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射月公司的内部律师对此类规定也很了解,紧接着反问:“现阶段这个过程都是自查的吧?”
孙力行在那边回答:“现行的行业规范要求的就只是自查。”
言谨纠正:“行业规范暂时的要求是自查。”重音落在“暂时”二字上。
射月公司的内部律师倒是笑了,说:“你们报上去的自查结果是清洁度达标,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你们路演上都出现了未经我们授权的图片啊。”
言谨适时补充:“既然被告主张其训练过程合规,数据清洁度达标,原告方面申请法庭责令其在开庭之前提交相关证据,证明该主张。”
孙力行忽地笑出来,说:“这是要我们拿整个数据库出来自证无罪啊?”
却是法官打断他,说:“这不是自证,是你们是否放弃对原告最后这份证据的质证?如果认为涉及商业秘密,可以要求不公开庭审,或者不公开质证的过程。但如果你们放弃质证,那么法律后果也是很清楚的,法庭只能认定原告方主张的证据内容为真实,‘全源’AI 的训练素材里确实有原告为著作权、商标权权利人的图片,且未经原告授权。”
会议进行到此处,牌面显然对苏迩和射月公司更有利。
倘若没有路演上的那一点破绽,被告方本来可以坚持辩称,他们的训练数据就是干净的。反正谁主张谁举证,举证责任不能倒置,数据库里到底怎么回事,其实也只有公司内部极少数的人才知道。虽然比起著作权侵权,商标侵权对全源来说不好打,但只要把庭审的争议焦点集中在相似性的比对上,那么他们多少还有胜算。
但现在情况一下子扭转,举证压力来到了“全源”这一边。
周其野不禁想起郭家阳打过的那个比方――就像证明天鹅都是白的,要比反证天鹅并不都是白的困难得多。现在,轮到他们面对这个证明“天鹅皆白”的难题了。
时间已经将近傍晚,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庭前会议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但也是这个时候,周其野先提出,被告方希望单独与法官谈话。
于是,桌子对面那几位进了法官的办公室,言谨等人仍旧在会议室里等待。她趁这空档去了趟洗手间,又在走廊上透了会儿气,隔窗望远。
戴左左跟着从会议室里出来,递给她一瓶水,说:“你差不多讲一下午话了,都没怎么见你喝水。”
言谨道了谢接过去,但也只抿了一小口,就盖上了瓶盖,说:“不知道几点才完,不敢多喝。”
左左说:“还真是,一个会开大半天。我上次为上厕所这么焦虑好像还是高中里,数学老师老是占课考试,课间还不让休息。”
言谨笑,也跟着想起两人同窗的往事,说:“你当老板的才能实现厕所自由,我这种都习惯了好嘛?”
左左又问:“美国开庭也这样?”
言谨说:“知产案子都差不多,证据多到要用麻袋装。人家搞专利的把抽水马桶搬到法庭上,汽车发动机整个切开。我们这种做著作权的,就是把小说、电影、电视剧翻来覆去地看,游戏玩到最高级别。”
“就你?玩到最高级别?”左左却是不信了,说,“《射月计划》初代六十个关卡你都没打完。”
言谨问:“那现在有多少个关卡了?”
左左说:“再给你下一个,你自己打打看?”
两人当时正并肩站在窗前,望着朝阳区的街景。天阴欲雨,光线有些暗淡。
言谨忽然想起过去,不确定这句话里是否带着些许深意,她不曾回应,只是朝法官办公室那里看了一眼,放下的百叶帘后面似有人影憧憧,像是正要开门。
她伸手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小瓶眼药水,拧开盖子,仰头滴了,对左左说:“差不多该回去了……”
左左在旁边看着,偏生问:“要不要我帮你?”
她知道是玩笑,不屑回答,只轻嗤一声。等点完了,视线回正,才看到周其野,正从法官办公室里走出来。
两人对视的一瞬,她睫毛翕动,一滴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短暂不足半秒,在周其野眼中却似乎无限拉长,心里重重地一顿。他只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现实的距离是近的,但也知道不可触碰。他只是看着左左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了,低头轻拭。
随后便轮到原告方面的几位进去跟法官谈话,她从他身边经过,低声解释了一句:“只是人工泪液。”
他便也点点头,说:“好。”
声音同样很轻,只有他们两个听到。
进了办公室,法官说的话倒是不出意料:“被告方对提供整个数据库作为证据还是有很大顾虑的,不过也很有达成和解的诚意。”
而后又让他们放心,说:“诉讼流程走到这一步,排庭一定会排的,就是同时也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有庭外和解的可能。”
言谨差不多能猜到“全源”那边说了些什么,也是知产案子的惯例,证据占下风的时候,就开始上价值。要是换了她,也会这样做。
但不管是她,还是射月公司方面,都没有当场表态是否接受和解。
这大半天的会议就此结束,他们离开法院的时候,周其野应该已经走了,她没在走廊或者电梯里遇到他,法院外面的停车场上,也没看到他的车。
天已经开始黑下来,她跟其他三人一起回了酒店,说好先各自稍事休息,晚上约了吃饭。
换了衣服,卸去妆,言谨才看到手机上的新消息,是周其野发来的一问:能见面聊几句吗?
言谨看着,犹豫了一下才回:可以。
周其野又问: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言谨把酒店的地址发给他。
他给她回过来:二十分钟,楼下大堂。
言谨下去的时候,他的车已经等在外面,看见她,便下车替她拉开副驾位子的门,身上仍旧是白天在法院穿的那身西装,应该是直接过来的。
她其实没想到会是这种见面法,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
“去哪里?”她问。
“转一圈,聊几句。”他答,而后开口玩笑,“不是说原被告代理人拼一辆车也很平常吗?”
她也才觉得自己想多了,笑了笑,坐进车里。
等到车子开出去,周其野跟她谈的也真的就是案子。
“法官应该跟你说了全源方面的意思了吧?”他问。
言谨点头,等他的下文。
周其野说:“相比乔丹案,我们都知道奥迪案的解决方式可以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
言谨听着,不禁莞尔。
他是在说服她选择和解,他们也总能想到一起去。
周其野像是能察觉她情绪的变化,转头看了她一眼,也淡淡笑了,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对孙力行说,行业规范暂时的要求只是自查,你想通过这个案子建立 AI 训练素材的合规要求。”
言谨转头看他,夜色与路灯的光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哪怕就只是这短暂粗略的印象也让她想起从前,他们之间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他也实在是太清楚她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笑问,“我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周其野没说话,只是与她短暂对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们曾经的那一点矛盾竟可以如此顽固。
“言谨,”他深呼吸一次,才继续说下去,自觉已是推心置腹,“我只是想提醒你,这是一个千亿级别的产业,一桩无论经济好坏都存在高需求的生意,当他们想要和解,会给出优厚的条件,也会给出各种压力。”
“谢谢你的提醒。”她说。
“我又让你失望了吧?”他问。
“为什么这么讲?”她也问。
他笑说:“仍旧站在资本这一边。”
她也笑,反问:“我不也一样让你失望?”
两人都记得曾经的争吵,她觉得他背弃理想,他觉得她幼稚得要命。
短暂的寂静之后,周其野接着说下去:“我是佩服你的,这么多年一直站在创作者那一边,但你要知道,创作者有了钱,更多更好的作品得以诞生,但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会改变。”
言谨倏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现有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全源路演上出现过的 Moonie,但 Moonie 是委托创作的作品,著作权利人不是苏迩,而是射月公司。
她说服射月公司参与诉讼,使得全源不得不拿出训练数据集作为证据。但“全源”同样能以射月为突破口,达成和解,化解困局。
至于苏迩,作为著名原画师,收入不菲,确实可以不在乎律师费,但到了那个时候,也不可能不在意与合作伙伴之间的关系。
周其野仍旧开着车,望着前路说:“你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你也可能失去你想要的。无论做什么,无论是谁,都是这样。”
言谨听着,并不想反驳,只是说:“你尽力,我也尽力,这样就挺好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在纠结那些未曾解决的问题,一切似乎都是那场争吵的继续。她不能只怪他,她自己也一样。
听见挡风玻璃上的水声,她才发觉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车窗很快凝上一片细密的水珠,暮色中城市各色灯光化开在水里,或浓烈或沉郁。
她忽然觉得熟悉,七月份,下着雷雨的夜晚,情景,氛围,以及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切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现实的距离是近的,但也都知道不可触碰。
“生日快乐。”他忽然对她说。
她看向他,却又忽然觉得悸动,他实在是太清楚她了,他们之间也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回忆。
第75章 【75】2014,2015,2016
心里爱
谁明白我
――《海阔天空》
一年级期末,言谨参加了第一次 OCIon campus interview 校园面试。
形式都是类似的,第一轮在校园现场面谈,交简历和成绩单,聊个十几分钟。过关之后,再约到律所进行第二轮面试。第三轮一般都是约饭或者酒会,全都通过才会发实习的 offer。
这大概是国际学生最头疼的一件事了,要跟土著竞争一种以语言和人际关系为基础的高薪职位。言谨也不例外,很早就开始准备。本科同学毕可欣比她早两年出来读 JD,在这方面可算是她的前辈,给她传授了不少经验教训。
比如怎么选要申请的律所。哪家文化最排外,经常一个亚裔都不录取。哪家国际客户最多,给国际生的 offer 也多。哪家暗箱操作,偷偷搞男女不同酬。
又比如怎么选择以后常驻的城市。纽约市场最大,但是要求也最高。DC 和芝加哥竞争最激烈,因为美国本地人特别喜欢去。相较之下,一些中小城市反而是更实惠的选择。反正只要是大所,各地的办公室起薪都是一样的。
毕可欣自己在美东读的书,最后去了波士顿,号称性价比超高。她根据言谨的坐标,强烈推荐德州。理由是那边法学院少,特别缺人。就像她工作的那家大所,德州办公室有个中国人只干了六年就升了合伙人,在其他地方几乎不可能。
“那人是做什么的?”言谨问。
毕可欣回答:“页岩油气呀,德州嘛。”
言谨笑。
在这一点上,她跟别人不同。其他学生大多还要摸索个两年,才能确定自己的执业放向,但她已经很明确自己以后想做什么。
当然,毕可欣的面经不止这一点。
她提醒言谨:“你一定得说点啥让面试官相信你确实喜欢他们所,喜欢这个城市。”
言谨问:“比如?”
毕可欣说:“比如说男朋友也在这儿上学或者工作,当地的特色产业你很感兴趣等等。”
言谨听着,感觉自己仿佛天选之子,却也只是哈哈笑起来,说:“所以如果想留德州就要说自己喜欢页岩油?”
毕可欣说:“哎,反正都是讲故事嘛。”
但紧接着又是一个转折,提醒道:“还有,千万别说你想做诉讼啊。”
“为什么?”言谨不解。
毕可欣解释:“很多美国律所不喜欢听中国人说想做诉讼,哪怕你成绩好,过去有经验,也不是他们这里的经验。我就是吃过亏的。就说你想做非诉,做公司律师,大不了进去了还可以转,但是拿不到 offer 就尴尬了。”
言谨为此很是纠结了一阵,倘若只做非诉,跟她行业律师的计划是有冲突的。
最后,还是周其野给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直接带她去法院旁听。
跟国内一样,洛杉矶的法院经过安检加出示证件就能进。大厅显示屏上滚动播放当天将进行的庭审,只要不是未成年或者涉及隐私的,都可以进去听。甚至可以问前台有没有你感兴趣的庭审,好似看电影选片子。
两人那天在法院泡了一整天,民事、刑事、交通都刷了一遍。
现实中的庭审极其程式化,99.99%的时间都是法官让谁说话,谁才能说话,其实与她在中国经历过的并无太大的不同。尤其是刑事案件,很多诉讼律师是警检出身,并没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发言甚至可说是磕磕巴巴。
傍晚从法院出来,两人在旁边快餐店吃汉堡,周其野问她感觉如何。
言谨饥肠辘辘,大口快嚼,咽下那一口才简短评价:“影视作品功效巨大。”
给现实加上滤镜,甚至改变集体记忆,搞得全世界都以为美国人的法庭有多精彩,律师潇洒地走来走去,“Objection”喊到飞起。
周其野笑,他也是在此地做过商业诉讼的,坦白说:“刚开始只是 third chair,也觉得自己肯定不行,法庭上对方律师几乎都是白人,感觉无论把口语打磨得如何地道,演讲练得多好,也不可能跟他们相比。认识的亚裔出庭律师好像做的都是离婚或者移民,那时候总想着干完这一年就改行或者回国吧。”
“那后来呢?”言谨自然知道有转折。
“后来,遇到的对方律师多了,发现中国人做商业诉讼的也是有的,光洛杉矶我认识的就能凑两桌麻将……”周其野笑,继续说下去,“而且,越干越发现其实根本没什么,反正每次出庭都是提前准备的,临场发挥极少极少。一切归根结底,还是看专业。所谓善弈者,全盘无妙手。影视作品里那种,先置于绝地,然后再来一个反转,其实是有些自相矛盾的。”
言谨听着,一边吃一边点头,忽然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那天之后,她一个人又去过许多次法院,听各种各样的庭审,逐渐熟门熟路,deposition,hearing,什么都见识了,直至彻底祛魅,却一直都记得周其野当时说的话,所谓善弈者,全盘无妙手。
也在那一年的 OCI 上,她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她想要成为娱乐法方面的行业律师,非诉以及诉讼都做。
虽经历一番纠结,最后竟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原因除了成绩还过得去,此前几年的工作经验也帮了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