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谨早在行业新闻里读到过,直到那次聚会,才知道谢太太没跟着一起去,而且报名参加聚会的时候留的名字是“高灵境”,职业是当地电视台一档游戏综艺节目的制片人。
言谨这才知道她姓高,背后的原因也猜到些许,但又不好直接问。
却是高灵境在聚会之后又约她去酒吧聊了会儿,直接对她说:“看见你挺意外的,我以为你毕业就会回国,很快跟 Theo 结婚。”
言谨笑,摇摇头,说:“我没跟他结婚,但我们还在一起。”
高灵境原本大概猜他们分掉了,听言谨这么说,睁圆眼睛笑出来,倒像是很佩服,但终究还是没多问,只说自己的事情。
她跟谢家裕到底还是分开了。两人结婚十二年,孩子十一岁,双方都没什么通常意义上的错误,之所以选择离婚,只是因为这一次调动。谢家裕理所当然地通知她,而她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不肯再让步一次。
“他觉得我不讲道理,可能很多人也会同意他的想法吧。他要去做大区总裁,我那时只是个小节目的 associate producer,权衡利弊,让步的肯定应该是我。但其实从第一次让步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这样的结果了,永远是我……”
言谨听着,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她的潜意识当中一定也出现过这样的念头,好似一瞬穿越,看见平行时空里许多年之后的自己。
就这样到了“好莱坞打工人”的第三次活动,言谨叫了周其野一起参加。
聚会地点是个奶茶店,也是新开张。周其野从酒店过去,到的时候,看见言谨正坐在店堂里一张圆桌边跟人聊天。
他走过去。她抬头看见他,露出粲然的笑,给他介绍那一桌人,叫什么名字,都是干什么的,又很自然地指着他说:“我男朋友周其野。”
他一一跟众人打招呼,在她身边坐下。她说已经替他点了冰美式,一只手搁到他腿上,在桌子底下与他十指相扣,而后继续聊天。
咖啡很快送上来,他一口口啜饮,听她们从当年正流行的恋爱模拟游戏聊到女性向网文出海。
……
“美国人也看玛丽苏吗?”有人问。
有人答:“怎么可能不看?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起码一半是浪漫言情。”
“但两国苏点不一样吧。”
“对,美国人喜欢狼人和吸血鬼。”
“还有渣男,Colleen Hoover 的书里全都是渣男,也被骂,但就是卖得好。”
“简中网文就得是处男,管你三皇五帝神仙鬼怪,都得给我干干净净。”
“但有一个品类是一样的。”
“哪个?”
“霸道总裁。”
桌子对面的女人笑着,打开手机让邻座看。
言谨接过,但笑不语,也给周其野看了眼。上面是个英语网文 APP 的界面,一幅幅古早画风的封面,标题醒目,Dating my boss、Sharing a bed with my boss。
周其野笑出来。
那一瞬,两人竟都释然,是真的可以拿这事开玩笑了。
那天的聚会结束,他们牵着手回酒店,走到房间门口已经在亲吻。
走廊静谧,地毯沉厚,他空出一只手,找房卡开门。她仍旧搂着他,几乎是被他抱进去的。手里的包就那么丢在地上,他按亮玄关的灯,她埋头到他胸前躲避猝不及防的光亮,他捂住她的眼睛。“我每天都在想你。”她说,声音被吻和喘息堵截,断断续续。他只想说,你骗人。
直到深夜洗过澡,两人躺在床上,她才告诉他那个好消息。
这次之所以敢明目张胆地请了二十天年假,是因为她刚刚签下一个客户。
在美国,完完全全由她一个人签下的第一个客户。
虽然那只是一家小公司,有一款名叫 ARC 的恋爱模拟游戏刚刚在北美应用商店上线。
“但他家母公司是 A 股上市企业,这次在美国设子公司,就是为了试水翻译中文内容出海的。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品类,大量的跨国合作和 IP 交易……”她絮絮地说着,又忽然问,“你知道我怎么做到的吗?”
“怎么做到的?”他接口,做个好听众。
“‘好莱坞打工人聚会’啊,”她趴到他身上,公布答案,“i 人就要用 i 人的社交模式,不是吗?”
他看着她,捧住她的脸颊,说:“我知道你肯定可以的。”
她笑了,满心欢喜地拥抱他。
他却没办法忘记,她曾经跟他说起社交压力,他让她回去读博留校做研究。
第93章 【93】2023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那一夜的梦中,言谨看到南美春夏相交时的阳光,哈瓦那彩色的小房子,街边坐着的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看到自己穿一件花裙子走在前面,周其野在身后拉着她的手。以及深夜,他们住的那座古旧的西班牙式小楼,月光穿透格扇窗,在床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他在那光影里看着她……
直到早晨,手机闹钟的铃声把她叫醒。她摸过来按掉,缓过那一阵心悸,才睁开眼睛,发现身边躺着的人是吴清羽。时隔多年,再一次看见不沾一点脂粉的面孔,她无声笑了,翻身起床,站在床尾穿袜子换衣服,而后隔着被子拍拍里面人的脚,说:“喂,上班了。”
吴清羽没应声,埋头往两个枕头中间的缝隙处钻进去。直到言谨已经站在餐厅里吃早饭,她才洗漱好走出来,不客气地坐下也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我今天去趟杭州……”
言谨看着她,意外,却也没直接问。
“是,我去找赵悠游,”吴清羽坦白,转而又解释一句,“发了个活儿给他。”
言谨笑,说:“什么活儿啊?”
吴清羽倒还真给了个答案:“Vtuber 的设备,VR 动捕,深度摄像头,还有什么画图、建模、绑骨之类的。”
“宫凌?”言谨问。
“别把我想太好了,”吴清羽还是那句话,“她离开多米娜之后一样要买皮买设备,找人投资合作,这钱给别人赚不如给我赚,我还挺看好她的。”
言谨说:“你确定宫凌同意?”
吴清羽无所谓,答:“所以要谈啊。”
言谨看着她,又问:“那今天不去律所体验生活了?”
吴清羽吃着东西,仍旧只是点点头。
言谨笑起来,说:“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吴清羽问。
言谨没说透,她对那个第一集 就被批得一钱不值的剧本根本没什么兴趣,人家的项目也不可能这样等着她。两个人其实都很清楚。
“有什么想法吗?”言谨再一次地问。
吴清羽只道:“等我回来再说。”
她确实已经几个月几乎没接任何工作,要是搁在从前,简直难以想象。她是圈子里出了名爱钱且能吃苦的人,只要有钱赚,扛得住各种压力和非议。直至这一年,时间一天天虚度,免费消磨,她却觉得值得,似乎曾经中途抛下的一些东西,正一点点被拾起来,细细擦拭,收藏,解开。
一早到思遨所办公室,言谨便接到郭家阳发来的消息,约她开了个视频会议。
她看着会议信息,才算真的明白周其野为什么前一天晚上找她,网上重又出现的那些陈年八卦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便是对她的再次提醒。他说放下她了,结果还是操心。言谨望向窗外,静静笑起来。
等到双方上线,对面孙力行也在。但打过招呼之后,说话的几乎都是郭律师,不出意外地提了庭外和解的条件――“全源”支付和解金,苏迩撤诉,并不再对此事公开发表看法。
和解金数字不小,甚至超过苏迩的索赔额,但其余条件又十足傲慢。
言谨听他说完,答:“好的,你们提出的条件我大致了解了,如果已经有草拟的协议版本,请发一份到我邮箱,我跟当事人沟通一下,再给你们回复。”
郭律师说:“好。”
孙力行却在旁边问了一句:“言律师,你还没跟苏迩沟通过和解的问题吗?”
言谨能品出这言下之意,似乎是嫌她后知后觉,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看不清眼下的牌面。
她只是笑了笑,说:“我是苏迩的代理律师,我当然得先了解其他各方面的情况,再向她汇报,然征求她的意见。”
还有后半句没说出来――而不是拿了她的意思来献给其他人。
孙力行倒也不介意,又转了话题,说:“这两年几乎所有企业都在布局 AI,射月公司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尝试,你应该知道吧?”
言谨点头,说:“这差不多是创投圈公开的信息了,他们正在跟一家做 AI 聊天工具的创业公司谈投资入股的事情。”
孙力行又道:“那你也应该知道的,射月提交过一次 A 股上市的申请,排队排了三年,最后被终止审查,原因就一个――产品单一,经营风险大……”
这事言谨当然也知道,2016 年那场官司打完之后,射月计划大火,公司继续发展需要资金,当时想到的一条路便是上市,但最后还是因为对单一 IP 过度依赖的重大经营风险被毙掉了。
她听着,已经猜到孙力行想要告诉她什么,也知道这番话背后的意思,直接道:“全源跟射月提了什么和解条件?股权置换吗?”
孙力行果然笑起来,点点头,说:“我不瞒你,也瞒不住你。我们给射月的条件非常优厚,不涉及控股权,也不需要现金支付,只是交叉持股,把他们当作战略合作伙伴引入,彼此优势互补。这宗交易要是真成了,他们没有任何财务上的风险,对今后不管是融资还是经营都有很大的好处。”
言谨一时无言,确实如此。
股权置换是并购的一种。如果交易真的达成,两家公司就此建立利益关联。那场正等待开庭的官司,射月公司作为原告之一肯定就是撤诉了,“全源”可以完美解决 Moonie 商标侵权的问题,还能得到一家口碑和盈利都很优秀的公司的股份。而“射月”也能迅速丰富经营品类,扩大规模。
“还有,”孙力行补充,“我们也承诺了不会对射月进行任何内容创作上的干涉,也就是说,他们跟苏迩的合作同样不会受到影响。。”
说到最后才拖上一句:“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
这也就是让苏迩也撤诉的意思了。
言谨笑了,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还是那句话:“我跟当事人沟通一下,再给你们回复。”
孙力行又说:“而且,全源今后也可以跟你,跟思遨所达成长期合作,各种版权交易,诉讼,我们法务部门的业务规模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言谨点头,重复那个先决条件:“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
孙力行也笑,点点头,说:“我们都是一个 team 出来的,周律师从前教的嘛,谈判不是对抗,而是合作,找到一条能一起走完全程到达终点的路径。”
言谨仍旧保持着那个微笑的表情,对他说:“我会考虑的,有结果了给你们回复。”
那天中午,言谨约戴左左吃了顿饭,餐桌上聊了聊,得到的信息基本跟孙力行告诉她的一致。
“全源”确实已经跟射月谈过和解条件,提议双方通过股权置换互为战略合作伙伴,实现技术共享。因为全源背后有美资母公司,业务种类也比较多,对射月公司来说,这个方案更是能一次性地解决他们海外布局和品类统筹的问题。
“你们的决定是……?”言谨问。
戴左左说:“还在评估中。”
言谨点头,表示理解。周其野说的是对的,创作者有了钱,更多更好的作品得以诞生,但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会改变。恰如法律的规则一样,商业也有商业的逻辑。
戴左左看她,又说:“就算最后的结论是接受和解,这个并购项目的法律咨询也一定会是你的。你不用觉得是我在这里面发挥了什么作用,所有这些条件其实都是你通过这次起诉为我们争取到的。”
言谨听着,再次笑起来。
全源提出跟她长期合作,射月愿意签一个并购项目给她,仅只是这一个案子,便可以一次解决她现在几乎所有的难题,助力她成为 Rainmaker,成为魔术师。
周其野又说对了,在这个过程中,她可能得到一些东西,同时也失去一些东西。
言谨因此短暂地出神,静了静才对左左说:“我跟苏迩沟通一下,再给你们回复。”
与她对孙力行说的话并无二致。
那天下午,言谨与苏迩见面谈了一次。
下班之后,再次约了周其野,还是在思遨所楼下的那家酒吧,只是这一次换了露台上的位子。
夜幕深蓝,江水暗涌,桌上只有一盏小灯,发出幽微的光亮。她吹着风坐在那里等,见他进来,抬手向他示意。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直接问:“跟全源谈过了?”
她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有决定了吗?”他又问。
这一次,她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是问:“还记得我从前在洛杉矶搞的那个好莱坞打工人聚会吗?”
问题有些突兀,但桌子对面的男人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夜色模糊了彼此身上的许多细节,烛灯又把另一些细节映照得格外柔和,她回忆,说:“那个时候,每个第一次参加聚会的人都要做一个问卷,你知道里面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吗?”
“是什么?”周其野问。
言谨说:“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周其野低头,轻轻笑了,声音裹挟在江风里几乎微不可闻。
言谨却听见了,也静静笑起来,说:“就凭问卷答案分组,所有人都说太合适了。还有,我在美国签下的第一个客户 ARC,也是因为在聚会上遇到他家的高管。开头聊起来,互相还不知道身份,他问过我是不是觉得 ARC 的内容很 low,各种玛丽苏霸道总裁,不像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文化输出,霸王别姬,红高粱,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什么?”周其野又问。
言谨回答:“我说我不会去做这样的判断,创作就是这个样子的,任何品类刚开始的时候都是粗糙甚至鄙俗的,但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文艺复兴其实都是经济繁荣的副产品,只有足够的繁荣,才能让应该诞生的作品有机会诞生,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有好的内容出现。”
周其野听着她说完,抬头看她,笑道:“谢谢你,让我知道在我们认识的头两年,作为你的老板,我做得还算不错。”
言谨知道自己终于猜对了,有人说同一对男女分分合合,其实每一次分开的理由都跟第一次一样,原来确实如此。
“你真的觉得人可以被这样区分吗?”她反问,“开头的两年,后来的十年,工作上的,非工作上的。”
周其野没有回答,转头望向夜色笼罩下的江面,两岸建筑亮着点点玲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