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魏家是好的,可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也许,画师没有画错,东方银玥也没有看错,世代忠良的魏家又为何要隐瞒皇室,拔下一片龙鳞?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急于破解十一年前的疑惑,她以身入局,将危险排在自身左右。
“殿下是故意让我带你走的?”白容问。
东方银玥摇头:“我没想过利用你,我是想重病消息传出,做出假死,嫁祸府中的梅花妖,先困住他,再引蛇出洞。不论是当年之事起于谁,是容家也好,魏家也罢,总会有人按捺不住,不愿错失良机。”
谁知道她的计划尚未开启,白容便将她带入了幻境,东方银玥知道自己并未睡太长时间,可白容却说他们已经到了风声境。
她了解白容,于是将计就计。
幻境虽为假,可在幻境中所有的感受都是真的。那里时间流逝得慢,东方银玥好似真的大梦一场,度过半生,这些都是意外奢来的,不属于她的命数,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索性一切都来得及,她赶回了隆京,将安排在银地与玉中天边境的孟家兵队调来。经此一役,东方云瀚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帝王,无需再靠她扶持。
魏家贼心毕现,容太尉也被斩首,所有阻碍他帝王之道的威胁一应尽除,而他那篇除旧迎新的朝中官员改革之制,总算能抬上来。
天穹国挖去了腐肉,总会更好的。
魏筌霖没有几分胜率,孟家的兵非同小可,与魏筌霖的铁骑正面对抗,数日便见分晓。西来绕山而至的风声境两万兵马拦在了中融山后方,他也退无可退了。
战火渐消,妖也斗得疲倦。
与东方银玥预料的一样,她再度走上观星台上的梵宫,站在梵宫一角看向隆京的一片狼藉,略生不安。
人族之役结束了,可沈清芜还未出现。
天上的霜变成了雪,寒得极为异常。
东方银玥正欲转身走下高台,忽而地面传来一阵剧烈震颤,她连忙扶住身边的柱子。
放眼望去,远山灰烟四起,中融山处似有异动,山巅颤颤,连着隆京城中摇摇欲坠的屋舍也都坍塌了。
东方银玥看向中融眼处,那里似有微光闪烁,仅一个闪神,大地龟裂,隆京最高的观星台从底部深陷入地底,也不过是几息之间中裂坍塌。
梵宫摇晃,高楼倾斜,东方银玥扶着柱子的手转瞬既脱,耳畔风声飒飒,失重袭来。
城外青山成灰,遥遥传来了一声摄人心魄的吼叫,似龙吟。
第154章 石龙
魏家军已成颓势, 在隆京城门内外被银地孟家的兵和匆匆赶来的风声境境卫军加上御灵卫前后夹击,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这几日东方云瀚睡得并不安稳,胜仗固然值得庆幸, 可这一场战役损耗隆京比十一年前更甚, 也不知要多少年岁才能将这座皇城养回从前的光景。
人虽护下许多,可也死伤不少, 加上那些随魏筌霖而来的铁骑, 破碎的尸体堆在隆京城外可成一座小山。这些人……都是为了魏筌霖的大计而来, 是他几十年谋划下的牺牲品, 原本这一切都可以不必发生。
此刻东方云瀚依旧站在了城墙上, 他看着城门下头盔落地, 银发翻飞的魏筌霖,瞧他苍老的面容,心下知晓即便此番他放虎归山, 此虎也再难站起来了。
魏筌霖不甘心被小儿玩弄, 更不知自己从哪里败露了野心, 十一年前隆京之祸后没多久他便退下朝堂,告老还乡,却没想到心中的谋划还是被人算到了。
东方云瀚的声音在高台上响起:“舅公, 降了吧!”
此话刚出,白容便闪身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比东方云瀚高出一截, 左手掐着魏嵊的后脖颈将对方按在了城墙悬眼之上,半身探出了城墙边缘, 头颅向下。
魏筌霖已经七旬了,膝下只有魏嵊这一个儿子。
在沉狮将魏家军赶出隆京城外时, 东方银玥便嘱咐白容找到魏嵊,将他活捉到东方云瀚的面前。
魏家军虽为魏筌霖马首是瞻,可到底也能分清形式,此番领头军只有魏嵊与魏筌霖,壮年被俘,垂垂老矣的那个也不会有出路了。
魏筌霖看着城墙上的儿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双目猩红,回顾一生,仍有不甘。
他虽沉默,可魏家军中至少有一半人放下了武器,这一仗胜败已定,无转圜之机。
忽而一阵地动山摇,如地龙翻身,站在高处之人感觉更加明显,比千军万马踏来还要震颤。
那些围在中融山前后的士兵纷纷下马趴地,东方云瀚也扶住了身前的城垛,目光朝前望去。
那是中融山,山脉异动,前后错位,无数树木倾斜,尘烟四起。
忽然,山间出现一道裂缝,一阵阵惊叫声从远方传来,那是守在魏家军后方的风声境境卫军和御灵卫的声音。
地面裂出了数到豁口,摇晃震颤,要将人吞入裂谷之中。
在场的御师纷纷停下攻击的手势,连带着他们的契妖,所有目光只往一个方向而去。空中的凉意随呼吸钻入人的肺腑,除此之外还有木之灵的清香,中融山间的木之灵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震了出来,零星绿光以奔逃之势四散。
白容怔怔地望向中融山,黑眸在那一瞬化为金色,一股强大的妖力于山中觉醒,直激得他甚至要忍不住幻出满身龙鳞。
城中高楼坍塌,忽而一阵轻风从背后传来,带着许多人的尖叫声,越过他鬓角与额前凌乱的碎发。
这一瞬,白容的呼吸停滞,心跳也漏了一拍,他本掐着魏嵊脖颈的手也卸了力,只浑身僵硬地转身去看。
隆京城门距离皇宫很远,可站在城墙上可以直观地看见一条天华大道直通宫门。如今看来,整个隆京都是一副破败景象,处处成了废墟,还有那些御灵卫在极力扑火,紫星阁的御师也在尽力控制住因瘴毒而异变的妖。
皇宫之中,宫门一角倾倒,而宫中最高的、可以俯瞰整个隆京的梵宫却从底部生了裂缝。地裂之后观星台从中折断,华丽的梵宫犹如一根在风雨中被折了枝的荷花,不过眨眼间便压倒了宫墙。
尘烟铺开,那一阵震颤的风再度吹向了白容,风势待到他跟前分明很弱,却将他吹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久未呼吸,白容浑身血色褪尽,那双金色的瞳扫过皇宫每一处,他依稀记得早间临行前东方银玥对他说的话。
她说:“魏筌霖老了,唯有抓住魏嵊此战才算真的结束,隆京禁不住再折腾,只愿他们能降。”
她说:“如今我也只能信你可在短时间内抓住他,抓到他后将他交给云瀚,在战事未平之前,你暂且守在云瀚身边,我也只相信你能护住他的安危。”
白容并未立刻答应,他回:“那么多人守着他,他不会死。”
东方银玥却笑:“守着他的人哪有你厉害?”为了夸赞他让他心动,她甚至道:“瞧那日卞大人也想护主,以身拦箭,还不是被吓得摔了一跤。若是白容在场就不一样了,那根箭,必然伤不到云瀚分毫。”
白容是有些得意,可他更知道这话是东方银玥故意哄他听的。因为她知道魏筌霖的箭很厉害,她曾亲眼看见那根箭险些了结了东方皇族的未来,所以她不敢让东方云瀚在此关键时刻冒险。
可他仍有些不愿。
“那殿下呢?”他问:“殿下的安危呢?”
东方银玥抚着他的脸轻声道:“宫外有御灵卫和紫星阁的人,我又不出宫,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她的笑容依稀还在眼前闪过,白容的视线却变得越发模糊,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白雪糊住了眼,他抬手擦了一遍没擦掉,再擦一次,这回他看清了,梵宫确实倒了。
“殿下……”
白容的心中忽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此生从未体会过这种六神无主的慌乱感,即便当初知道东方银玥重病在身,或许命不久矣,他也极力地想各种能让她延续生命的办法。可这一瞬,白容觉得自己尤为无力,走出的每一步都腿软得他差点从城门上扑下去。
他心中安慰自己,不会的。
皇宫那么大,东方银玥不一定会上观星台,高台坍塌之后也只是砸倒了皇宫一角,那里离星祈宫有些远,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城墙上的人都在惊惧这突如其来的地动,谁也没看见那个公主府的蛇妖是何时离开的,他犹如一道黑色的光,逆着风往皇宫而去。
这一条路很短,可白容几乎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他不信东方银玥恰好就在观星台处,所以他第一时间回去了星祈宫,早间他便是从这里离开的。
殿下说她哪也不会去,那她就一定还在这里等着他!
“殿下、殿下!”白容冲入了星祈宫,他无视那些因地动而慌乱四散的宫女,直接冲入了星祈宫东方银玥的寝殿中。
殿中没有,院中也没有,就连后花园也不见她!
“殿下!白容回来了……殿下。”白容的脑中一片混沌,他气喘吁吁,站在星祈宫中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在扭曲、形变,而后朝他逼近,让他寸步难行。
“你快出来吧,殿下……地动了,这里很危险,我来带你走,我、我……我来带你走。”白容头一次觉得自己竟这么冷,从天而降的雪比冰刃还要伤人。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脑海中却在一遍遍重复着东方银玥对他说的话。
她说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宫中,等他们的好消息。
白容没敢去找皇宫其他角落,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可他又想若有一个万一呢?他若花时间去找皇宫其他地方,而那一个万一就在观星台下,在那已成废墟的梵宫下……
这一条宫路他走过无数次,曾经每一个东方银玥不在公主府的夜晚,他都会于深夜行过这条长长的宫巷,去星祈宫外陪着她。哪怕透过窗户能看见她映在窗棂上的剪影,那他靠在树杈中睡的一觉也必然是安稳的。
那么多次行走过的路,仿佛有无尽阻力,让他寸步难行。
白容终于走到了那片废墟下。
观星台折半,破碎的石块还在随着地动不断往下落,而那片比人高出数倍的废墟掩埋得足够深,竟透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中融山处遥遥传来一阵惊人的吼叫,震天动地,一股凛冽的寒气从城外传来,霎时间将空中的雪花冰冻,化作寒刃而落。白霜如雪,覆盖半边山丘,直逼城门。
天突然变得尤为黑暗,乌云滚滚,当真像是要塌下来一般。
谁也没料到眼前这一幕,古书上记载中融为真龙所化的山,她沉睡于此,以自身化作可以供妖族生存的木之灵,亦滋养大地,使隆京风调雨顺,物产丰润。
可这毕竟是传说。
眼下传说成真,他们瞧见中融眼处琉璃一般的龙角探出山尖,看见连绵的山脉中一道黑曜石般的身影破土而生,她的脊背上长满了青竹与树木,又在大地的颤动中纷纷坠入深渊。
所有人都惊住了,大气不敢出,呆愣地望向那从中融山中爬出,身体腐朽大半又在骨肉上连着玄甲、四肢攀地、仰天吼啸的——龙!
无数人坠入因地动而裂的缝隙中,无数人在震惊尚未回神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那些士兵此刻不分你我,也不再分天穹国皇室的还是蕴水魏家的,他们纷纷躲避那突然出现的裂谷,在这一瞬与妖相比,他们显得无比地脆弱。
又一个人因来不及逃走坠下深渊,一只手突然从上抓住了他的手臂,裂开的豁口上方,浑身白衣渗血,披头散发的男人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咬紧牙关道:“爬上来啊!”
士兵这才回神,连忙借着这股力往上攀爬,待到他回到地上才仔细去看,认出了眼前之人是谁。
魏嵊之子,魏筌霖之孙,魏家唯一的嫡系继承人——魏千屿。
他的爹成了东方皇室的俘虏,他的祖父还不肯屈服,可他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用尽自己的力气在后方救风声境而来的兵。
生死关头,难分你我,所有人的唯一念头只有一个——想活!
魏千屿与落尾的这些人正好处于中融山境内,此处地动得更为厉害,便是侥幸躲过了地裂也不能站起来,更别说奔跑逃走。
魏千屿救了许多人,早已精疲力尽,这些天他从未休息过。
是他骑上玄马去风声境找人,才将他们绕山带来了这里。他想着魏嵊从东而出,那东孚即便不造反,也不可能出兵,而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去找救兵。
他无法接受父亲与祖父的反叛,即便他以死相逼恐怕也不会让他们动容,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去阻止这场悲剧。
魏千屿再拉了一个人上来,只觉得眼前一昏,脚步踉跄后竟直直地往前栽入了不远处的深渊。
有那么一瞬,他想着就此结束也好,反正他这一生过得都很乱,死了也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
可下一瞬他又觉得不甘,他无能反抗,无力挣扎,无法挽回,一无所知,这一生似乎一件成事也未做过。好像他的存在与不存在皆不重要,可正因为这一丝不重要,才生了不甘心。
不容他再多想,腰间忽而一紧,勒得他无法喘气,紧接着下一瞬便被人高高抛起。天旋地转之后,魏千屿看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巨大虎脸,老虎炙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瞬间将他吓清醒了。
“你方才……该不会是在找死吧?”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魏千屿浑身一震,呆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