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藏春——南楼载酒【完结】
时间:2023-12-15 14:38:58

  恍惚中,他听见小姑娘唤他“哥哥,别睡”。
  后来他觉得冷,小姑娘脱了外衣披在他身上,身子贴着他,温暖的感觉将他从黑暗中一点点拉了回来。
  接着,梦境一转,那一声声“哥哥”变成了小姑娘抽嗒的娇吟。
  “殿下。”
  “太子哥哥。”
  而那贴着他的身子,也变得香软勾人。
  然后他便惊醒了过来。
  夜风徐徐,月色清冷,疏影横斜,暗香涌动。
  晏温盯着纱窗上轻轻晃动的树影,神色异常沉静。
  静坐了小半个时辰,他将佛珠手串放回枕边,面容平静地进了盥室。
  -
  寒山寺。
  白日里住持给沈若怜安排好住处之后,她先是吃了顿斋饭,而后趴在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
  昨夜哭得狠了,眼睛哭得难受,又趁着天亮前坐马车,赶了半日的路才到,她在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要不是寒山寺的斋饭太好吃,她可能就直接睡了。
  沈若怜这一觉,直接从中午睡到了半夜。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清冷如水的月光透过纱窗,在屋里投下淡蓝色的幽幽亮光。
  夜里有些冷,沈若怜没叫醒外间的秋容,自己蹭着靠坐在床头,拢了拢被子。
  窗户外面不远处有虫子在鸣叫,此起彼伏,声音在幽静的寺庙里格外明显。
  沈若怜瞧着地上那片投下来的月光,清清冷冷的,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其实九年前,她在被晏温救下以前,有过一段流离失所的日子,被转手卖过几次。
  晏温救下她,是她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以后了。
  也正是那段流离失所的日子,让她的心思变得自卑而敏感,虽然这么多年被晏温娇惯着,但她依然养成了看人脸色的习惯。
  她知道,那个皇宫里,他们对她都好,可她能看出来,他们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是因为她是“太子的妹妹”,而没人因为她就是她。
  甚至有时候,她不小心表现出粗浅无知的时候,还会看到皇后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
  虽然她知道,那个神情只不过是皇后身居上位,对于粗鄙的人和物的一种下意识反应,但她心里还是会难过,然后会更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而整个皇宫,她最不需要去费尽心思揣摩和讨好的,只有晏温。
  原本以为,他是真心待她好。
  可现在,尤其是昨夜里他对自己说出那些冷漠的话后,她又突然不确定了。
  不确定他从前对她的好是不是只是还她的“恩”,而如今“恩”还完了,他终于也对她开始不耐烦了,他是不是也同他们那些人一样,其实打心底里看不起她。
  那年晏温救下她后,原本是要放她离开的。
  可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虽然被他驱赶,但她还是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后来有一天,她见他中了西戎人的埋伏,落了单,且还掉进了一个陷阱里,在他掉进陷阱前,她扑过去抓他,没想到被他带着也掉了进去。
  两人一起掉进陷阱后,沈若怜才发现,晏温身受重伤,一条腿的腿骨折断,从皮肤里刺了出来,而他的眼睛也似乎被毒气所伤,什么也看不到。
  那时候正值冬天,周围全是大雪,天寒地冻的,晏温身上温度很快就流失了。
  沈若怜便脱了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一边在他耳畔鼓励他不要睡过去。
  她后来还尝试着背他上去,可她太小,又没有力气,尝试了几次都摔了下来,连带着他也被摔了几次,后来为了避免他的腿伤加重,沈若怜只好放弃了这一想法。
  之后又过了几日,长期不进食加上伤口感染,晏温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为了让他活下去,沈若怜每日里割了手腕喂他喝自己的血。
  伤口冻住了,她就再划开,那时候好像只想让他活着,似乎也感觉不到疼了。
  硬是这样生生又熬了五日,才熬到他的部下来救他。
  而她因为长时间失血受寒一病不起,就被他带回了皇宫。
  其实沈若怜不知道的是,她失血生病不是晏温带她回东宫的理由。
  后来晏温眼睛好了以后回去查看过那个陷进,在那陷阱边上,晏温赫然发现一条能攀爬出陷阱的绳子。
  当时他眼盲的情况下,她完全可以自己独自爬上去离开,但她没有。
  她当时但凡生了一丝抛下他的念头,他大概都会永远留在那个坑里。
  这才是后来晏温决定带她回宫,认她做妹妹的原因。
  天边渐渐开始泛白,沈若怜从回忆里抽神,虫鸣声重新回到耳中。
  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心里明白,自己同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
  那般灼灼耀眼而又高高在上的谪仙,也只有沈小姐那样的贵女配得上他。
  天色又亮了一些,寂静的院落里开始传来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远处的门扉“吱呀”被打开,一盆水泼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
  沈若怜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有些不想回宫了。
  反正哪儿都不是她的家。
  -
  沈若怜在寒山寺一待就是小半个月。
  从前她性子跳脱,除了跟着皇家祭祀等活动来过寺庙以外,自己一次都未曾踏足过。
  她以为这次她也会同从前一样,出不了两日便会受不住寂寞了。
  然而令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半个月里她倒真的沉得下心来一心礼佛了。
  白日跟着住持他们诵经祈福,夜里便抄抄经书。
  她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些布料,顺带将那日裴词安画的画也带了过来。
  偶尔不抄经书的时候,她便绣绣香囊,再加上最近裴词安也经常来寺庙里陪她,带她去后山采野花,最近又教了她掷骰子。
  在寒山寺的日子有他陪着,过得缓慢倒也惬意。
  等到半个月后在门外再次见到晏温的时候,沈若怜忽然有些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想起过他了。
第15章
  晏温来寒山寺,是来追查谭逸的下落的。
  自打那日他交代韩大人,若是证据确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后,谭逸就失踪了。
  谭家人一口咬定谭逸是自己出去后再没回来,没有证据,也不能判定谭家包庇罪犯。
  韩大人暗地里派人查了好久,最后见时间过去太久,实在没法交代了,才同太子坦白了。
  而晏温听说谭逸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寒山寺附近后,原本说让薛念去查的话锋当即一转,又说要亲自过来一趟。
  晏温最近这一段时间也委实忙碌。
  为了去寒山寺,熬了两个大夜将其余事务提前处理完成,这才给自己匀出了一天的时间,计划天不亮便出发,傍晚返回,夜里就能回到东宫。
  来去只耽搁一天的早朝。
  这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晌午,马车直接驶入寒山寺,院子里早就乌泱泱站了一堆人。
  晏温下了马车,为首的住持上前同他见礼,而后领着他朝客房方向走去。
  “殿下路上辛苦,先请到客房歇息片刻,我这便将人请过来。”
  晏温眉眼温润,双手合十对住持回了一礼,语气平缓而温和:
  “那就劳烦住持了。”
  住持微微侧身避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绕过正厅上了长廊。
  到了长廊拐弯的时候,晏温视线微微侧了回去,不动声色地朝方才院中那堆人里扫了一眼。
  只一瞬,又迅速收了回来。
  晏温今日来的时间紧,刚一坐定,住持便将当时见到谭逸的小沙弥请了过来。
  那小沙弥说自己是恰好去后山采药,看到的那人。
  那人本就有些鬼鬼祟祟,再加之他身上穿的衣裳十分华贵,并不像这附近的山民,他才对那人印象深刻。
  晏温细细询问了他一番,又叫人将其他可能的证人证物全都传唤了过来。
  太子亲自来审问,效率自然高很多,可饶是如此,所有人证物证彻底盘查完也到了戌时三刻。
  待到所有人都出去,李福安才上前,看了看天色,犹豫道,“殿下,此刻天色已晚,您是在此用完斋饭再回,还是在回去的路上先垫垫?”
  太子不止一次因为公事耽搁吃饭,但回去的路上要走一段临近悬崖的山路,若是太晚恐怕不安全。
  晏温没出声,手底下似乎在写着什么。
  李福安便也没再多问,悄悄退后了一步。
  等了一会儿,晏温将笔搁下,将方才画的路线图递给李福安,这才同他说道:
  “这是整个香山的地形图,用红笔画出来的是谭逸可能的潜藏地,让暗卫派人顺着小路去搜。”
  李福安接过宣纸,心底愈发对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听太子又道:
  “让人端些斋饭来,孤先去外面透透气。”
  没说回宫,也没说不回宫。
  既然太子说去透透气,李福安便没跟去,在太子出去后,他先去吩咐了斋饭,之后又拿着图纸去找了薛念。
  寒山寺这两日因着晏温要来,谢绝了其他香客,此刻院中十分静谧,唯有鸟语虫鸣声从幽深的树林中传来。
  冷白色的月光洒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如水一般清亮,不远处的廊下挂着几盏昏黄的宫灯,风一吹,宫灯轻轻晃动,地下昏黄的圆形光晕便也跟着晃了晃。
  一阵带着潮气的夜风吹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火气。
  他安静地在院中站了片刻,月光倾洒,男人颀长的身影不染纤尘。
  晏温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某间灯火通明的殿宇,想了想,抬走朝那个方向走去。
  亮灯的大殿是寺庙里供奉佛祖的佛堂,晏温走进院子里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火味道。
  殿内虽然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他不由放轻了脚步。
  树枝摇曳,影子如水中藻动,钟声从不远处传来,寂落之音,如覆一层薄霜。
  他缓缓走上台阶,绕过回廊,还未走到门口时,视线不经意间一扫,透过洞开的窗户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晏温脚步一顿,停在了窗外,静静看着她的侧影,呼吸不自觉轻缓了下来。
  小姑娘身着一身素白色衣裳,衣料瞧着就是寺庙寻常的粗布,然而穿在她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素净清丽。
  她的全身上下并未佩戴一件首饰钗环,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仅用一条淡黄色的发带绑着,松松散落在身后。
  她就那般安静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垫子上,正虔诚地往面前的火盆里烧着黄表。
  微风吹进殿内,她的长发随风微微飞舞,发梢拂过她小巧的耳垂和粉白的脸颊。
  晏温呼吸微滞,眸底骤然变得幽深。
  少女的侧颜看起来异常乖巧温顺,白皙无暇的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透出淡淡的红粉,卷翘的眼睫轻轻扇动,双唇如玫瑰花瓣娇艳欲滴,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晏温很少见到沈若怜这般素净婉约的时候。
  在他印象中,从小到大,她都偏爱艳丽的颜色,也喜爱一些亮眼的珠宝首饰,性格总是明艳跳脱,还总爱跟他撒娇,动不动就哭。
  如今骤然瞧见如此安静素淡的沈若怜,竟让他在一瞬间发现,从前那个爱哭的小姑娘长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从女孩长成了女人,她不再只是他的妹妹,更多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从前那些荒诞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这一次却不再有缥缈虚无的距离感,反而被一种深陷其中的纷乱包裹。
  不知是不是晏温的错觉,烟雾缭绕的香火味道中,隐隐蹿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橙味。
  是她身上的味道。
  晏温卸下拇指上的扳指,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正打算离开,忽见她又拿起了一张纸,才靠近火盆,她忽然小小的叫了一声,身子轻轻一抖,似是被什么吓着了。
  接着,一只黑色的小虫顺着墙角快速蹿入了阴影里。
  晏温顿住脚步看她,本以为以她从前的性子,定会丢了手中的黄表纸,嘟着嘴委屈巴巴地直接离开。
  却不想她只是安静跪坐了一会儿,似乎是默默平复了一下心绪,便又强忍着害怕继续了。
  晏温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变得越发复杂幽深。
  半晌,他将视线从沈若怜身上移到了她面前的佛像上。
  慈眉善目的佛祖神色悲悯,温和地睥睨着众生。
  看了良久,晏温面容平静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下,接着神色如常地转身下了台阶,朝外走去。
  他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重新沐浴在月色下,像是从一张无形的网中挣脱了出来。
  离开的步伐也同来时一样沉稳。
  李福安刚摆好斋饭,提着灯笼正打算去门口寻找晏温,就见远处快步走来一道人影。
  李福安快步迎了上去,“殿——”
  “回宫。”
  那道身影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带起一阵凉意,空气里只留下冷冷两个字。
  李福安:“……”
  李福安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还没等住持出来相送,晏温已经坐在马车中等着了,他只好安排小顺子留下来,同住持道别,自己则跟着大部队同太子一道先行朝山下去。
  李福安其实心里有些琢磨不透,殿下这次明明都来了寒山寺,为何不见他提一句嘉宁公主。
  殿下从小宠着公主,此前即便是公主再怎样惹了殿下不快,也从没见殿下生过这么久的气。
  他本以为这次来寒山寺,殿下定会将公主带回去的,却不想,到走都没提半句关于带公主回去的话。
  -
  沈若怜前几日便知道晏温要来寒山寺,是以为了避开他,昨日一整天她都待在房中没出门。
  就连斋饭也是小沙弥送过来的。
  及至到了晚间听得外面没了动静,她才去正殿里将当日的祷告做完。
  回去时候夜已经深了,今日便起得晚了些。
  晨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沈若怜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其实她是有些想他的,这么多年,两人几乎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
  昨日她在房中,一想到他在离她不远的另一间厢房里,她就觉得心跳莫名加快,总是有种想去见他的冲动。
  她想问他,为什么她说要走,他就真将她丢在这里大半个月不闻不问。
  但他不来见她,她又不想再腆着脸上赶着往上贴。
  ——那夜他说的那些话委实有些伤人,那是她第一次面对他时,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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