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沈鹮还要小两岁,身形娇小,哭出来直叫人心生疼惜。
若没有魏筌霖的谋反,若没有沈清芜疯狂的执念,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别哭了。”沈鹮替她擦去眼泪,慎重道:“如今我不是紫星阁的人了,我说的话他们也未必会听,但你古家人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古念,你听我说,未避免生灵涂炭,我们必须得尽快控制住这些身怀瘴毒的妖,必要时刻痛下杀手也不能让它们活着离开隆京。”
因为隆京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妖与人。
“可我要怎么做?”古念已经持续数日驭妖,脑子都快迟钝了。
沈鹮道:“蓬莱殿擅设阵,凡是蓬莱殿弟子便在隆京城外各处设下阵脚,阵点相连,将危险困在中融山包围的范围之内,人手不够便让风行殿的弟子帮忙,青苍殿控妖,明云殿杀妖,咱们分工。”
“对了!”沈鹮又道:“古家与孟家都来了不少御师,他们的人数也可算在里面,擅设阵的设阵,擅驭妖的驭妖,其余的只负责保护人。城前那边还有魏家的御师,眼下恐怕他们也无心再战,生死存亡当前,清醒的人都会以大局为重!”
“好,我这就通知师兄,按你说的办!”古念抹去眼泪,也不再哭了,摸出古家内部通信的符牌便开始找人。
沈鹮将她这处安排妥当了,再往隆京后方而去。
后方为百姓撤离的方向,隆京的人有十数万,还有手无缚鸡之力妖力薄弱的小妖数十万,如今都被孟家的兵队护在后方。可那些兵队中主要分布的还是沉狮,沉狮为沙海狮族,亦是远古妖兽之一。
只要是妖,便会被瘴毒所控,沈鹮还要去看瘴毒是否流向后方,若沉狮也被瘴毒侵蚀了神智,那边隆京的十数万人与数十万妖便无可挽回了。
城中人少,可护的不多,只要控制住隆京城中本身的妖与魏家带来的那些就还有法救。
沈鹮暂且不怕那些妖从往正南方逃跑,毕竟那边白容与中融皆在,霍引亦守着前城门,怕就怕在后方失控……
皇宫贴着隆京城后,沈鹮抵达后城墙的箭楼前,有人已经早早到了。
在她去城中飞了好几圈,交代好一切时,东方即明也显然想到了这一层,故而来到后城门。
不得不说,魏家带来的瘴毒足够多,他们非但让自己的契妖吞了瘴毒,连他们自己的身上,他们的兵器、马匹上也都连带了瘴毒。
天不断地下着雪,数日过去,瘴毒已经顺着融化的冰雪往隆京四面流去,城后原以为有孟家的兵暂且足够安全,却没想到瘴毒之下,从无安宁之地。
沉狮为金沙所化,此刻却有半数沉狮已经被瘴毒染成了灰黑色,银色的利齿互相撕咬拼搏,便是它们原本的御师也不能控制。
百姓被兵队护在后方,可兵队已经倒下数排,眼看着血液染红了大地,白茫茫一片雪迹之中晕染出大片猩红,直叫人心生恐惧。
沉狮护着后城门,孟家的士兵护着百姓,可风中、浸入霜雪中的瘴毒却在不断朝下而落,落在那些从一梦州与万两金楼内逃出的妖身上,落在那些在酒楼茶馆里做杂役小厮的妖身上,落在那些尚未能化作完整的人形,如同稚子天真又满目恐惧的妖身上。
他们知道他们或许也会变成那些沉狮,失去意识,而后杀掉身边最亲近的人。
正因如此,恐惧与悲哀在冰冷的风饕声中蔓延,映入沈鹮与东方即明的眼中,便是无穷的绝望。
光靠她一个人,杀不死这些妖。
沈鹮几乎没有多想,她脑子一热便朝城楼下冲了过去,她以风画符,以石为阵,想要将那些血腥阻拦在外。
可她力量微薄,仍旧没能阻止生命死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士兵看上去也不过和她一般年龄,他短暂地成了她的护盾,在异变的沉狮咬向沈鹮的后背时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而后整个人被叼入沉狮的口中。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沈鹮没能听见他的尖叫声,她的耳鸣来自身后惊恐的哀嚎,来自她意识到待到她真的杀死这些沉狮时,或许身后的人也死去大半了。
碧色衣裙半边染上了鲜红,星芒矩阵从她的脚下展开,沈鹮甚至叫出了狮虎鹰,小花以一敌三也依旧不是那成千上万个逐渐染黑的沉狮的对手。
她彷如坠入了真正的深渊,离死亡那么近,又那么无能为力。
她想喊出霍引的名字,又想起是她将霍引留在前城门的,那里有东方云瀚,亦有数十万大军,他需防御失去理智的双龙飞入隆京城。
不能仅为自己,而枉顾他人的生死。
他们,各有使命。
沈鹮只觉得双手颤颤,那些朝着她所设阵法扑涌而来的沉狮几乎遮蔽了所有光,如千金坠顶,沈鹮拼尽全力,忍不住喊叫出了声。
就在那么一刹,她好像看到了一簇火焰燃烧。
风中传来血腥味,点点猩红如梅花坠地,巨网铺开,落在地面上猝然燃成了熊熊烈火,所过之处,无不烧光。
身染瘴毒的沉狮只要碰上了那簇火,便被火光吞噬,烧成黑灰。
覆盖在沈鹮身上的压力渐小,死去的部分沉狮终于露出了一丝缝隙,得以让她看见站在后城门城垛上的人。
东方即明一身粗布麻衣,他没下城楼,他的剑也没有对准任何一只妖,那柄闪着银光的剑,对准的是他自己的心脏。
沈鹮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她知道驭妖之术上有一道禁术,若非驭妖天才难以学成,即便悟性极高也需心力能力才可使出。
当年的沈清芜便是因此而死……
杀血之术,杀的是自己,以浑身血液化为火焰烧干烧尽,烧成灰飞烟灭,尸骨不存为止。
而他落下的血液化为的火焰,可吞噬黑暗,如同我下地狱,便拉黑暗亦下地狱。
没有人能解城后诸多百姓的困境,若可以,就必须牺牲。
沈鹮推开了眼前的沉狮,她在雪地里见到了热烈绽放的火焰,她看见符文环绕在东方即明的身侧不断发光,而他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沈鹮,与她遥遥相望。
他开口说了什么话,风声太大,沈鹮没听见。
可她能看得见,似乎也在这一瞬感知到了东方即明话中之意。
那样大的火焰,最终攀上城墙,烧上了他自己。
十一年前消失的人,从未打算与他的亲人相认,他当年消失是为沈清芜的阴谋,而今出现,是为苍生性命。
死得毫不犹豫。
“东方即明——!!!”
破碎的呐喊在后城墙的边缘响起,一抹暗蓝色的身影越过火焰,直朝被长剑惯胸之人而去。
东方即明听见她的声音,可那里的火焰实在太大了,他看着朝自己跑来的人,跌跌撞撞,一如她年幼时学步的模样。
彼时皇兄东方元璟与他各站一边,谁也不许说话,只看刚学会走路的小团子会走向他们哪方。东方元璟就真的动也未动,东方即明却难得不老实,手里攥着一块糖轻轻晃了晃,那个摇摇晃晃的小团子就朝他的怀里扑过来了。
从那以后,她就更喜欢他了。
东方银玥未能靠近,因为东方即明比出结印,在她的面前拦下一阵,将她推远。
他们还未曾相认,即便他知道她的一切,她也知道他还活着,可这十一年来眼下场景却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东方银玥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她推不动那道逼着她不断后移的阵墙,只恨恨地捶着阵墙上的符文,看向火光中的人影。
“皇兄!!!”
第156章 凤凰
东方即明想, 若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一开始便不在她跟前露面了。
就让东方银玥以为他早已于十一年前便失踪或尸骨无存,也好过当着她的面被火烧为灰烬来得好。
东方银玥的体力在她费劲爬出梵宫废墟时几乎耗尽,她不知不过半天时间, 隆京内外一切都变了模样, 坐在城中,也望不到中融山川有两条玄龙正在厮杀。
她只感受到了寒冷, 冻得肺腑生疼, 一阵阵咳嗽让她几欲呕血, 再抬头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剑往后城门的方向而去。
那人脸上没有面具, 匆匆略过, 东方银玥便忍着浑身的疼, 也忽略了身上大小不下十处流血的伤,跟随着对方往后城门蹒跚跑去。
待她到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东方银玥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叫他皇兄, 她还在生东方即明十一年前不告而别杳无音讯的气, 可这股气在他被利剑穿心时就散尽了。
她忽生后悔,为何当初为了报复他而让周无凝去城外野林与他会面,为何自己非把着那一股幼时被他纵容的矜骄, 错过了与他相认的最好时机。
她甚至都没看清如今东方即明的脸,她也再看不见了……
“皇兄, 皇兄!”东方银玥不再抵抗, 她跪在阵墙前,感受着那股阻拦她的力量逐渐变得微弱:“你欺负我……你说你不会欺负我的。”
东方即明在她为了那颗糖跑向他时, 便说他以后都会好好保护幼妹,不会欺负她, 也不会让她叫旁人欺负了去。
可这十一年,东方银玥受尽了压力与苦楚,眼下他明知她不通驭妖之术,这一道阵墙阻隔,他也将永远离她而去,却还是不肯让她靠近半分。
东方银玥知道阵墙将会随东方即明死去而消散,她甚至不敢抬头。
世间对她总是不公,幼年丧父丧母,不懂事时失去了长兄,如今恶病缠身,却还要眼见着亲人的离去而无能为力……
阵墙散去,东方银玥扑在了地上。
城墙上已经没有人了,城下满地的火焰,皆是那个人未烧尽的血水。
眼泪模糊了视线,东方银玥已经用尽了力气,如今再也爬不起来,动弹不了半分。
身上伤口的疼与心里的疼双重折磨着她,她知自己此刻不能闭上眼睛,却依旧抵不住流血过多头脑昏沉。
东方即明的身影消失了,沈鹮看见了他死去的全过程,待到城墙上发着微微光芒的符文散去,她才终于从妖群中挣脱出来。
孟家的士兵护住了百姓,可阻止不了这伴随着冰雪从天而降的瘴毒。想要阻止瘴毒蔓延,要么清除隆京内外所有的瘴毒,要么便停了这场雨雪。
清除瘴毒非一日之事,便是紫星阁御师设阵集体将瘴毒收入符纸中,再将符纸聚集封印,也要耗去数年时间,那么眼下最快避免让城外其他妖被瘴毒侵蚀的最好办法,便是结束莫名的寒冬。
寒冬由中融苏醒而起,这些冰霜,皆是龙主的妖力。
沈鹮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她将百姓重新交给了孟家的人,再从袖中搜罗出仅剩的黄符,写下符咒后散给那些沉狮,这样至少可以让它们短暂地不受瘴毒祸害。
待交代清楚城门后方的事宜,沈鹮才上了后城墙。
这里的火已经灭了,斑驳焦黑的地上重新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积雪被风扫入城墙一角,沈鹮看见了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东方银玥。
她一时怔住,再快速朝东方银玥跑去。
东方即明杀血而死时,沈鹮听见了东方银玥的声音,见她能跑能喊还以为她并无大碍,眼下看来,方才喊的那几声大约是她最后的力气,覆盖在她身上的雪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
沈鹮抱起东方银玥,这才看清她身上有多少伤,破碎的衣服上还有沙粒与墙灰,像是从废墟底下爬出来的。
她一脚踢开箭楼的门,将东方银玥安置进去,再从袖中取出金疮药和衣裳,帮东方银玥简单收拾了一番,沈鹮才看见东方银玥那仿佛破布的衣衫里掉出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五彩的细绳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先精细编制的花样,但细绳下方还挂着一小片琉璃碎片,碎片上的裂纹犹如羽毛,沈鹮立刻就认出这是什么了。
她有些惊讶,她从没想过东方银玥会将她送的东西戴在身上。
这是多羽石,是沈鹮送给东方银玥的生辰礼。她当时没能入公主府,只将此物交给了公主府的御灵卫孟晶,让孟晶代为转交给公主殿下,希望殿下能收下,带在身上。
多羽石集羽族各类之长凝化而成的,可做护盾用,能抵挡一次攻击或冲击,只要是切身伤害,都能化险为夷。
沈鹮当初在灵谷也只得了这么一块,因是送给东方银玥她才舍得拿出手,还特地在街上买了漂亮的礼盒装上,能让这多羽石看上去更像一块玉珏,叫东方银玥望的上眼。
事实上宣璃长公主殿下什么好物不曾拥有过?可她却将沈鹮送她的生辰礼带在身上了。
一时间,沈鹮心中涌上了些许酸涩,鼻头发痒。她吸了口气,将箭楼内防御用的长盾多累加了几层,为东方银玥遮蔽风雪,再将仅剩的衣衫都堆在她的身上,为她御寒。
用了金疮药,东方银玥的伤口停止流血,她的脉象还算平稳,可见只是费力又伤心过度晕过去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鹮不放心,又在她的身侧设了个阵,这才离去,欲告知城中御灵卫东方银玥的所在,让他们看护着。
重新坐在狮虎鹰的背上,沈鹮将整个隆京内外都收入眼底。
紫星阁蓬莱殿的御师已经分布在城外,由古家带领,先设阵,将隆京的妖全都困在其中。
半空极寒,御师们怕那些雪花中的瘴毒,都不敢使契妖飞上天空。有些妖力弱的甚至都只能为器在身藏起来,避免城中瘴毒侵入肺腑,最后这些契妖也躲不过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