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你不是说我就是你?”沈鹮再问。
她想抓住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可她抓不住,就连周围炙热的温度也散去了。
冷冽的风冻得人刺骨生寒,沈鹮的眼前再度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看向自己的手,那里原本应当有被龙鳞划破的伤痕,有被她咬破的齿痕,可眼下这些伤口都消失了。
她的肺腑生了一股热,四肢却是冰凉的。
她是丹阕,还是丹阕是她?这里是丹阕的记忆,还是从始至终都是她的记忆?
她的记忆,不该去问记忆中的存留,而是应该去问她自己,因为这里是她生生世世保存创造而来的。如若是她的记忆,只要她努力去想,就一定能想到救霍引的办法!
沈鹮的记性很好,堪称过目不忘,如若这些记忆真的存在于她的灵台之中,那她就一定有办法将记忆挖掘出来!
肺腑中的火越来越烈,可沈鹮仍旧身处一片苍茫,她像是困兽般挣扎,将自己此生见过的一切事物统统翻开。
她闭上双眼,盘腿而坐,她的所有经历都似书本里的描绘,在她周围搭上了戏台。
沈鹮想起天地初始时纯白,由生命填满。
想起龙凤二主各司其职,想起木之灵水之精,想起那句最重要的话。
只要世间还有活物,它们便不会消失。
忽而一声铃响,摊于沈鹮周围的书籍几乎填满了整片虚无,她猛然睁开眼,那些画面悉数化作火焰往她的瞳孔中钻去。她说过的话,她做过的事,她遇见的人,她曾拥有过的快乐、失落、悲伤、遗憾,如一道道赤红的生命线,沿着她肺腑中燃烧的那团火奔向了四肢百骸。
沈鹮觉得很烫,烫得她快要被融化了。
她视线里的一切从白变成了红,一缕缕烟在眼前飘过,火焰自脊背而烧,她感受到了另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回眸望去,竟是庞然的炙羽翅膀展开,如遮天盖地,挡住了一个个渺小的身影。
而她不知何时悬空而起,眼前所见皆覆上了一层血色,心口砰砰乱跳,撞得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看见了无数种生命的颜色在她眼前奔走,她感受到了从身后传来的恶意,一条蜿蜒的玄龙脊背伏妖,似山川过海。
嘈杂声,纷乱四起,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身体里的疼痛也越来越难以承受。
而后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凌乱,苍白着脸,瞳孔倒映着她的模样,沈鹮瞧见他眼中的自己已然化成了灵虚境中丹阕的模样。
惶恐蔓延,她有种可怕的预感,这一场火烧完,她可能无法再复活了。
这是妖族最大的一次迁徙,他们种族未来的命运走向是死是活,都成未知。恐惧与慌乱让她心生悲哀,这一次再抬头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孔,沈鹮没再拒绝他的靠近,她抓住了他的手。
“祸引向西,此为两界交口,我将你们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就靠你们自己走了。”
她看着对方身体里流着自己血液的生命线,突然觉得造化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梧桐树妖是尚未变成霍引的岚梧,可沈鹮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胸腔里空荡荡的,没有心。
她记得了一切,记得他的心去哪儿了。
她不喜欢吃梧桐果,因为梧桐果的心很硬也很苦,她在啄到苦涩的心时涩嘴咬破了舌头,在霍引还是种子时于他的果心上留下了一滴血,促成了他这一颗坏了的果实也能在微月山上存活。
沈鹮一直以为霍引的心是在隆京之祸中丢失的,原来不是啊……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心,那他的内丹呢?他被挖去了什么才会身体虚弱,失去记忆?
眼下局势不容沈鹮多想,她背上的双翼疼得她几乎要喊出了声。
她的手轻轻按在了霍引的心口上道:“你没有心了……没关系,我送你一个,保护好它。”
沈鹮说完,她亲眼看见自己将汇成丹心的水之精交给了霍引,在这一瞬,她明白了一切。
明白当年为何丹阕会将水之精送给霍引,因为她抱着必死的心,她知道整个妖界只有霍引是比中融还要年长的妖,她知道霍引曾经历了她的好几世,她也相信,如若妖族一旦没有凤主,那霍引必是可以代替她保护好妖族的那个人。
她将水之精推入了霍引的身体里,也将他从自己的眼前推开,以免最后燃烧的火焰灼伤了他。
疼痛持续加倍,沈鹮的眼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事物,无尽的火焰给她除了带来痛苦之外,还有那些纷杂地涌入她脑海中的记忆。她的脑子仿佛在这一瞬真的变成了一个广阔的世界,里面装了大大小小无数种事物,符文、咒术、命的起始与结束……
她几乎要被这庞然的记忆和知识撕碎,体内的火终于喷涌而出。
沈鹮痛苦地叫出了声,仿佛骨肉被碾碎,完全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微凉的触觉化作雨点一滴滴落在了余热未散的气息里,沈鹮嗅到了骤雨丛林的气息,她缓慢地睁开眼,灰暗的天大雨持续落下。
还是那一株洞前巨大的凤凰木,火红的花长了满枝,她看见那株至少几百年的凤凰木与其周围花草瑰丽的生命线。
斑斓的色彩正在一滴滴落入眼中的雨迹里,随着呼吸发着光。
这里还是中融山。
沈鹮仍在心悸。
第148章 梧桐
涌入脑海中的记忆犹如一场摄魂的梦境, 沈鹮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分明前一刻她还在烈火中尽力挽救妖族的未来,再一睁眼便是意识断裂昏厥前的画面。大雨倾盆,好似她倒下后也不过才睡了一刻钟左右。
她连忙起身, 再去看向霍引, 望着他心口逐渐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骨肉,只能听见风声雨声, 与她砰砰乱跳的心脏声。
霍引从来都没有丢失过心脏, 他当初丢失的, 是丹阕送入他身体里的水之精, 那恐怕是彼时妖族最后一丝干净的水源汇聚而化成妖丹, 纳入了他的心口处。所以霍引的血有疗愈妖族之效, 不是因为他的妖力有多与众不同,而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水之精早已与霍引的身体融为一体, 成为了他的心脏, 供血于他的全身, 让他的血液也有了水之精的奇效。
十一年前有人将霍引的妖丹从他的身体里挖出来,等同于挖心,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所以那时霍引才会浑浑噩噩,终日沉睡。
沈鹮突然想起一件很微末的事, 当时她的腿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得血肉模糊, 称是烂泥也不为过,可她疼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右腿却完好无损。彼时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霍引,而那时他们早已离开了隆京。
沈鹮以为是沈清芜救了她, 然后将她和大妖送出了隆京。
如今想来,那是忍着寒冷与被挖去妖丹疼痛的霍引将她带走的,他或许还用他身上所剩不多的血液帮她恢复了右腿。虽然他不能完全治好她,后来的十一年沈鹮的腿如有风湿,阴雨天里骨裂处总传来疼痛,可她依旧在那种生死关头被霍引救下来了。
霍引沉睡了七年,兜兜转转去了风声境灵谷修身养息了三年,他才逐渐好转。
因为灵谷为云川的妖之起源地,那里连接着过去的妖界一面,残留了许多从妖界带来的木之灵。
他是树,树之顽强是只要有一根枝丫还有水分,他就有可能再开出花来。
想要救回一株树妖,不是多难的事。
只要有足够多的木之灵与水之精,他总能重新呼吸,而后凭借着自己的顽强意志再度醒来的。
沈鹮轻轻抚摸着霍引的胸口,眼眶酸涩,眼泪还是顺着雨水而下,但她至少不再那么恐慌胆怯,用愚蠢的方式自残。
中融山脉原先是整个隆京木之灵最多的地方,可因十一年前隆京上百万只妖祸乱,被东方银玥带着魏家御师镇压之后的妖四处逃窜,绝大部分藏入了中融山。那些妖若有走运的遇见机缘还能活,不走运的最后只能爆体而亡,这些妖消耗了大量的木之灵,中融山早已不复以往。
眼下沈鹮能见到的木之灵零星几点微微闪烁,便是附着在霍引的身上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妖族残留下来的水之精已经被人取走……
“没关系的,相公。”沈鹮抬手捋了一把挂在额前凌乱的发丝,双眼倒映着苍白的霍引,她低声道:“我知道怎么救你了。”
记忆回溯于她在灵虚境中苏醒,彼时丹阕说的话如擂鼓一声声敲击着她的心,她记得这些是她存留于灵虚境里关于教导中融的画面,但每一句都极具深意。
这世上的木之灵与水之精,只要还有活物,便不会消失。
木之灵从木中来,水之精从水中来,它们靠着木之灵与水之精而活,却也是木之灵与水之精的主要来源。能救霍引的,出自于他本身,也出自于这世间所有生灵。
从天而降的雨,在潮湿气息中散发着阵阵香气的草木,那些凡人的眼睛看不见的微弱生命正闪闪发光,即便短暂,也充满了不可撼动的力量。
沈鹮盘腿坐于霍引身侧,她闭上眼,捧起霍引的一只手,此刻摒弃凡人迟钝的身体,她助力霍引长出根须,沿着石床边缘而下,扎入土壤,一如他四年前初入灵谷一般。
这一瞬,沈鹮看见了许多,那些漂浮于空中的气,还有伴随着雨水沉入土壤里的潮湿。
她分明闭上了眼睛,却如同看见了当初在中融山境所见的绮丽幻象,所有生灵的生命线在这一瞬变得清晰可见,色彩各异,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她也看见了霍引的生命线,赤红一条,从他的额心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树木的根。明明霍引已经没有了呼吸,可他的生命线依旧如其他生灵一样,随着呼吸忽浅忽深,就像跳动的心脏。
沈鹮终于看见了霍引的本体,这一次不是在梦境里,也不是在回忆中,而是真真切切的,就长在了她的眼前,从一株小小的梧桐树,逐渐变得比她还要高。
那具已经死去的身躯并不是霍引的生命,更像是一个包裹着果实的壳,终有顽强的力量能破土而出,冲破枯萎腐朽的躯壳,长出新的生命。
一道灵闪过眼前,沈鹮猛然睁开了眼,这一次便是用她这双眼看见的中融山色彩也变得丰富了起来,所有花草树木皆是其本来的模样,却唯独霍引化身成了人。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是她记忆里的模样,长发如瀑,相对于沈鹮印象中的霍引,此刻睁着双眼看向她的人皮肤更加白腻,真如剥了壳的鸡蛋,处处透着清新精致。
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一切都焕然一新了。
“霍引?”沈鹮哑着声音问了一句。
蹲坐在她面前的人朝她笑了一下,沈鹮心口砰砰乱跳。
她再度闭上眼,所见的是一株仍在生长的巨树,早已越过了洞府,超过了那株几百年的凤凰木,隐隐有冲破山头之势。
便是这一瞬,微凉的触觉贴上脸庞,她睁开眼的一刹,霍引已经捧起她的脸闭上双眼凑了过来。沈鹮只觉得嘴唇一软,她嗅到了霍引的妖气,是温暖的味道,刹那驱散所有雨水带来的寒。
沈鹮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她想问是不是霍引活过来了,可一张嘴便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
缠绕在一起的呼吸越来越炙热,沈鹮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腔,手指触碰到的滑腻触觉让她心头猛跳,一时不知要推开他还是拥抱他,欲拒还迎了片刻最终还是被霍引按在了石床上。
她定定地睁大眼睛望向对方,她能看见偶尔有雨水穿过霍引的身体砸到她的脸上。
沈鹮觉得神奇又古怪。
眼前的人只要她闭上眼去看,便是一株火红的梧桐树,那些雨水穿过枝叶落在了她的身上。可再睁开眼,这里就没有树,只有一个“新生”的人,甚至未着寸缕,叫沈鹮都不知要把目光放哪儿。
方才还与人黏腻得恨不得要将沈鹮拆吞入腹的人这会儿又停了,那张脸上透着薄薄的红,一双眼幽怨地望向沈鹮,但更多的是兴奋。
沈鹮问他:“你怎么样了?”
霍引抿了抿嘴,有些委屈道:“疼。”
只这一声便叫沈鹮彻底心软了,她的掌心还贴在了霍引曾经被挖了一块骨肉的胸膛,那里没有心跳,却有炙热隔着皮肤传来。
周围的木之灵与顺雨水而下的水之精闪烁着微弱的光,斑斓的色彩汇聚成一场瑰丽幻象,而幻象中的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霍引没问沈鹮她是否想起来了什么,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哪怕她什么也没有记起,霍引也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继续等下去。
霍引望着沈鹮的眼,他看见她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其实是一株梧桐树,他知道她此刻的身躯还是人族,但被唤醒的灵魂终将觉醒凤凰的血脉。她能唤起木之灵,也知如何操控水之精,她就是那只小凤凰。
“是谁这么对你的?”沈鹮问起这话,几乎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