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法——陈之遥【完结】
时间:2023-12-15 14:33:14

  话说得好似玩笑,在座几位却都明白其中的深意。
  自孙力行走后,片库、曲库的版权交易就都是蔡天寻在做。在线音乐平台的版权大战打了八年,歌曲的价格也被炒了八年。尤其是欧美三大唱片公司的音乐版权,在中国的价格已经是美国的三倍,以 10%的歌曲数量占比拿走中国曲库 60%的收入。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如今超过一半的中国音乐人没有音乐收入,或者仅在总收入中占很小的比例。凡是了解这些数字的人,再看见自己曾经喜欢的歌手混迹于综艺节目表演翻唱、插科打诨,应该都不会再嘲讽不务正业,只会觉得心疼。
  忽然间,言谨想起许多年以前的某个冬夜,她和周其野走在陆家嘴的街头。他对她说,人就是这么现实的,只有能从创作中获得收益,才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诞生。
  时隔许久,当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都这么搞,还有谁好好写歌啊?”蔡天寻继续感叹,“前段时间做个歌曲抄袭的案子,结果一整套音轨分析下来,原告作品也是排列组合出来的,自己都不敢说是完全原创。你要说抄,大家都在抄。抄古典最安全,反正作曲家都死了,版权公有,所以我们只能继续听二十年前的周杰伦。”
  “其实都差不多,”庄明亮拍他肩膀安慰,说,“我搞这么些年网文版权保护,结果现在越来越多平台直接给的就是委托创作合同,作者都成乙方了。”
  “你说我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呢?”贾思婷发问。
  庄明亮笑答:“别问,有时候就是不能追究太多。”
  言谨听着,只觉熟悉,周其野其实也这么对她说过。
  她忽然发现,差不多的话叫其他人说出来,哪怕同样是她佩服的人,竟是可以接受的。她不得不再一次地想,如果从头到尾,他只是她的老板,或者只是她爱的人,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那顿饭一直吃到八点多才散,席间没人提起周其野,像是某种默契,又或者只是偶然。他现在管着三地的办公室,确实也不总在上海了。
  离开饭店,言谨回到住的地方,洗漱之后才在手机上看到一条微信消息。
  是周其野问她:你约了庄律师他们?
  言谨有些奇怪,不知他从谁那儿听说的。如今很少有人吃饭还拍照发社交媒体了,她的朋友圈里通常只有各种公司软广和招聘启事。
  她想了想,回复:我们谈的不涉及案情,而且就算是原被告代理人,一起吃个饭、搭个车也是常有的,不违反律协的规定吧?
  消息发出,那边隔了会儿才又来了一条:确实,你跟我吃饭也没什么?
  她看着,竟品出些玩笑的意味,似乎近了那么一点,又或者是远了。
  她没再多想,直接问:交换证据你会去吗?
  他也直接给她回过来:法院见。
第73章 【73】
  说服射月公司加入诉讼,其实也是有个过程的。
  虽然戴左左是创始股东之一,现任 CMO,负责市场方面的高管。过去《射月计划》也曾发生过产品著作权方面的诉讼,都是他直接在跟。但现在公司规模变大,投资人也多了,这种事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拍板的。
  与戴左左初步沟通之后,言谨过去开会,面对管理层和法务团队,现场阐述诉讼策略。
  射月公司的总部早已从市郊搬迁到了市中心,科创园里单独的一栋楼。除去几处大幅 Moonie 涂绘,室内装潢简洁成熟,并没多少游戏风,会议室里的气氛也是相当认真的。
  公司内部律师开场就表达了忧虑,怕打官司战线拖得过长,付出与收益不对等。
  言谨对此不可能给出任何保证,索性先举了个最极端的反面例子,说:“您担心的情况,是不是就像那个著名的案例,乔丹鞋的商标争议?”
  “对啊,做知产的没有不知道的吧?”内部律师笑,“那案子原告方面提交了几万页的证据,从一审起诉到二审上诉、申诉、再审,先后经历两次败诉,总共刷了 200 多个案号,官司拖了十年,最后判下来的赔偿只有三十来万而已。而且,直到现在,被告还继续用着原本那个商标图案吧?”
  言谨听着,并不着急,只是阐述自己的观点:“首先要明确一点,我们诉全源的这个案子跟乔丹案有根本上的不同。乔丹案中,原告诉的是中国注册商标侵犯外国人姓名权。而全源案正好相反,被侵权的 Moonie 本身是注册商标,著名 IP 形象。其次,学法律的人应该都听过这句话吧?诉讼的意义往往不在于判决结果,而是过程本身。”
  内部律师当然知道是设问,笑看着她,等她解释。
  言谨于是说下去:“乔丹案或许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确实,官司拖了十年,原告经历两次败诉,最后得到的赔偿以及合理支出只有区区三十五万。但是,您别忘了,那个案子的被告其实从 2011 年开始就在准备上市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诉讼,他们早就已经成功 IPO。而现在的结果是品牌整体形象滑落,上市计划告吹。他们确实赢了判决,但是输了市场。”
  “所以呢?”内部律师又问。
  言谨回归本案,说:“所以,射月公司不必担心诉讼战线拖得过长。全源,以及他们的境外母公司,也正处在推 AI 新产品的重要时间节点,同样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他们的代理律师是至呈所娱乐传媒组的,这个道理不可能不懂。”
  内部律师笑说:“可乔丹案的双方代理人也都是红圈律所的律师啊。”
  言谨也笑,说:“我就是至呈那个组出来的,对对方还算有些了解吧。”
  内部律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暂且放下这个问题,换到下一问:“但加入诉讼对我们公司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言谨又再举例,说:“我们还是看乔丹案的例子,知产圈内有句话,一个乔丹案,半部商标法。这个案子成了著名判例,最高法为此出了司法解释,不夸张地说彻底改变了商标领域曾经的一些普遍做法。以此为鉴,更多拥有著名 IP 的权利人想到各种衍生商标的注册,真正想做大的公司也会为了避免争议不去走蹭名牌的捷径。全源案,或许也可以起到同样的作用,不是吗?”
  除去内部律师,在座的还有公司的几位高管,戴左左也在其中。
  但话到此处,她并未看向左左,而是会议桌对面的 CEO 和 CTO,他们都是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人,有一张不那么年轻,却也仍旧年轻的面孔。
  言谨说:“我其实可以算是射月计划最早的那一批用户之一。我知道你们是从十万元大学生创业基金开局,一直以原创,以好的内容为卖点的游戏公司。为了保护你们自己的商标和 IP 形象,同时站在原画作者身边,在 AI 创作改变行业生态的时刻,去为设立新的规范做些什么,对你们来说,不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吧?”
  ……
  那场会议之后,射月公司内部商讨,终于还是做出了加入诉讼的决定。
  言谨不确定戴左左在其中推动了多少。此后整理证据、准备庭审,她与内部律师邮件往来,分工合作,左左还是代表管理层负责跟进案件的人。
  言谨为此又去过他们那边几次,左左也留她吃了几次饭,把附近好吃的饭店刷了一遍。
  第一顿坐在一起,言谨就笑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终于换成你作东道请客。”
  左左觉得不对啊,说:“我真的没请你吃过饭吗?”
  两人费劲想起来,全都各执一词,一个说肯定是请过的,一个非说没有。
  半天没争出个所以,左左先作罢了,忽然看着她说:“那天开会,你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提我跟你的交情呢?”
  言谨也看着他,反问:“为什么要提啊?”
  左左说:“因为你为射月计划做过那么多啊。十一年前,你是第一个替我们审合同、改合同的律师。七年前,我们第一次遇到著作权侵权纠纷的时候,你帮我找律师,给我想办法。”
  言谨倒是笑了,说:“哦,原来你都记得啊,你不也没提吗?”
  左左仍旧看着她,又问:“所以,你是怕我难做?”
  言谨却摇摇头,回答:“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吧。我不提,是因为我相信你们。”
  “什么意思?”左左问。
  言谨说:“我相信一家能够发展到这一步的公司,在面对此类决策的时候,不可能因为个人有或者没有交情,就改变最终的结果。”
  左左听着,笑起来,隔了会儿才又开口,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提吗?”
  言谨问:“为什么?”
  左左却说:“因为我相信你啊。”
  像是学舌,又似乎有些许的不同。
  “什么意思?”言谨同样问。
  左左回答:“你光凭你自己,就能说服所有你想说服的人。”
  言谨也笑了,评价:“你这就马后炮了吧。”
  七月中旬,全源案的答辩期届满,到了法庭组织原被告双方交换证据的那一天。
  言谨和戴左左等人一起飞去北京,到了法院才发现,被告方面除去孙力行和郭家阳,周其野也来了。
  虽然在微信里说过一句“法院见”,但当真看见他,还是让言谨有些意外。一个管着三地办公室的大合伙人,如今至呈管委会的成员,他根本没必要出现在这样事务性的场合。其实也就只是一次庭前会议,却搞得老大阵仗。
  隔着会议桌,他对言谨点点头,言谨也对他点点头,心里想,只能当作是新型案例实在引人注目吧。
  那一阵,太平洋对岸好莱坞的罢工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继编剧协会之后,演员工会和电视艺人工会也加入其中,在薪资待遇之外,另一个抗议的焦点就是 AI 可能取代人类表演、写作的威胁。
  国内尚没有如此直白的表达,但与 AI 相关的诉讼还是很受关注的。
  法院方面也相当重视。恰如交换证据这个流程,最初被改革出来的本意就是为了给法官减负。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法官助理和书记员主持。这一次显然不是一般情况,法官也来了。
  至于原告这边,苏迩没到场,由言谨代表,另外带着她的助理朱泽帅。射月公司也来了两个人,内部律师和戴左左。
  一干人等到齐,在会议室里落座,前面投影幕布放下来,两侧大幅显示屏打开,一切齐备。
  法官宣布会议开始,先由原告明确诉讼请求,而后听被告阐述答辩意见,再按照证据清单,一一举证质证,凡有异议的记录在册,不会当场得出一个结果,目的只是在正式庭审之前把双方的争议焦点固定下来。
  知产案件的证据量大而繁琐,原告这边还是先由言谨发言,按照目录一项一项说下去,编号,来源,内容,证明目的是什么,声音不大,却足够稳定,在偌大一间房间里回荡。
  发言的间隙,等待展示电子证据,周其野与其他人一样望向投影幕布或者显示屏,间或低头核对,提笔做着记录。
  言谨忽然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是他告诉她,证据的构建体现了一个律师的功底,是选择法律适用的前提,整个案件的关键。但如今他似乎也做到了她不久之前提出的要求,我尽全力,你也尽全力,从为她引路的前辈律师,变成了她的对手。
  她有一丝惶恐,却又有一种终于做到了的感觉,那一瞬竟无比平静,只是低头查看目录,抛出下一条关键的证据。
  那是一段视频资料,来自“全源图库”发布其 AI 创作功能的路演。
  演说者是他们的中国区总裁,正在介绍训练 AI 的过程。而在他身后的背景屏幕上,快速展示着无数训练素材,只是马赛克拼贴的图片,只是一闪而过,但在被截取放大之后,还是可以在红色框出的部分中看到几幅苏迩的作品,恰恰就是她为《射月计划》创作的 Moonie,各种姿态、各种配色的形象。
  被告方面显然没想到自家发布会上有过这样的破绽,孙力行怔了怔,侧首与郭家阳低语。
  周其野却从屏幕上移开目光,望向言谨。
  言谨并未避讳,甚至微微弯了下嘴角。
  再一次,她想起过去。也是他告诉她,与电视电影里的反转不同,现实中的诉讼,证据突袭是极少有的事情,甚至未必会对己方有利。恰如此刻,一切早早摆到台面上,大家打的就是明牌。
第74章 【74】
  研发 AI 大模型的潮流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当时业内许多公司大笔投入科研经费,甚至因此持续亏损,只是产出的成果始终不过而而。
  直到今年年初,Open AI 首秀,一时间石破天惊。同行大多感觉到压力,也都抢着发布自己的产品。大家比算力,比模型数量,争先恐后地展现自身核心竞争力。其中多少沾着些向投资人交代的意思,最好能再往上拉一波股价。但事情办得仓促了,难免就会有些勉强,甚至闹出乌龙。
  有社交 APP 直接在用户协议里加入霸王条款,约定所有上传的图片都可以被平台用来进行 AI 训练和二创。消息传开,有人注销账号以示抗议,也有人号召大家上传米老鼠和马里奥,然后@迪士尼和任天堂,等着看神仙打架。
  更有某厂的 AI 产品发布会上直接出现了打着别家 Logo 的图片。事后官方回应,各家的模型都是开源的,本来就可以互通有无。这解释一出,当时就曾引起过一轮关于 AI 作品版权问题的讨论。
  “全源图库”其实也不例外,他家文生图和文生视频的功能就是在那段时间集中上线的。mao@幼
  周其野看着言谨,可以反推出她如何想到从这个角度发掘证据的过程,也可以想像她在这上面下了多大的功夫,但确实是意外的。在今天之前,他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一步。
  言谨仍旧在会议桌对面继续说下去,是对之前展示的所有证据的总结:“根据网信办刚刚发布的《生成式 AI 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提供者应当依法开展训练数据处理活动,使用具有合法来源的数据和基础模型,不得侵害他人依法享有的知识产权。
  “‘全源’AI 的训练素材里有未经授权的图片,苏迩的名字,以及射月计划、Moonie 两项商标名称是在‘全源’平台上被高频使用的提示词,最终生成图片和视频也有明显相似的要素,所以原告方认为,被告方‘全源图库’的 AIGC 作品侵犯了射月公司和原画作者苏迩的商标权与著作权。”
  发言完毕,她关掉话筒,看向对面,等待质证。
  庭前会议中的这一步,其实与法庭上的并没有多少不同,无非就是针对三性,合法性,真实性,客观性。而这段视频来自于公开路演,来源完全合法,真实性可考。这些图片是“全源”AI 模型的训练素材,也是总裁的亲口陈述。
  既然来源和形式都没办法驳斥,只能提证明目的不认可,针对有无证明力和证明力的大小尽最后一点努力。
  郭家阳仍侧首与孙力行讨论,又低低问答几句,才凑到话筒前面说:“‘全源’AI 从预训练,到优化训练,整个训练数据的处理过程都是按照网信办的要求进行的,公司内部设有专门的素材筛查岗位,定期上报检查结果,训练数据的清洁度一直都是达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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