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坐上了太师之位却入国学院的那一日起,从他将龙鳞埋在魏家世代契妖沧鲸的下颚处,从他放那沧鲸入海,为其灌入瘴毒,再投无数只妖饲养其逐渐壮大时起,魏筌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从龙剑,不过是龙鳞镇妖。
他不喜欢妖,不喜欢从龙剑,也从不认为握不住从龙剑的魏家就该成为皇室的弃子。
妖,不过是人手中的玩物罢了,他魏家十方州中数万御师,可控玉中天数百万只妖,也可携瘴毒,将这些妖悉数剿灭,还云川天地清明。
白须拂过铠甲,魏筌霖却从容地握着缰绳,望向遥远的中融山。
若这世间无妖,无龙,那从龙剑又能代表什么?
不过是一把剑罢了。
魏家的兵入玉中天,的确如入无人之境,除却那些御灵卫在死守之外,当地官员看见铁骑手臂上的双鹤云腾后便自动后退。魏家的确一代不如一代了,可威慑犹在,尤其是坐在马匹上领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辞官归乡养老的太师魏筌霖。
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每一座城门烽火台上的狼烟都被点燃,遥遥告知后方,有敌破城。
隆京依旧在下雨,绵绵无尽。
逐云冒雨而来,跌跌撞撞,冲到皇宫门前时甚至气都喘不匀。宫门守卫放她进去之后都有一股凉意从脚心往上,窜入天灵。
他们只知道逐云奉命调查东方银玥的下落,一直在玉中天各城游走巡视,这还是她第一次莽撞失色,未到复命归期之日,连夜入宫。
除却逐云,入宫的还有卞翊臣。
东方云瀚数日未睡,只在墨香斋中坐着。他与自己对弈,单手撑着下巴,看似淡定,实则摩挲着白玉棋子的手微微颤抖,早已出卖了他心中慌乱。
逐云几乎是摔在墨香斋前的,她扑下去后因得知消息太过骇然,竟几回没能爬起来,还是匆匆赶来的卞翊臣伸手拉了她一把,才让她没有那么狼狈。
东方云瀚隔窗看向两张狼狈的脸,张了张嘴,似是玩笑道:“瞧你俩的脸,一青一白,像是来索命的鬼。”
卞翊臣呼吸一窒:“陛下慎言。”
“有何不能言?”东方云瀚见他们俩都没撑伞,缓慢地放下棋子,伸手朝窗外探去,感受盛暑天里冰凉彻骨的雨,轻声道:“这样的天,孤在十一年前见过。”
卞翊臣微微一怔。
东方云瀚道:“你当孤彼时三岁不记事吗?群妖疯魔攻入皇宫前,是冬至的前几日,隆京的天起过这样的云,下过这样的雨,雨势大而不可收,凉如冰刀刮肉。”
他一直都知道,东方银玥无故失踪,隆京表象平静,内地里风起云涌,一场大祸将至不过是迟早的。
他未至十六岁,东方银玥也未归还朝政,雄狮蛰伏万里之外,无符不可调用,便是东方云瀚亲自出面也请不动。蕴水传话,魏太师年迈身子怕是不好了,魏嵊携妻子离开隆京,东方云瀚为表用心,也派了太医前去,送了无数珍品补药,去的都杳无音讯。
隆京风雨早至,但灭暑之寒将来,所有人都以为那会是在魏太师传来死讯之后。
“孤原以为,若舅爷爷传来死讯,那容太尉大约是要起兵造反的,不过据说他今日往你卞府送了拜帖,怕是动乱不在于他。”东方云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孤实在愚笨,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人的头上。”
再看向逐云,东方云瀚道:“想来你听见消息了?”
逐云跪地,重重地垂下头:“回陛下,蕴水魏家……反了。”
卞翊臣身形晃了晃,东方云瀚只抿了一下嘴。
夜雨有倾城之势,打在人的身上也真如彻骨的寒刀,让人浑身发颤。
“魏筌霖领兵从蕴水境攻入玉中天,连取十一城,魏嵊领兵从东而入,眼下就在中融山外,离隆京……不足二百里。”
第151章 凉夜
东方云瀚听了那一句“不足二百里”, 手中的白子终是从指尖滑走,清脆地掉在了棋盘上,打散了他已与自己对弈的一整局棋。
他看了一眼搁在对面位置上已经冰凉的雨山枫,这一次, 没有姑姑护着他了。
“逐云, 孤这里有三份圣旨,你领旨即刻前去容府, 不得耽误。”东方云瀚从一旁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将其隔窗交给了逐云。
逐云手捧圣旨呼吸还在发颤。
谁也没想到对东方皇室忠心耿耿了数千年的魏家居然有朝一日成了反贼, 甚至仗着皇室对他的信任, 在十方州私养重兵。如今铁骑踏山河万里而来, 若无唤醒雄狮之符, 那能与之拼一拼,可抵挡一阵的,就只有容太尉了。
逐云不敢耽误, 领了圣旨转身便跑, 她身形矫健, 越过石台打落了柔韧的竹枝,待到此处安静了东方云瀚才缓慢地收起棋局。
前些日子周无凝被东方银玥的人接走后送去了城外,恰是在东方银玥失踪的那个清晨归来, 他顶着个兔妖的身份凭着和卞家以往的交情,慢慢让卞家相信了他的话。
世间奇幻事说起来直叫人不可置信, 当年紫星阁的阁主沈清芜竟在皇宫与紫星阁间设阵, 以一招金蝉脱壳变成了妖。周无凝猜到了沈清芜是如今公主府的梅花妖,猜到了他的目的是要让所有人的魂魄都进入妖身, 将云川变成第二个妖界,却没猜到其实许多事都在沈清芜的计划之中。
当卞家信了周无凝之说, 再领兵前去公主府拿人时,沈清芜早已消失了。
卞家领皇命暂且代管紫星阁,首要目的便是要将沈清芜从玉中天境内找出来,他们不便向外宣布梅花妖的真实身份与其真实目的,以免造成人心惶惶,皇城动荡。
可天下无不漏风的墙,东方银玥失踪,梅花妖失踪,依旧悉数传至外界。
正因如此,魏家才敢铤险来犯。
预料之中的变动,不过是预料之外的人罢了。
“姑姑不曾与我说过瘴毒之事,我知她有心在还政之期前解决祸患,所以一直都靠着身边几人行动,可我当了十一年的皇帝,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东方云瀚道:“十一年前隆京之祸出自瘴毒,而今看来,魏家怕是早有准备。满天穹国就数他蕴水的御师最多,最盛,他不怕瘴毒,我们也不能怕。”
东方云瀚一边收拾棋局一边道:“来犯隆京者不止一个,如若瘴毒摧毁了隆京所有妖,那沈清芜的计划便不成了,所以他一定会在瘴毒使群妖疯魔,彻底祸害隆京之前出现。魏家兵来势汹汹,孤的那个表叔若铆足了劲要攻下中融山,想来也不过是一个昼夜罢了,若能有容家兵挡一挡,应当足够你将紫星阁的御师召回。”
卞翊臣望向东方云瀚,今夜很暗,墨香斋里只点了几盏烛台,昏黄的光笼罩在少年帝王身上,他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也为此做足打算。
东方皇室经十一年前那一场变故,就剩下一个少女与一个孩子,东方银玥护着东方云瀚走至今日,其实一直腹背受敌。原以为魏家是他们最坚实的依靠,却没想到就是魏家想要治他们于死地,容太尉是否肯出兵也是未知。
东方云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局未完成的棋终于收完,东方云瀚道:“孤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便是担心也无用了,老师,召回紫星阁御师,守住隆京,孤就不算输。”
暴雨之下,逐云快马赶至容太尉府,太尉府前已经围了两层兵。
皇室将玉中天的统兵之权交给了容太尉,一路将他扶持到了如今的位置,他既坐了太尉之职,便要做好随时为天穹国牺牲的准备。
逐云是御灵卫统领,隆京的御灵卫虽都年轻,多半是十一年前隆京之祸下将士或百姓遗孤,可不代表他们是假把式。
逐云举起手中圣旨,看向黑夜里也灯火通明的容太尉府与府门前身穿铠甲的士兵,展开圣旨扬声道:“容太尉接旨!”
无人应答,便是那些站得笔挺的士兵也无一人跪下。
逐云也算看清形式,面对着并未完全关得严实的太尉府大门直接读出圣旨:“现,叛臣来犯,攻入玉中天境,危国之万千百姓。命,太尉容潜护天穹之安,领精兵良将,奋勇杀敌,即刻出发,不容有失!”
逐云喊完,竟无一人回应,她能听见门内的窸窣声,也知容太尉就在门后。若非他察觉有异,也不会给卞府下贴,如今国家有难,他又怎能置身事外?
逐云将圣旨完完整整地喊完了三遍,还不见有人出门,便知道容太尉怕是指望不上了。
一个被权势抬起的纸老虎,到头来怕尽风吹雨淋,他如今在朝中做大,说到底不过是仗着三朝重臣,太尉之身,欺东方银玥为女子,才招揽了一众门人手下。
逐云不齿,也不再与他废话。
她只回身给了前来的御灵卫一记眼神,下一瞬身形窜上半空,长剑出鞘,跟随逐云而来的几名御灵卫皆踏上了她的步伐,不过瞬息便跳翻墙跳入了容太尉的府中。
剩下的御灵卫在门前与士兵对抗。
门内的士兵更多,果然容太尉就在大门之后等着。
他身边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儿子,自己也穿着软甲,瞧见逐云的那一瞬便躲在了一名小将的身后,指着逐云大骂:“你竟敢私闯太尉府,是不想要命了吗?!”
逐云不答,只是扭动握剑的手,暴雨将她淋得很冷,可看着容潜这样的朝廷蛀虫,她的心更冷。
便是有这样的人在,长公主才会心力交瘁,正是满朝文武大多与其一样,仗着陛下年幼,拉帮结派、贪污纳垢、贪权慕势,才会让魏筌霖不费吹灰之力攻城略地。
与逐云入府的都是女子,身轻擅躲,杀人时出的都是死招,不过几个眨眼她们便用匕首将那些护着容潜的人杀了一排。
逐云一双眼冷冽地盯着容潜,她在收到东方云瀚给她三封圣旨时,就知道第一封圣旨不过是个幌子。
逐云的动作很快,容潜穿着软甲,却没有钢筋护脖,逐云的长剑锋利,不过几道剑光闪过便翻身至容潜身后,长剑抹脖,收剑时容潜脖子上的伤口甚至还没来得及流血。
他死得痛快,恐怕连疼都没感受到,那双眼尚未闭上,倒下时睫毛轻颤,写满不可置信。
御灵卫破开太尉府大门之时,逐云正踩在容太尉的背上,她举起长剑用力劈下,砍了容太尉的脑袋。这一瞬,府外的打斗声都停了,唯有府内容太尉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与匆匆赶来满府妇孺发出恐惧的惊叫声。
逐云举起第二封圣旨,于众人面前展开,赤字盖章。
“容潜无视皇命,抗旨不尊,国之有难龟缩不前者,以叛党之罪同处,逐云奉旨杀之!”
说完这话,她将那道圣旨盖在了被割下头颅的容潜身上,举起容潜的头颅问道:“可还有人想与叛党同责?”
太尉府门前唯余雨声。
逐云来得快,走得也快。她在容太尉的身上搜到了虎符,便握着此物前去玉中天后境调兵,至于太尉府上便留给其他人查处收拾残局。
东方云瀚似乎料到了容太尉的为人,东方银玥失踪时他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否则便是逐云领命而来,也未必真能杀得了容潜。东方云瀚一直以为会谋反的人是容潜,故而也花费时间瓦解了容潜一部分的势力,这才导致太尉府只有府兵相护,而无强兵排阵。
逐云背着容潜的头颅,怀里藏着最后一封圣旨,只要让她赶到玉中天后境,拿护符圣旨调兵护住皇城,隆京或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只是天穹国的兵早已因这数千年的安定随界划分,玉中天中可调兵马也不过两万,与魏家十数万铁骑相比,仍相差甚远。
天穹国无外患,唯有内忧。
这是东方银玥告诉东方云瀚的话,但其实也是东方银玥的父皇告诉她与两位皇兄听的,这也是太尉、太师与丞相之职的由来。
太上皇知势大便生欲、招祸,唯有分解势力,各方掣肘,才能达到平衡。
魏筌霖没能握起从龙剑不过是一个契机,太上皇纳容家女为妃,给了容潜太尉之职,后又让卞家为相,却没想到当年的一个举动,造成了如今魏筌霖的反叛。
一切都与东方云瀚预料的一样,魏嵊的兵马越过中融山,也不过是短短一个昼夜,天亮时分,隆京便乱了。
这一夜卞家调动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从后城门护送百姓离开,直至天亮,城中仍有一半百姓未能及时疏散。
昨夜如破天的雨在天降亮时竟慢慢停了下来,忽而传来一声虎啸,城门之后的士兵只觉得地面一阵震颤,紧接着上千只飞鸟从隆京城外的上空飞过,是羽族的妖。
见到了飞空的妖,城中百姓彷如一瞬又回到了十一年前,兵荒马乱间,口中衔火的羽族肆意摧毁隆京楼阁,人命在它们的眼中如蝼蚁渺小。
魏嵊领兵率先赶来城门前,是因他手握从龙剑,身后带着魏家的一众御师,操纵着契妖攻城略地。
紫星阁的通碑台前,卞翊臣望向密密麻麻朝皇城飞来的赤鸟,心仿佛一瞬沉入了深渊。
也难怪昨夜东方云瀚那么焦急让他召回紫星阁的御师,是因为魏家才是而今天穹国御师最盛之地,便是将紫星阁的御师全部召回,他们也未必是魏家的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