这句话。
  赵悠游也轻轻地笑了,说:“就是这样的呀,我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是农民,一个人种地带大我,后来又去工厂里流水线上做插件工,一天上班至少十二个小时,手和腰都做坏了。我如果不读书,早应该打工挣钱了。就算读书,也应该学个计算机什么的,一毕业赶紧工作,挣了钱寄回去……”
  吴晓菁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些,但同时却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从一开始,他给她的印象就跟剧组的其他人不同。
  “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想要艺考,怎么会学了摄影,怎么会把挣到的 5 万块钱拿去拍电影,怎么敢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赵悠游继续说着,又轻轻地笑了声,“但每次想起来,我都对自己说,只当是最后试一次,如果不行,就真的结束了。”
  吴晓菁听着,直觉他这几天的表现都有了解释。对其他人来说,这也许只是一次失败。对他来说,却是梦想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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