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法——陈之遥【完结】
时间:2023-12-15 14:33:14

  她又问:“那为什么这个问题不行?”
  而他沉默。
  他还是会接她的电话,回她的消息,给她所有其他问题的答案。
  她甚至玩笑似地问过他:“谁家分手是这样的?”
  两人原本就是异地,大部分时间也就只是电话和视频联系,这样分与不分又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隔离期满的那一天,他仍旧没有松动的意思,她也终于放弃了,对他说:“我不会再问你了。”
  “好。”他回答。
  她这时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跟她分手,而且非常经济地利用在隔离酒店里的十四天解决了这件事。
  她当时忽然又很佩服他,便也同样要求自己,一句话都没再多说,挂断了语音。直到最后,有句话始终不曾问出口,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怜悯你才想回去?是因为她知道他的骄傲,同时也有些许的不自信,她究竟有没有资格这么说?
  而他坐在那个酒店标间里,初夏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之间照进来,行李已经收拾好放在身旁,双肘支在膝上,久久看着微信界面,等到手指可以移动才开始打字。那句诗已经写了个头,Tell me,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但终于还是一个一个字母地删掉了,改成:人生短短一程,你好好过。
  是不想让她猜到他这么做真正的原因,也是因为记起很久以前,她在京藏高速上给他提的那个意见,夹中夹英的讲话太装了。他再一次想起当时她的样子,只觉一切历历在目,一瞬莞尔,却又有落泪的冲动。
  七月份,言谨生日的那一天,一早照例收到纪敏的祝福:
  宝贝,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希望你在新的一岁里健康快乐,也希望你继续勇敢地面对挑战,追求自己所想,妈妈永远爱你!
  后面跟着爱心和蛋糕的表情图。
  自那一年出国,彻底偏离一个小城女孩的轨道,纪敏每一年发给她的都是差不多的话,但每一次都能看得她热泪盈眶。她回复:谢谢妈妈,32 年前的今天你辛苦了。同样添上爱心和拥抱的表情图。
  消息发出去,她忽然想到周其野,意识到他们终究未能度过交往九年的纪念日,以及他再也不会对她说“生日快乐”了。
  当天晚上,“永不为奴”群全体成员通过视频会议远程聚了一次。四个人三个时区,寿星特别优待,选在言谨最方便的时间。言谨也给每个人都点了蛋糕,送到她们家里。吹了蜡烛,唱了生日歌,她们一边吃着,一边聊天。
  夏辰还在原来那个红圈所做资本市场业务,正在等着升合伙人的关键一年。
  男朋友也还是原来那个前同事,当年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主动避嫌,辞职出去读了个 MBA,而后跳槽去了投行,也正卯着劲升董事。
  两人已经“八年抗战”,虽然不算校园恋人,却是大学毕业同期进红圈所做的实习生,也算是职场发小了,跟后来再有的感情毕竟不同。
  夏辰说:“他留学的时候,我们异地两年,现在算是常驻一个城市了,但工作忙加上各自出差,还是一两个月才能见一次面。”
  “这都怎么熬过来的?”毕可欣调侃。
  夏辰却好像无所谓,笑说:“就互相当对方是个‘旅行青蛙’呗,给它准备好包裹和便当,送它出门,收它寄来的明信片,其余行动不受控制,一切随缘。”
  言谨听着,兀自出神地想,她和周其野之间其实也不是异地不异地的原因。
  还有包容,是她们当中最早结婚的,婚后很快有了孩子,休完产假之后离开她的缘分师父,自己拉了一支小团队出来单干,第一年就连接几个有影响的案子,风生水起。
  所有人都赞她“吾辈楷模”,包容起初还客气说“谬赞谬赞”,后来又自嘲,说:“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那句话说出口,尾音就已经带着一丝颤抖,她忽然哭了。
  其他人一时噤声,原本七嘴八舌的视频小会静下来,只听见毕可欣那边亘古不变的警笛背景音。
  虽然另外三个人并无切身的经验,虽然包容没说自己离开团队是不是被迫的,没说时间和精力是否被切成无数碎片,没说每天夜里醒五次第二天照样还要出庭。但类似的事情,她们每一个人其实都看得太多太多,只须这一句便能理解。
  以及毕可欣,还是在纽约,平常跟言谨算是交流最多的。言谨知道毕可欣前两年交往过一个美国男朋友,经历顶级甜蜜之后,又经历顶级渣分手,后来在 tinder 上划来划去划了一阵,终于还是下了个 ARC,开始为恋爱游戏里的虚拟男人氪金。毕可欣也知道言谨最近刚失恋,所以才替她策划了这一次赛博聚会。
  聊完工作,聊感情,聊完感情,又回到工作上。虽然距离遥远,情况却也类似,律所都在推居家办公,都开始宣传 Great work life balance。
  包容笑说:“其实就是大家都在家里加班。”
  夏辰感叹:“你们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读法律吗?”
  毕可欣说:“我越来越觉得寻找工作的意义这件事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在 big law 工作的本质不过就是在养家糊口的同时,让有钱人变得更有钱……”
  ……
  时间已近午夜,言谨收到微信新消息的提醒,是周其野发给她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她看着,仍旧是那种意外又不意外的感觉。
  当时,心中再一次响起斯嘉丽式的独白,今天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明天再说,今天劝不回来的男人,那就明天再劝。
  转而,却又记得十三岁时的自己,第一次读到《乱世佳人》时的那种震撼。以及那些她最喜欢的爱情电影,《爱乐之城》,《花束般的恋爱》,最终的结果都是分手。
  还有很久以前,她和周其野在京藏高速上第一次好好聊天,她念出 Yang 的那句台词,他对她说起《东邪西毒》里的洪七公,一切历历在目。她一瞬莞尔,却又有落泪的冲动。本来就是两个孤星入命的人,没在一起其实也挺正常的。
  隔了许久,她方才可以控制住手指打字,发出两个字的回复:谢谢。
第96章 【96】2023
  值得。
  江风阵阵,在夏末的空气里杂进些许秋意,言谨继续回想自 2021 年别后的那一年多。
  毕可欣反复感染三次,有一次病到昏过去,直到被设好的手机闹钟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客厅地板上,外面天都已经亮了,当时生平第一次想到了死。
  包容居家在线开庭,顶着好久没理过的头发,脚上穿拖鞋,睡衣裤外面套件律师袍,却也终于在家里争取到一间自己的书房,可以锁上门,隔绝背景音里孩子的哭声。
  夏辰和她的“旅行青蛙”前所未有地同住了整整三个月,颇感神奇地发现,居然没吵过一次架,也不再较劲到底谁升职更快,挣钱更多。解封之后,民政局开门,两人就去领了证。
  时局变化,疫情反复,每个人都见识到许多原本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永不为奴”群里四个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的 80 后,也开始引用那种满含中年味道的人生哲言:丢弃性别,简化感情,淡化年龄,珍财惜命。
  而言谨一直在想接下去的路应该怎么走,她整理手上的业务,努力接触不同的人,跟人家聊她的资历,设想各种可能。
  最终做出决定,已经是 2023 年初了。
  “回国之后这几个月,我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她对周其野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明白你用那样一种方式分手的原因,后来又觉得就算弄明白也没意义了……”
  “为什么?”周其野打断问,声音很轻。
  言谨说:“我们之间好像总是在等,换一种高级一点的说法,大概也可以叫作‘延迟满足’。但在现实里,很多时候延迟的结局往往就是根本不想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周其野忽然笑了,摇摇头。
  言谨不确定他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会的”,还是不想再提。
  她只是把所有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但有些问题的答案就是这样,你不去刻意寻找的时候,它偏偏就来了。”
  许老师墓碑上刻着的那句诗,她轻轻念出来:“Tell me, what is it you plan to do with your one wild and precious life?”
  “你那时候觉得我不再需要你,”她说,“也不想让我做出其实并不想做的决定,来向你证明什么。生命只有一次,短暂而珍贵,你希望我好好地过。”
  周其野没说话,只是调开目光望向江面。夜色掩蔽,言谨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她再一次确定,自己猜对了。
  “我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她接着说下去,“我不纠缠,也不追问为什么,我只想说,你那时问我的计划,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这次回来,是慎重考虑之后的结果。我有愿意跟着我走的客户,他们国内分公司的业务也交给我做了。在上海几个月,又接了一些新的项目。如果一切顺利,我明年年初可以做合伙人,带一支小团队。还有,思遨正在洛杉矶收购一家美国律所,准备设立海外分部。到时候我会两地执业,可能需要经常来回飞,但常驻的办公室是在这里的……”
  她细细地讲,一点一点地告诉他。
  周其野转头过来看着她,听她说完,安静许久才问:“言谨,你想说,你是为我回来的吗?”
  那句话讲得很慢,一字一句地,语气平静,只有她能看到他眼中极力克制的情绪。
  她未曾避开他的目光,也看着他说:“我是为我的计划回来的,但你要是愿意,可以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周其野听着,忽然笑起来,笑到支肘在桌上,两只手挡住面孔,说:“这什么《三体》梗?”
  言谨也笑了,同时却分辨出他声音里的一丝沙哑,又觉得有点想哭,那一阵泪意模糊了她的视线,以至于在烛灯微光中他身上衬衣的白色也变得更加柔和。
  “所以,你愿意吗?”她问,一句话,几个字,说得荒腔走板,并不比他好多少。
  “可是怎么办呢?”周其野同样在烛灯的微光里望着她,笑着,也叹息着,“我们现在是对手啊。”
  言谨点头,抿唇整理情绪,反问:“喂,我可是你团队里出来的人,至今已经执业十年,你不希望看到我有实力成为你的对手吗?”
  周其野没说话,答案毋庸置疑。过去几个月,他们在“全源”这件案子上的每一次交锋,都让他觉得她闪闪发光。
  “但我们现在是对手啊。”他又说了一遍。
  言谨再次点头,确实如此。
  “如果你代表苏迩接受和解……”周其野开口。
  这下是言谨看着他笑起来。她要他尽力,他也真的是尽力了,直到现在,她问他你愿意吗,他还在代表“全源”试图说服她接受和解的条件。
  但她也跟他一样尽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当即拿出手机,放一段视频给他看。
  那是一则 Vlog,刚刚发布不久,已经上了热搜。
  视频画面中,是苏迩坐在自己画室的工作台前,回应这段时间网络上关于她起诉 AI 抄袭的争议。
  她说:“我并不想反对技术进步,只是希望停止进步过程中的无序。也许有人会说,所有新事物刚刚出现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但是蒸汽机和纺织机一次改进以十年计,互联网的迭代以年为单位,人工智能又会留给我们多久呢?
  “虽然我有选择,但更多我的同行们没有,继续生存的方式只有把自己先降到那个维度吗?直到有一天,活着的画师成为稀有物种?
  “这件事,我已经在网上跟人争论过很多次,结果发现根本没用。这次起诉,我只是想在一个更加正式、也更加公正的场合,维护我的合法权利,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被听到,被考虑,被权衡。无论胜算多少,最终结果如何,哪怕只是把这个秩序建立的过程往前推一小步,我觉得都是值得的。”
  那则视频下面评论已经上千,有很多她的粉丝,也有很多 AI 的支持者,两边吵起来,一边骂赛博尸体, 一边骂纺织女工。
  有人说:小画匠就爱到处鉴抄,大模型预训练和微调是什么都不懂,还总觉得 AI 必须拿原始图像才能有输出。
  有人回:没有原始图像你训练个锤子?
  也有人直接嘲讽苏迩:以为自己是谁啊,这都能套上《三体》梗?有没得到大刘的许可?
  有人问她:几岁了姐妹?先把你家 windows 的钱付给微软吧。
  有人劝她醒醒,说:接受现实吧,人家以美术闻名的大厂都开始大面积铺开 AI 了,纺织女工是无法逃过被珍妮纺纱机送进历史灰堆的命运的。
  也有人啧啧,说:小画匠的吃相,让我想起那些嘲笑火车的马车夫,在他们眼里工业革命算什么,只有自己的饭碗最重要。
  更有开行业炮的,说:绘圈的文化水平还是太低了,一帮艺术生果然没办法接受超过他们认知水平的新事物。
  ……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言谨跟苏迩沟通和解条件的时候,她好像还表现得很怂,说自己这段时间根本不敢看评论,就连登录社交媒体去把私信关了都做不到。结果最后做出来的事还是这么勇,她发了这则 Vlog,仍旧没关评论,任谁说得再难听都没删除。
  言谨告诉了她“全源”方面提出的和解条件,射月公司可能做出的决定,以及在那之后案件局面的改变,一旦剥离 Moonie 的商标侵权,全源不必再提供训练数据作为证据,她们也回到了著作权侵权论证实质性相似的难题上。
  而苏迩回答:“如果射月退出,我可以理解,但我会继续。”
  正如此刻,言谨也对周其野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理解商业的逻辑。但是有些事,我还是想做一下。苏迩已经明确表达了拒绝和解,这个案子,我会陪她走到最后。”
  周其野看着她,问:“你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吗?”
  言谨点点头,说:“我知道。”
  “值得吗?”他问。
  而她反问:“为一个鸡蛋丢一根手指,值得吗?”
  周其野笑起来。
  言谨也笑了,说:“更何况那不是手指,只是一个机会,我不差这一个机会。”
  他看着她,再一次觉得她闪闪发光。从 21 岁到 34 岁,她求学三年,执业十年,仍旧不是 Rainmaker,不是魔术师。但她有足够的实力和勇气,选择去做她想做的那些事,成为他曾经想成为却最终没能成为的人。
  “所以呢,”他问,“我们怎么办?”
  “等到一审结束?”她提议。
  他点点头,说:“We have all the time we need.”
  “You”变成了“We”,她被这些微的篡改感动,从 2012 到 2023,十一年过去了,他们的时间终于同步,却也记得再次提醒:“你又犯规了。”
  他还是不认,说:“是你先开始的,不算数。”
  那一刻,江上传来轮船悠远的汽笛声,又一次让他们觉得仿佛穿越了时间。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