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藏春——南楼载酒【完结】
时间:2023-12-15 14:38:58

  范忠急忙迎了上去,“殿下——”
  “嗯。”
  晏温的声音听着有一丝疲惫,身上的血腥味儿也有些重。
  范忠神情一凛,就见太子朝他温和一笑,淡声道,“范大人不必多虑,犯人已经招认了,劳烦范大人找人进去画押吧。”
  范忠想哭的心都有了,他就没见过比他们太子殿下更恭谨仁厚的主子了,这时候还反过来安抚他。
  他一连声的应了,招呼人进去善后。
  然而他的脚步才刚踏进石室,整个人就呆住了。
  石室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一旁的十几种刑具上也都沾染了新鲜的血液。
  邢台中间吊着的要犯已然晕死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在他的身下,除了一滩乌黑的血污外,还有一滩腥臊味的液体。
  范忠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有些错乱,他忽然开始在脑中疯狂回忆,方才殿下进来的时候,到底带没带身边的薛侍卫。
  晏温丝毫没管范忠会怎么想,他审了两个时辰,身上沾了血污,若非要维持身为太子该有的仪态,他恨不得立刻就将这身脏衣脱了。
  所幸大理寺的耳房早就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小顺子也提前回东宫将太子的朝服取了过来。
  晏温进去洗了许久,出来的时候身上已闻不出一丝脏污的血腥味儿,一直抽跳的太阳穴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才算顺了口气儿。
  李福安站在太子身后,替他理着衣襟,视线倏然一凝,惶恐地定在他耳后某处。
  ——那里有一条细细的、小小的血痕,瞧着也不深,且又是在耳后,十分不易让人察觉。
  李福安心里一凛,殿下千金之躯,别是方才审讯要犯的时候,被那等低贱之人所伤。
  他的声音紧张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殿下,您耳后这伤口——”
  晏温低头理着袖摆的动作顿住了,眸色倏地一沉。
  片刻后,他将袖摆放下来捋平整,波澜不惊道:
  “无妨,被只野猫抓伤的。”
  李福安松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询问那野猫在哪,他好着人去抓,一抬头,忽的对上太子的目光。
  那目光分外平静。
  李福安一个激灵,猛地反应了过来,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多提半句。
  收拾齐整后,范忠也恰好出来,因为要上早朝,晏温淡笑着问他是否要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进宫。
  那谈笑风生的模样,好似方才审讯室里的一切都是虚幻。
  范忠却只觉得那笑容令他头皮发麻,忙说自己尚且还有几句话要同属下交代,就不叨扰殿下了,让殿下先行。
  晏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直坐上马车离开。
  -
  早朝上,范忠一直忍不住偷偷观察晏温,见他面色从容温和,丝毫看不出半分在牢里折腾一夜的样子,范忠心里越发觉得敬畏。
  好不容易熬到下了早朝,范忠正想赶着离开,不想又被晏温叫住。
  范忠头皮一紧,腰弯了几分,不敢看他,却听得太子似乎轻笑了一声,和煦如春风般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昨儿夜里孤一时没掌握好度,下手重了些,劳烦范大人今日找个大夫给那要犯诊治诊治,后面还需他作证,莫教人死了。”
  范忠将腰弯得更低了,连连应是。
  张春林在乾坤殿门外候着。
  见范忠出来,张春林凑过去,操着笏板一面同他朝外走去,一面小声问,“殿下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张春林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范忠一同查办掖城贪墨案,自然对于殿下将范忠留下来说话之事上了心。
  范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自是不敢将牢里之事说出,只低声同张春林道:
  “殿下让我找个大夫给那要犯诊治诊治。”
  张春林闻言,微笑着捋了一下胡须,心底对殿下又生出了一股崇敬之心。
  ——他就说昨日御花园他定是看花了眼,殿下性子儒雅温和,连牢里的要犯都顾及着,这般仁厚的性子,又怎会露出昨日那种阴沉的眼神。
  可转而他又想,殿下性子是否未免太过仁厚,为君者还是要有几分铁腕才行。
  -
  晏温不操心别人如何评价他,他操心的是手里那封信。
  淡粉色的信纸,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显然是匆匆写就的,看起来写的时候脾气还未消下去。
  这一手字晏温再眼熟不过,是他手把手教她的,如今她用他手把手教的字,写给他一封辞别信?
  他捏了捏眉心,心里有些烦,太阳穴突突直跳,耳朵后面那一道血痕也跟着开始发出轻微刺痛。
  他沉默片刻,“燃灯”。
  李福安有些不明所以,按他的吩咐点了一盏蜡烛来。
  晏温骨廓云亭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翻转,将那封信整整齐齐叠了三折,顿了顿,他捏着信纸一角,缓缓将信纸移到了烛火之上。
  火舌挨着信纸一角,先是轻轻晃了一下,紧接着猛地蹿了起来。
  李福安在一旁忐忑不安地候着,想上前又不敢,生怕那火舌伤了殿下的手,但殿下的神色实在算不得好,他更不敢多说了。
  晏温一直静静看着那火舌一点点吞噬信纸,烛火在他意味不明的眼底跳跃,又晕染进他晦涩幽深的瞳眸深处。
  直到那火苗将要逼近他指尖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将信纸扔进一旁的铜盆里,转瞬间,那烧黑的信纸上升腾起一抹青烟,灭了。
  晏温站起身,拉下腕上的佛珠手串放在手中捻着,脚步沉稳地走下丹墀。
  “既如此,便让她在寒山寺待着,没孤的命令,谁也不准接她回来。”
  顿了顿,“皇后也不行。”
  李福安跟在身后,没敢出声。
  见他出来,一旁的舆辇抬了过来,晏温摆摆手,“孤自己走走”。
  一行众人浩浩荡荡跟在晏温身后,脚步却出奇的安静,李福安时不时看晏温一眼,见他神情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半分喜怒。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晏温视线扫过那日沈若怜作画的亭子,脚步忽然顿住。
  他将手串套回腕间,侧头同薛念道:
  “派些人守着寒山寺,另外,将嘉宁去寒山寺的消息告知裴词安,让他近日无事多去陪陪嘉宁。”
  薛念领命离开,晏温继续回了东宫。
  到了书房后,晏温刚打开折子,小顺子来报说韩大人求见。
  他执笔的动作一顿,忽的想起昨夜他为了去见沈若怜,推了韩大人的约。
  晏温放下笔,让小顺子将人请了进来。
  韩大人同他说的是半年前的一桩案子,现在已经基本查出,那奸//淫民女并杀人灭口的是谭国公的小孙子谭逸。
  谭逸此人仗着自家家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便是嘉宁公主此前微服出宫的时候,谭逸借着醉酒没认清人的借口,也差点儿将人欺负了。
  但谭国公是先皇亲封的世袭公爵,此事便有些棘手,韩大人是拿不定主意,来问问晏温的意见。
  晏温听他说证据确凿,几乎没什么犹豫,道:
  “既是证据确凿,韩大人回头审清楚,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就是,该杀——”
  他顿住,手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便杀。”
  韩大人闻言,有些震惊,更多的是犹豫。
  晏温睨他一眼,“你且先去拿人,回头孤给你下一道旨意便是。”
  有了晏温的保证,韩大人才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离开了。
  送走韩大人,晏温还未来得及喝口水,李福安又来报,说楚老今日早晨的时候过身了,此刻孙婧初正在宫门口求见。
  晏温将送到唇边的茶杯“咣”的一声,掼在桌上。
  李福安闷着头当鹌鹑,房间里气氛有些压抑。
  静坐了片刻,晏温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一旁的铜盆旁,将湿帕子敷在脸上。
  良久,沉沉出声:
  “更衣。”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太阳晒得有些刺目。
  晏温坐在舆辇上,撑着脑袋眯了会儿眼,再睁眼时,舆辇已经到了宫门口。
  宫门外一抹素白色的纤细身影,在朱红色宫墙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
  即便是家里经历了丧事,孙婧初也依然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彰显了她身为高门贵女良好的教育与涵养。
  晏温下了舆辇朝她走去,离得近了,他方看清她眼尾的红晕和因为强忍哭意而发白的嘴唇。
  晏温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昨夜里,那蹲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单薄肩膀。
  他看向孙婧初,语气温柔,“孤和你一道过去。”
  孙婧初没料到晏温会这般温柔同自己说话,一瞬间眼眶更红了,强忍着泪意的模样愈发我见犹怜。
  晏温没说话,同她一道上了马车。
  楚老是他的恩师,不管是不是因为孙婧初,他都会走这一遭的,他知道孙婧初误以为他是因为她才去。
  但此刻,她外祖父身故,他不想做多余的解释。
  马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重,隔绝了外人的视线,孙婧初忽然卸去了坚强的外表,捂着帕子掉起了眼泪。
  晏温也能理解孙婧初,她从小同他们一道在上书房进学,那时候楚老正是上书房的老师,她同她外祖父的关系自然非同可比。
  但他看不得女人哭,昨夜他已经被沈若怜哭得够烦了,不仅哭,她还在赶他出门的时候抓伤了他。
  他一想起来,更烦躁。
  晏温瞧着孙婧初哭了片刻,亲手倒了杯水递到孙婧初面前,眼底含着关切,温声道,“喝点水。”
  压压情绪,别哭了。
  哭得人烦。
  孙婧初盯着他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愣,随即竟是忘了哭泣,含着泪眼看向他,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茶杯。
  “多谢殿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仔细听去,又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昨夜一夜没休息,晏温有些疲惫,懒得纠正她的误会,只淡淡“嗯”了一声。
  孙婧初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嘬了一下,她觉着他今日格外温柔。
  犹豫了一下,她睁着发红的双眼看他,带着哭腔小声问:
  “殿下,我能抱一下你么?”
  晏温刚闭上的眸子猛地睁开,平静异常的眼神落进她那双含泪的眸中。
第14章
  晏温知道,他既已定下要娶孙婧初为妃,这种丧亲之痛下,他应当答应她这个算不得多过分的请求的。
  但——
  他张了张嘴,话绕到嘴边,却成了“于礼不合,孙小姐节哀。”
  见她一瞬间发白的脸色,他终是不忍,柔声补了句,“孤在陪着你。”
  孙婧初脸色好些了,低着头微微有些羞赧和愧疚。
  “是臣女逾距了。”
  晏温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了两下,鼻腔中“嗯”了一声,闭起眼睛没再说话。
  -
  前任家主大丧,太子殿下能够亲来,给足了楚家面子,尤其他还一直在楚家待到了天擦黑,才离开。
  “殿下,我送你。”
  见晏温起身要离开,孙婧初自然而然地随他起身,一副夫唱妇随地模样,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门。
  走出楚府,两人站在马车旁,孙婧初的眼角还带着泪。
  晏温看了她一会儿,平静道,“还是要保重身子。”
  话音刚落,孙婧初忽然小声哭了起来,看起来当真是难过极了。
  她哭着又问了一遍今日在马车中的话,“殿下,我能抱你么?”
  晏温抬头看了看月色,眼底晦暗幽深,这次,他没有拒绝,而是淡淡“嗯”了一声。
  下一瞬,孙婧初便扑在了他怀中。
  晏温晃了一下神,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小姑娘扑进他怀中的情景。
  片刻后,他缓缓举起垂在身侧的手臂,在孙婧初背上轻拍了两下,低声道,“莫哭了,选秀一结束,孤就册封你为太子妃。”
  孙婧初闻言,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怕他看出来,只好将头埋得更低。
  本还想趁此机会同他多温存一会儿,却听他接着道,“你回去忙吧,孤要回宫了。”
  孙婧初虽然心里不舍,可这次她已经听到了她想听到的,知道见好就收,便主动退出他的怀抱,蹲身行礼,轻声道,“臣女恭送殿下。”
  晏温视线没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转身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刚进宫门,皇后又派人直接将他叫了过去。
  晏温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皇后也没同他绕弯子,见他来,直接问他,“嘉宁怎一个人跑去寒山寺了?”
  皇后那日不是没看出来太子和嘉宁之间有些问题,但她想着或许是两个孩子在闹别扭,便也没多管。
  没成想,这才半个月过去,那孩子居然一个人跑去了寺里。
  皇后除了担忧,心里还隐隐浮现一抹不满,一个公主,招呼也不打一声,说走就走的,成何体统。
  果然骨子里流的不是晏家的血。
  晏温视线在皇后面上停了一瞬,移向庭院里,月色下,一株小小的黄色迎春花颤巍巍立在枝头,风一吹,飘飘然落了下来。
  如今京城已过了早春,寒山寺却还冷着。
  晏温静默了一息,淡淡道,“是儿臣让她去的。”
  皇后微怔,“你让她去的?”
  “嗯。”
  晏温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皇后,面色温雅沉静:
  “儿臣瞧着嘉宁对裴词安颇有好感,打算下月便给两人定亲,嘉宁性子跳脱,儿臣先让她去寺庙里静静心。”
  皇后闻言,轻蹙的眉一下松开了,她点点头,话里带了笑意:
  “如此也好,还是太子想得周到,只是妹妹都要定亲了,太子自己的亲事也要抓紧才是,既是看上了孙小姐,册封前口头定下来也是好的。”
  晏温手指收紧了些,半晌,轻声道了句,“儿臣省得。”
  回到东宫,晏温想了想,让小顺子去库房里挑了一支银镶玉的素色牡丹发簪,明儿一早给孙婧初送去。
  大燕国需要孙婧初这样知进退、懂礼节的高门贵女做太子妃。
  朝廷也需要孙家和楚家。
  如今楚老仙逝,新任楚家家主与他没有情分,只有君臣关系。
  临睡前,晏温琢磨着,除了娶孙婧初做太子妃外,是否当真应该再纳一个楚家女为侧妃。
  -
  睡到半夜的时候,晏温又醒了。
  月光清泠泠地洒进来,他微一晃神,想起了适才那个梦。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自己掉落在陷阱里的那十天。
  那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十天,绝望铺天盖地袭来,一个眼盲腿残的人,如何担得起储君之位,他当时一点儿求生欲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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