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急忙道:“小花,别咬死了他, 把他先救上来。”
她的话也不知狮虎鹰听见了没有,巨浪扑上沈鹮的脸, 瞬间打湿了她的身体。咸湿腥臭的海水几乎灌入了她的口鼻深处, 就连呼吸都带着海龙王的妖气。
狮虎鹰的四肢为狮子厚实的四爪,根本无法抓住过小的猎物, 它惯性地穿过一层水面,再度朝高空飞去时, 溅起的巨大水花像是海中破开了一道深渊,周围的海水都往深渊中坠下,再被一股冲力带了出来。
沈鹮抓紧小花身上的羽毛,脸埋在它毛茸茸的虎头后方,月亮不知何时从乌云中探出,银色的光芒下无数水珠像是经历一场暴雨。沈鹮抹了一把脸,朦胧的视线可见虎口锯齿之下挂着半截暗紫色的鲛人尾巴,那一瞬,她心跳都停了。
凌星河死了?
还不等沈鹮去看,便有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虎口中尖利的牙齿,那张虎口对于一个人来说,犹如量身定制的牢笼,鲛人扶着牙齿抱紧了,半边身子顺着尖齿的另一边缓慢爬出。
凌星河卷曲的发丝缠绕在半身,他彻底化作了鲛人的模样,耳后生腮,手肘有鳍,过长的睫毛挂着水珠,蓝汪汪的眼睛越过高空,看向身下的海水。
“快,杀了它!”
凌星河开口说话沈鹮才反应过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海水中随着狮虎鹰向空中飞去的方向,逐渐跃出了一个庞然的身躯。
借着月光,沈鹮终于看清了海龙王的真容。
那头巨妖长着一张可怕扭曲的脸,犹如狮头生疮,从鼻孔之上开始流脓,一个个疮口中挤出了大小不一的眼睛,两根尖利的玄色犄角顺最大的眼球后方长出。它有腮,像鱼,却没有鳍,而是无数眼睛的狮头之下连接着一条长蛇般的身体。
淋着海水,混着血腥与臭气,缠绕着黑漆漆的瘴毒,传闻中的海龙王跃出海面,张开巨口朝狮虎鹰咬来。
沈鹮凌空画符,双手比出结印设阵,星芒阵法被龙头撞碎,如一片片琉璃落入海中,又在沈鹮换了结印手势之下,从风符化成了水符,顺着海龙王身上的水迹融成了一张金色的网,勉强将它的身形拦住。
小花从未见过这等怪物,被吓出了一声怪叫后飞得越来越高。
它那一声叫,吓了还抱着它的牙齿坐在它嘴里的凌星河一跳。凌星河也从未飞过这么高,眼见着海龙王在他的视线里迅速化作一粒尘埃大小,耳畔呼啸的风,漆黑的天连接着月亮,仿佛触手可得。
于是沈鹮听到了两声怪叫。
一声出自于小花,它忘了自己嘴里还叼着人。
一声出自于凌星河,他的本质上是条鱼,眼下被一只猫不猫,鹰不鹰的天敌带上了从未抵达过的高空,没晕过去便很给面子了。
沈鹮的符文越来越密,可却不知碰上了什么东西后立刻化为乌有,竟对海龙王没有半分作用。她没能束缚它,还任由它打起海上的波涛,于水中翻滚几圈,再沉入深海。
凌星河见海龙王跑了,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狮虎鹰给吃了,立刻问:“你为何要放走它?!”
沈鹮愣愣地看向双手间散去的符光,低声道:“我没放走它。”
是有什么东西,轻易化解了她的术法,犹如她攒足了力量打算一拳重击,却发现自己的手到了对方眼前忽而化成一片片雪花,挠痒痒似的送了对方一阵不疼不痒的拳风。
“相公。”沈鹮回头看向身后的霍引。
从海龙王冲出水面的那一刻,他便离开了她的头发,沉默地蹲坐在她身后。
沈鹮问:“你看清它了吗?这世上的龙真的长成那副模样?”
霍引像是神游在外,直到小花平飞往兰屿方向回去,他才渐渐回神,目光于海面收回,落在沈鹮身上道:“龙很漂亮的,夫人。”
沈鹮虽未见过真龙,可她看过白容的龙尾一角,如斑斓的星空覆盖其上的玄色鳞片周围甚至渡了一层光。他冲破额头的龙角虽未完全长成,却是五彩琉璃一般闪烁光泽,光是想象,也知道一定很漂亮。
可方才那条海龙王,它的身躯之下布满了不同妖族的手足,它的背是厚厚的如蛇一般的鳞片,它的头更是长得乱七八糟。
震撼且恶心,光是用丑都不足形容,那是可怕,令人头皮发麻的异类。
瘴毒会让妖异变,可海龙王这几十年在海中吞噬了无数只妖,已经不知与多少只妖融合又异变了多少回,早已看不出它的原身了。它像是行尸走肉般没有神智地只知道吃东西,身上腐烂的疮口无法自愈,无时无刻都处于异变的痛苦中,与其说它害人,倒不如说用瘴毒把它变成这样的人害了它。
“你看清它是如何破解我的符术了吗?”沈鹮问。
霍引轻轻点头道:“不是它破解的,是……”
话音一顿,霍引朝小花嘴里叼着的凌星河看去。方才还质问沈鹮为何放走海龙王的鲛人也不过是在空中飞了一会儿便像是被海风吹走了魂似的,呆滞地抱着狮虎鹰的利齿闭上眼不敢看天也不敢看海。
饶是他演得再淡定,沈鹮也知道,凌星河被吓得不轻。
有些话不便被旁人知晓,若是换成以往,沈鹮必然会主动凑过去捂住霍引的嘴,而今他已经知道自己停下话头。
越过海洋,逐渐能看见兰屿。
许是那座关押御师的岛屿被海龙王掀翻的原因,待沈鹮回到兰屿海境内海岸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们手上举着火把或明珠照明,无数双眼睛盯着飞在空中的狮虎鹰。
沈鹮还未完全靠近,不过有的是人看见她骑狮虎鹰离开的背影,关于她到底来兰屿是做什么的,今夜还需好好解释一番了。
只是……沈鹮瞥了一眼魂魄尚未归位的凌星河,喂了一声。
凌星河猛然睁开眼,瞧见兰屿时才恍然:“回来了?”
沈鹮道:“那些人怕是来找我的,为了避免你的麻烦,你先将你丢这儿了,你等会儿自己游回去。”
也不等凌星河答不答应,小花听到沈鹮的话便立刻张开了嘴,在它嘴里坐了一路的鲛人只在空中划过一条暗淡的紫色,入海时如一粒石子般溅起些许水花。
狮虎鹰既被看见,便没必要隐藏。
饶是见多识广的洛音的师父,也从未见过活着的狮虎鹰。更何况沈鹮的这只养得这么好,毛色漂亮,身形矫健,落在海面上时围在海岸的御师纷纷往后退了许多步,给它让开了落脚之地。
沈鹮与霍引从小花的肩上跳下来,漂亮的狮虎鹰咂了咂嘴,舌头在牙缝里兜了一圈,突然面朝沈鹮努了努。
沈鹮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小花儿献宝似的吐了一片如巴掌大的紫色鱼鳞给她。
“那可是王妃的?”
“许真是王妃!”
有御师见到沈鹮手里的鱼鳞,窃窃私语变成怒气滔天。
沈鹮抓着那枚鱼鳞有些不知所措,略一思忖也知道凌星河的尾巴颜色大约与安王妃一样。这些人不知凌星河的死活,却知道安王妃护兰屿多年,也许他们以为狮虎鹰把安王妃吃了。
沈鹮连忙将那片鱼鳞塞回了小花的牙缝里,摆了摆手道:“误会误会,我只是去追海龙王,想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那沈御师见到海龙王了吗?”
人群从中分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脸肃然,推着他过来的正是洛音,看向沈鹮的眼神也带着不认同。
“昭昭,你来兰屿另有目的,对吗?”洛音道。
沈鹮不想对洛音撒谎,可眼下安王府的人除却安王妃与凌星河,其他的都在场。她来兰屿事关重大,难保兰屿这些御师中没有掌控东孚之人的眼线,她若在这种情况交代实情,便打草惊蛇,又一次坏了东方银玥的计划了。
见沈鹮沉默不言,洛音满眼失望。
沈鹮不想叫洛音失望,她虽不真的只为来看洛音才特到兰屿,可在她心里,她的确是将洛音当成至交好友的,洛音是她在隆京结交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可她要如何告诉洛音,她来兰屿的目的,与她见到的兰屿真相?
“世子,我来兰屿的目的,应当瞒不住你才是。”沈鹮只能寄希望于凌镜轩,她望着凌镜轩的眼道:“从我在海上登船,第一次见到世子时起,便告知了你我来兰屿的真正原因,世子还说一定会好生招待我,才短短几日过去,世子不会忘记了吧?”
她如此暗示,凌镜轩应当知道,她看穿了他与凌星河才是。
“沈御师若只是来做客,我自以诚相待,尽地主之谊。”凌镜轩也望着沈鹮的眼,目光深邃,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可若沈御师是来害我兰屿的,那便别怪我不讲礼数了。”
此话一落,便有人要上前拿住沈鹮。
沈鹮心下略疑,她确定凌镜轩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可对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小花察觉到了危险靠近,发出一声虎啸,霍引也拦在沈鹮身前。
一群御师进退两难,只能回头望向凌镜轩。
凌镜轩捏着挂在脖子上的紫色珠串,突然抬头朝洛音看去:“阿音,她是你的朋友,关在哪里由你做主。但此人来兰屿目的不纯,不能轻易将她放走,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做法。”
洛音张了张嘴,说不出要放走沈鹮的话。
在看见沈鹮骑着狮虎鹰从海中飞来之前,她一直都期望着那座关押着御师的岛屿不是沈鹮所为。可洛家守在岛上的守卫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他们曾在昨夜看见沈鹮站在一艘小船上,绕着那座岛环顾了一圈。
而今岛屿沉陷,沈鹮带着海龙王的妖气从深海归来,回想她还与洛音提起瘴毒之事,洛音也不知要如何为她开脱了。
咕噜噜的呼噜声带着威胁从狮虎鹰的喉间溢出,沈鹮抚摸着狮虎鹰的脑袋,见洛音为难的模样,收回手时,狮虎鹰已经化作她手中的一枚乌隼面具。
霍引不解地回眸,见她缓慢戴上面具,便知道她的决定,于是往后退去。
“我可以跟你的人走,但音姐,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来见我,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沈鹮说完这话,抓着霍引的手想让他回到自己的头发上,尚未施力,手却被霍引反握。
“我陪夫人。”霍引道。
沈鹮点了点头。
她与霍引从凌镜轩的身边走过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沈鹮看向海岛岸上聚集的人,与安王府中的戒备,瞬间恍然凌镜轩为何会带着洛音在此。
他算准了沈鹮回来的地点,甚至没给安王府后山留半分守卫,一切温和假象被撕碎,凌镜轩却是个比凌星河还要有城府的。
第123章 伪装
兰屿关押犯人的岛屿沉没了, 沈鹮身份特殊,与洛音有些情谊在,只是安王府的人不敢再让她留在兰屿主岛,便将她关在了兰屿洛家的小岛上。
那岛上只有一个庄子, 原本是洛家的祖宅, 只是因这几十年兰屿事多,洛家中人常年居住船上, 祖宅除了打扫的老人便空置着, 就连院子里的花草也长得极深。
洛音将沈鹮关在这儿, 也算给足了她颜面。
小屋内外都有阵, 还是洛音亲自设下的, 沈鹮干脆服从。既是洛音要关她, 一来她知道自己未必能破得了洛音的阵,二来,她在兰屿上的事未解决, 也不会逃。
这所空了的屋子窗户与门都能打开, 只是从廊下开始往外层层阵法闪烁微光, 比东方初升的太阳还要刺眼。屋中有水,有床,沈鹮不困, 只坐在蒲团上与霍引面对面,等到这庄子里的人都各自忙碌去, 她才开口, 让霍引将他在海上没说完的话说出。
霍引道:“在海上破开你符术的不是那只妖,是龙主的妖力。”
沈鹮抿嘴, 烦闷地抓乱了头发:“你已经看见了它的模样了,也确定它绝不是龙, 可它身上又怎么会有真龙的气息?你说的龙主,可是沉睡在隆京之外的中融?”
霍引点头:“龙主是龙主,即便是白容,也只会生出他自己的气息与妖力,不会与龙主的气息妖力一般,至多相似……但海里的那只妖,身上附带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龙主之气。”
沈鹮咬着手指:“中融化山后,便是挪动其中一座山头,也未必能取走它的妖气,那只海龙王是如何做到的?”
霍引凑近她,瞥了一眼被沈鹮咬得泛红的指尖,抓住握在手心,压低声音道:“因它身上有龙主的妖力,所以一般的阵法与符咒都困不住它,我见到夫人的符术在靠近那只妖的下颚时便散了,说明症结在那处,它的下颚,一定藏有龙主的东西。”
“你是说……它也活了几千年?难不成是以往中融身边的某员大将?”沈鹮挑眉,伸手戳了戳霍引的脸:“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霍引摇头:“我与龙主……并不熟稔。”
沈鹮一怔:“不熟她将她儿子丢给你照看?”
霍引张了张嘴,有些委屈道:“有人曾指着龙主的腹部告诉我,龙主身怀宝物,让我务必护住宝物,我是听命行事的。”
“你与龙主不熟,自不会是听她的命,安王妃又叫你岚梧大人,能使得动你的必也不是一般人物,不是龙主,难不成是凤主?”沈鹮眨了眨眼,眼神询问。
霍引的眼睛很漂亮,尤其是凑得近时,纯澈的眼中完全倒映着沈鹮的模样。他有些无辜,像是懊恼,又有些期待,等着沈鹮说出其他的话来。
果然,沈鹮恍然了一瞬,突然啊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