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一天,周其野跟至呈所北京办公室开了个视频会议,听郭家阳简述“全源图库”侵权案的情况。
涉案双方一个是大公司,另一个是著名原画师,本身影响力已经不小,而且 AIGC 还是当下的热点话题,大老板专门过问,郭律师并不觉得意外。
他对这案子也挺乐观,当即一项项交代: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苏迩那边具体的起诉请求,但看律师函,以及之前电话会议沟通,对方应该就是认为‘全源’发布的那条视频广告里包含了她的创作元素,诉侵犯著作权。”
“对‘全源’不利的点,是涉案的视频广告确实可以看出与苏迩作品相似的部分,在网上讨论度也很高,甚至有人去‘全源’文生图和文生视频的 app 里做了统计,‘苏迩’是被高频使用的提示词。而且,我看了生成这条视频广告的流程记录,当时使用的一套 prompt 里面也确实包含了‘苏迩’。”
“那有利的部分呢?”周其野问,自然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转折。
郭家阳回答:“有利的是,AI 创作的过程无法逆推。原告没办法证明被告使用了哪些提示词。哪怕是同样一组提示词,每一次 AI 创作生成的结果也都是不同的。而且,现在用户在‘全源’键入创作者人名,系统都会自动补全为‘某某风格’。风格属于思想,而非表达,不是著作权法保护的对象。”
周其野点头,这便与那个著名的例子类似――画家艾琳・汉森的作品与在 Stable Diffusion 中输入“艾琳・汉森风格”生成的结果有种同属一个系列的即视感,但却无法得出侵权的结论,因为风格可以学习模仿,阳光和树林也是公有领域的表达,谁都能画。
郭家阳受到肯定,继续往下说:“目前,针对实质性相似的司法鉴定有几种方式,有强调大众感受的‘整体观感法’,也有更强调独创性部分的‘参酌抽象测试法’。原告应该会采用前者,结果可能对全源不利。但我们也可以主张采用后者,先剔除公有领域的表达,然后进行整体比对,再进行要素比对。只有当相似部分既达到‘量’的要求,又达到‘质’的要求,才能得出两者之间存在实质性相似的结论。这个证据标准是相当高的。而且,现阶段法规缺位,网信办关于人工智能的征求意见稿刚刚发出来,法庭对待 AIGC 作品的态度会比其他著作权侵权案件更加谨慎。
“所以,这个案子的举证压力基本都在原告那边。他们想要主张侵权,就必须找到足够的相似的表达。而我们这方面只需要举出反例即可,五官、姿态、服饰搭配、颜色设置,只要有不同的都可以说。就像证明天鹅都是白的,要比反证天鹅并不都是白的困难得多。”
周其野听着,却只是沉吟,隔了会儿才问:“你查过苏迩设计的人物形象中有多少注册过商标吗?”
郭家阳愣了愣,尴尬一笑,说:“这倒没有……我马上去查,但是这个对整个案子的走向影响应该也不会很大,发函的是苏迩,那些注册过商标的人物形象都是她受委托的创作,著作权不在她手上……”
话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那些游戏的出品公司同样也可能加入诉讼。
周其野打断他道:“确实,你可以举出一万个不同的地方,头发颜色不一样,衣服款式不一样,或者这个姿势从来没被画过。但如果对方诉商标侵权,举证的标准就完全不一样了。法庭可能更倾向于采纳‘整体观感测试’的结果,这案子她就拿下了……”
“苏迩最有名的委托创作,应该就是《射月计划》里的 Moonie 了。”郭家阳回应。
但有那么一瞬,周其野走了神,没听到对面说了什么,再开口只是道:“你可以去检索一下相关判例,这不是 AI 不 AI 的问题,是老鼠和米老鼠的区别。”
而后便简短道别,挂断了视频。
他其实很清楚,方才走神的那一瞬,脑中忽然出现的是许多年前的某个冬夜。年会之后,他与她走在陆家嘴的街头,对她说起小王子和米老鼠。
时隔许久,当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他以为自己会觉得伤感,结果,却只是短暂地微笑了一下。
<图>左图:画家 Erin Hanson 在 2021 年创作的作品;右图:在 Stable Diffusion 中以“style of Erin Hanson”等作为提示生成的结果
第68章 【68】2014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海阔天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JD 的课程还是给了言谨一个大大的震撼。
一年级总共七门课,侵权法、民事诉讼法、合同法、物权法、刑法、宪法、法律写作。
她是非英语母语的国际生,本以为听课是第一个障碍。好在有录音笔可以录下来反复听,美国学生一遍,她两三遍不止。
而后又觉得写作这一关最难。但事实证明,她还真就属于那种法考卷四得分最高,特别能白话的类型,检索、阅读、以及查引注确实慢一点,但只要花时间下去,再套上 IRAC 的套路,问题 Issue,规则 Rules,应用 Application,总结 Conclusion,几次案例简述的成绩都还不错。
以及传说中大量的阅读任务,每次课后布置几十上百页的案例书,她一边看一边记下要点,倒也没落下进度。
几项分开,都能应付。合在一起,便是大量时间上的付出。
九月到十二月,她也过上了周其野曾经告诉过她的那种生活,每天睡四五个小时,晚上熬夜,入睡磨牙,清晨又被闹钟叫醒,拳头都是握紧的,等到心跳稍稍平复,马上起来继续赶阅读。
除此之外,令她倍感压力的还有上课提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名字特别好发音,十几周的课程被叫到将近三十次。
且还不是平常的提问,而是以问到你崩溃为目标的那种,著名的苏格拉底教学法。课堂里有人被问哭,直接跑出教室。也有人装咳嗽不止,出去接水喝,平复一下心情。
传说中,这种提问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检查学生是否完成阅读作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身为律师的一个基本功――皮厚。
言谨庆幸自己工作过几年,倒是没被问哭,也没装过病,但还是不免被打压得怀疑人生。
那段时间,周其野也很忙,两人只是远程联系。
言谨会突然发疯,发微信给他,说:鸡立鹤群啊!怎么都比我聪明,还比我年轻!!!
周其野却回:有点被冒犯了,感觉是在骂我。
言谨笑出来,继续输出:除了上课,还要聚会!还要聊天!非逼着我每天活泼地说 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 you,好想对遇到的每个人实话实说,Bad morning!Bad day!Bad night!
周其野:哈哈哈哈哈……
言谨:感觉你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周其野:你觉得痛苦,但是学到东西了吗?
言谨:突飞猛进。
周其野:那不就行了,别怀疑自己,你已经够年轻,够聪明,够刻苦了。
言谨:听着像老板在讲话。
周其野:好难。
言谨:哈哈哈哈哈……
两人似乎就是这样渐渐磨合着相处的方式。有时候,周其野变得没那么像她的上司和前辈,但总也有一些事,他还是喜欢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从最开始预约宿舍,他就给她指定了一栋楼,并且关照她住宿不要省钱,吃饭不要省钱,买书不要省钱。
言谨起初还稍有叛逆,过后发现竟都是至理名言,在法学院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时间。
洛杉矶很大,校园也很大,她住的那栋楼是最近的,走路去上课也要二十多分钟。她因此买了块滑板,又把这时间缩短了一半。
到了十二月,周其野飞来洛杉矶,在宿舍楼下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踩着滑板从图书馆归来。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笑。她意外,却也惊喜,从板上下来,朝他跑过去,一下跳到他身上。
他们亲吻,牵手,她带他去看她的宿舍。虽然已经住了几个月,无奈总是忙,小屋里除了书和笔记本,主打一个家徒四壁。她倒也无所谓,笑说,持续收购二手破烂中。
过后,又跟着他去了他住的酒店,但也仅是一夜而已。
当时已是考试之前的复习周,她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时间,自觉也是有点怠慢了,所幸他也经历过一样的事,应该明白的。
一直等到她考完所有科目,两人才又见面。
他们一起吃着晚饭,她喋喋不休,说每门课都考了些什么,自我感觉如何。
周其野就那么听着她说,她便也只当他过去一周多的时间一直在至呈所驻洛杉矶的办公室工作,没什么特别。
直到吃完饭,他开车带她出去,才知道他在附近租了个公寓。二十分钟车程,在西好莱坞与比佛利山之间,加州的风格,两面大幅的落地窗,一望便知白天阳光遍洒,这时候已经入夜,满目星星点点的灯火。
景色美得惊人,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座城。而他只是无言,打开一扇门,牵她的手,带她进去。门后面亮起红色安全灯的灯光,是一间小暗室。他在这里安置了一套冲印设备,把他的胶片机也带来了。
两人都还记得当时的约定。他又像过去一样,站在她身后环住她,替她戴上橡胶手套。她却脱开他的手,凭着回忆,重复他教她的步骤。怎么把胶卷从暗盒里引出来,怎么清洁底片,怎么装进底片夹,在放大机里投影,调整旋钮对焦。每做一步,回头看他一眼,他或许微笑点头,或许矫正,直至两人的笑脸在相纸上浮现。再等着相纸慢慢曝光,而后依次放进显影液,停显液,定影液,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摇动,最后用清水漂洗,沥干,整平,挂到绳子上。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忽然问:“有多久了?”
他也看着那张照片,回答:“一百年。”
她笑了,转身过去看着他,想说:你说过会给我所有的时间,但这时间怎么好像有点通货膨胀?
可他没给她这个机会,已经捧住她的脸颊吻她,贴着她的嘴唇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声音很轻,却也近到了极致,她可以感觉到其中每一丝的震颤,直觉要被融化。
那一夜,她在公寓留宿。
大约是复习阶段每天早起形成的生物钟,四点多,天还没亮,她忽然醒来。睁开眼,有一瞬的迷朦,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在些微的光线中看到他的脑袋和赤裸的肩膀,趴在她身边睡着,发出轻轻的呼吸声。她伸手,不曾触碰,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而他似有所感,翻了个身,将她拥入怀中,恰如对她这一问的回应。
第二天起来,他们出去逛街,买吃的,买新屋的布置,买圣诞节的装饰品。其中包括一只银色的相框,回去之后,两个人一起把那张已经彻底干燥的合照取下来,装进那里面,放在卧室的斗柜上。
退后一步端详,竟有点像个家的意思。
言谨不知道周其野作何感想,她自己当时的感觉近乎神奇。
忽然想起大一暑假学车,她第一次开车上路的那一天。其实不过就两公里,而且还是城郊没什么人的小马路,脑中的念头却始终在“感觉真好啊!”和“是不是太快了?”之间左右摇摆着。
2014 年的元旦正式来临之前,言谨收到的第一声“新年快乐”,来自于舟缀。
不能不说是有些意外的,《蝼蛉记》的案子撤诉之后,小朋友就没再联系过她。她也想过主动问候,但又怕人家高考成绩万一不理想,问了只有徒生尴尬。
直到这一天,她才知道舟缀考进了很好的大学,而且读的还是致远学院的计算机方向。
言谨挺高兴,舟缀却向她道歉,说:姐姐,因为我那件案子,你是不是受到很大压力?我前几天才知道你已经不在至呈所了。
言谨连忙回:跟那件事没关系的,我从律所辞职,是去读书,这么巧,跟你一样,也是一年级。
一句话发出,舟缀那边回过来好几个欢欢喜喜的表情包,好像这才放心。
两人又聊了会儿才道别,言谨也给其他人发元旦祝福。
轮到庄明亮,她跟他说起舟缀的情况。
庄明亮回:算我们运气好。
言谨一时没懂。
庄律师给她解释:都是作者主动放弃,没碰上头特别铁的。
言谨问:要是头铁会怎样?
庄明亮说:你劝当事人退出,网友骂你跟被告串通。你不劝他们退出,要是高考失利或者丢了工作,网友骂你为自己沽名钓誉还要害人。
言谨苦笑,说:现在网上还有骂你的吗?
庄明亮回:暂时消停了,但是我进网络文艺知产纠纷调解委员会了,过段时间消息公布,不知道会不会又有人想起来骂我,哈哈哈。
最后三个“哈”看着像是玩笑,言谨却能感觉出其中的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吴晓菁,在聊天记录里找了找,才发现小青改了名字,海阔天空。
言谨编辑了一条发过去:小青,新年快乐。
很快收到回复,也是差不多的一句:小白,新年快乐。
就好像两人根本没有疏远过。
但紧接着又问:你最近好不好?
这就是个再典型不过的久别重逢的问题了。
言谨莞尔,回:除了考试成绩可能不大行,其他都挺好的。
吴晓菁:哈哈哈哈。
言谨:你呢?
吴晓菁:你看我演出了吗?
言谨:看了,但还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过去几个月,她看到过清羽上的广告,以及在“多米娜”官网上发布的最新公演视频,不知道是不是换了妆造,还是原本那个人,却又好像变了些许,更加美丽,甚至美得有些不真实。
隔了会儿,吴晓菁才又回:我可能要去演电视剧了。
言谨惊喜:真的?恭喜啊!
吴晓菁说:谢谢。
言谨又问:什么角色?
对面回答:一个侠女。
言谨看着,忽然停了手指打字的动作。
吴晓菁像是能猜到她的所想,紧接着又说:宫凌几次手术都已经做完,回家康复去了。
言谨说:好。
现实有时候就是这样,但再细想,其实也不是什么巧合。
第69章 【69】
新年伊始,两人都还在假期中,睡到中午才起,在厨房随便弄些吃的。
周其野一边煎蛋一边跟言谨交代行程,哪天开始上班,哪天的航班回国。他早就关照她去换了美国驾照,这时候又叫她试着开一下他短租的那辆车,如果合适,就长租一辆相同型号的。他不在的时候,她也可以用。
言谨知道他今后得常飞洛杉矶,但相比车和公寓,她对他的工作更感兴趣,跟他打听:“最近这段时间都是在做 W 厂的项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