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信,便是紫星阁的入门牌,没有荐信,任你能力再强也别想能在朝天会上站个位置。
沈鹮为的便是柏州州府的荐信而来。
柏州州地内画皮仙传闻已有两年了,州府也请了好些御师前来并未查出什么门道。
因隆京开设朝天会,各州地皆有荐信名额,柏州州府为了解决州地内的忧患,表明了只要有御师能捉住州地内的画皮仙,他便可为其写一封荐信,送上盘缠,护对方前往玉中天,入隆京参加朝天会。
沈鹮独来独往,无门路,谁人不知州地州府府衙的荐信也不是随便哪个无名无姓的御师都能拿到的,柏州州府之事,正好给了沈鹮一个便宜。
从知晓那些女子死后胸腔空空没有心时,沈鹮便断定作恶的是妖,她在柏州待了半个月才找几个出了名无盐女子,折了纸人符跟在她们身后,终于盯上了其中一名。
一路跟随对方而来,沈鹮也不敢离得太近,就怕打草惊蛇。
马车在道路尽头消失前,沈鹮折的纸人符就贴在了马车的车底,如今也进入了另一方小世界。
借符观,可窥见的内容太少,茂密丛林的尽头却不是深夜。白光骤现,有些刺目,她眯着眼睛不敢眨眼,只见车底片片飞花落下,野草不过脚踝高,上头小花星星点点。
纸人符跳入草丛,立时被碧绿淹没,沈鹮见到齐家小姐从马车上下来,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还没走过马车便朝前跪拜。
碧蓝的天,云霞若五彩绸带袅袅垂落,亭台楼阁悬于山林,如仙境宫宇,桃花为主,青竹为辅。婀娜的女子轻纱薄裙挂身,似云似雾地飘于空中,赤足踏风而来,像是牵起一片纸鸢般拉着齐家小姐朝那仙宫而去。
忽起一阵鼓声,咚咚直击人心。
沈鹮立时捂住心口,纸人符未能上前,猛喘一口气后她才眨了一下眼,被雨水浸透的眼眶微微泛红,视线逐渐回归于暴雨之夜。
这场雨似乎不会停了,沈鹮隐蔽于茂密的树丛中,腿都快蹲酸了,直到天渐亮,马车又从那处分岔路出来,车轮滚滚走入连城的方向,她才松了口气。
纸人符还在车底,并未被发现。
沈鹮比了结印,操纵小纸人钻进了齐小姐的马车中。
车内只有齐小姐一人,她来前便让仆人在连城等候,并未许人跟随。
齐小姐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贪吃了些,因肥胖生纹,却使得脸上多了几条丑陋的裂痕,如今不过是一夜过去,齐小姐像是生生掉了二十斤肉,手臂与腰身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满车内的妖气几乎溢出,小纸人才入车厢便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鼓音。狭小的纸人眼中,齐小姐端坐在车内,手上举着个小孩儿才玩的拨浪鼓,那鼓上绘着复杂诡异的纹路,两粒白珠子随着红绳咚咚敲在了鼓身上。
三声鼓响后,沈鹮收回了窥视,接连半个月的操劳让她有些疲惫了。
“相公,扶着我点儿。”女子的声音像是带着些娇气,说完便伸出手,一双宽大的男子手掌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直接把人从树枝带到了地上。
脚踩着湿滑的泥泞,沈鹮动也没动,只弯腰用手捶着酸涩的腿,毕竟蹲了一夜,到底是有些麻了。
站定在她身后的男人很高,饶是沈鹮这般修长的身量在他面前也堪堪才到他下巴,他一身青墨的长衫,虽高却不显壮实,头上戴着暗青色的帷帽,发丝长得几乎到膝窝。
男人没说话,晨风吹开了薄纱帷帽,浸透了水的帷帽厚重,边缘滚动了几下,落下几滴雨水,恰露出一双温柔的眉眼。
这双眸子像是浸湿了水汽,纤长浓密的睫毛因眨眼轻轻颤动,他盯着沈鹮敲着腿的手,不声不响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弯腰,手臂拖着她的臀,轻轻一举便将人抱在了怀中。
贴着臀的手掌是温热的,潮湿的衣裳黏在了四肢上,男人掌心的温度有些高,极有分寸地抱起人就没再乱动,只等着她发号施令。
沈鹮瞥了一眼贴上她大腿的手,脸上微红了一下,也不再扭捏,开口道:“我们回州府府衙吧。”
要跟的人已经跟上,要找的地方也已经找到,是时候向柏州州府孙大人要些报酬了。
柏州隶属于风声境,位于天穹国之西,可以说是天穹国境内妖最多的地方。
风声境,又被世人成为妖之起源地,云川大地中虽人与妖共存,可说到底还是人在统治着妖。风声境内的妖繁多,为了不惹麻烦,更愿意隐瞒妖身,以人的容貌在世间生存。
但这世上的妖,总有妖性,便是再强大的妖也不能彻底变成人,身体的隐秘之处,必有妖形。
如今抱着沈鹮的高大男子便是一只妖,即便他幻化成了人的模样,从外形上看怎么也瞧不出妖形,但只要是御师便能从他身上探出一二妖气。
对于御师而言,妖可以是仆从,可以是宠物,也可以是剑是茅是盾,但绝不会与他们平起平坐,他们注定身份地位悬殊。
如沈鹮这般与妖为伍的,放在御师堆里是要被人耻笑的。
如今来柏州想要求一书荐信的不止沈鹮一人,风声境内自学的御师没有门路的皆来了此处,沈鹮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当时围在州府府衙门前的御师包括她共二十左右。
半个月过去,她只顾着寻那画皮仙的藏匿之处,也不知原来在她走后柏州州府的御师又多了一半人数,今日正是半月一会,州府府衙的堂内坐着近四十个年龄不一的御师。
今日沈鹮来迟了。
霍引抱着她出现在府衙堂内时,孙大人已经上座,若不是沈鹮的身上还挂着孙大人给她的牌子,她方才就被官差拦在门外进不来了。
“哟,这算什么?谈情说爱的小女子非要人抱着?你也不嫌丢人?”
堂内有御师出言讽刺。
也不怪对方,满堂内包括孙大人都是一脸不赞同地看向沈鹮。
她与霍引皆满身湿漉,也没撑伞,冒着雨进了大堂,水迹很快便染湿了地面。沈鹮拍了拍霍引的肩,男人温柔地将她放下,沈鹮这才一瘸一拐地朝众人走去,脸上竟还挂着笑,对孙大人拱手道:“抱歉抱歉,我来晚了。”
一众御师脸色各异地望向她的右腿。
沈鹮也不在意那些人的视线,指着自己的右腿道:“我右足有旧疾,只要逢阴雨天便痛,实在走不了路,只能让各位见笑了。”
“的确有够可笑的。”
“此人以妖为伴,半月一次的会面也迟了,依我看就不必留她在这儿了吧?”
“孙大人,御师虽无男女之分,却也有高低之分,你让一个跛子入堂参会,未免将我等看得太轻……”
跛子二字才出,那出言不逊的男人便忽而止了音,脖子高抬,无形的力量掐住了他的喉咙束缚住了他的手脚,直将人从椅子上提起,于空中如束茧般动弹不得。
立在大堂门边,半边身子还在淋雨的高大男人帷帽被风吹动一角,冷冽的眉目低垂着看向雨水淋过的水洼,一圈圈涟漪被飞出的男人砸乱。
也不过才几息间,堂内安静下来,摔出去的男人发不了声更无法挣扎,像是一块僵化了的石头,睁着惊恐的眼在暴雨中急促呼吸。
眼看空了个位置,沈鹮若无事发生般走过去,轻巧坐下,伸直右腿,甚至还能对院中躺平淋雨的御师笑说:“多谢多谢。”
第3章 堂会
一时静谧,不过片刻又有一道声音嘀咕。
“这算什么事?谁手下没有契妖呢?背后偷袭?”
契妖,便是御师与妖结契,可使妖为自己做事。一个优秀的御师不止一只契妖,能收到契妖的厉害程度更决定了那御师的地位,契妖这种东西,在精不在多。
若有一个御师的契妖可杀妖成百,那另一个御师便是结了一百个契妖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在场能称为御师的,自然有自己的契妖,御师受到攻击,契妖便会出面护主。方才那名御师都被摔出去,此刻还僵直着身体淋雨他的契妖也没出现,足以说明此刻站在雨幕旁的妖远压那御师的契妖,吓得对方不敢现身。
御师间也凭实力说话,沈鹮使妖伤人不对,却也是那人出言不逊在先。
即便沈鹮右腿不良于行,也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嘲讽其为“跛子”。
嘀咕的御师只敢背后牢骚一句,在场有人私下里试过了,他们的契妖不出,便是不敢出,强行唤出也是无用的。
堂内四十多名御师,唯有沈鹮一名女子,竟无一人能与之抗衡,先前的讽刺皆成了笑话。
孙大人自然也看清了形式,他非御师,不知哪个是妖,当初沈鹮带着霍引风尘仆仆赶到府衙前他还以为那头戴帷帽神秘高大的男子才是御师,如今看来却是他眼拙了。
沈鹮坐下后便没说话,墨色的半边面具像一只展翅的隼,只叫她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一双眉眼,明丽的眸子状若桃花瓣,目光于几十个御师中扫了一眼,不经意落在角落处。
孙大人在台上说话,她在台下盯着人发呆。
那人端坐在最末端大堂最外延,檐下淋落的雨溅起的水花染湿了他一截衣角他也毫不在意。堂内御师也有遮住面孔的,即便如此也都聚精会神地听孙大人讲述与画皮仙相关案例事宜,唯独那人冷冷清清,一身玄衣,乌色的帷帽彻底封住了五官,可瞧着帷帽抬起的角度……
他在看雨,没在听话。
上一次沈鹮来没见到这个人,又看现场座位排布,大约是按照来府衙露面的先后顺序坐下的,那人来得迟,或许昨日才到。
沈鹮不听孙大人说话,是因为她已经调查出有用的信息,那人不听孙大人说话莫非是过于自信?
沈鹮这般直白的视线,是个人都能发觉了,怎么也得回头也看她一眼,可那人动也没动,从她被霍引抱着出现直至孙大人话落尾声,那人也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盯着檐下的一串雨水去看。
一声叹息,沈鹮不再打量对方。
柏州的难处众人也都知晓,那些死去的女子家中人亦不能在她们生前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说是有妖害人,可偏偏那些女子皆被蛊惑,即便知晓自己性命堪忧却也还是愿意用心脏去换取美貌。
爱美是人之天性,若说这些女子只祸害了自己也罢,明明柏州境内皆知一个画皮仙会改人容貌,那些突然变美的女子皆与妖有关,可还是有男子不畏身死,一头栽进了美人乡。
死了女子十三人,男子却有三十多个,皆是马上风。
“是魅惑之术。”有御师道:“《异妖百册》记载中,有妖食人心驻容颜,但若那些男子明知还要上赶着赴死,便只有修魅惑之术的妖才能做到了。”
“世间妖邪皆可修魅惑之术,却有长短,知死而赴死,可见此妖法力不低,魅惑之术也登峰造极,能有此作为,不是狐便是獾。”
“还有猫。”又一人出声。
孙大人道:“诸位既有此猜测,可有寻定的目标?”
比沈鹮还要早来的几个御师胸有成竹,向孙大人讨了些差行的银两,一句话也不肯透露便转身离开了大堂。孙大人向他们要个期限,第一个人说一个月内,剩下的几人不甘示弱,也都保证一个月内便为孙大人抓到这妖。
四十多人来了又走,堂内坐的零零散散,剩下的除了沈鹮到的比较早之外,其他都是这几日才来,还要向孙大人讨要卷宗分析。
孙大人显然为此发愁,叹了口气,他让人领着那几个要看卷宗的御师离开,一时间堂内就剩下沈鹮与那坐在角落里看雨的男子两人。哦,还有站定柱子旁如一棵青松的霍引,与躺在雨里动也不动的男人。
“二位……可还有何要问的?”孙大人出声。
沈鹮本想等那人走了自己再上前向孙大人要钱,她有把握三日内便能结束柏州画皮仙一案,这地方雨太多,她腿疼得厉害,迫不及待想换个地方养伤。
可见那人还是不动,沈鹮坐不住了,她猜那人应当是睡着了。
正要起身,堂外一人撑伞匆匆过来,路过躺在地上的御师身边时还怔了怔,待走入堂内,收了伞,沈鹮才看清对方的相貌。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几岁,蓄了点儿胡子瞧着颇为沉稳,衣衫华丽却不花哨,步入堂中却先看了沈鹮一眼,完全无视了角落里的男人,径自上前。
“父亲,会已散了?儿子有要事禀报。”那人道。
孙大人开口:“可是关于画皮仙的?”
男人点头,孙大人道:“直说就好。”
男人是孙大人的儿子,名孙长吾,因这两年见孙大人被画皮仙一事操劳得生了许多白发,便想着为孙大人分忧。他也有几分本事,查到了齐小姐的头上,见孙大人没有避开堂内几人的意思,便开口道:“那齐小姐昨日在连城现身,瘦了许多。”
“你是觉得她与画皮仙见面了?”孙大人问。
孙长吾道:“儿子只是猜测,儿子先前也见过齐小姐一面,昨日与先前相比已是容貌大改,儿子担心,特来告诉父亲一声,可千万要命人盯好了齐家,注意齐小姐的动向。”
“长吾有心了,此消息为父会尽快告知众御师,倒是你奔波了两日瞧着憔悴了许多,快去洗漱一番好好休息。”
“儿子不累,只要能替父亲抓到这个祸害人的画皮仙,儿子怎么都是值得的。”
孙大人与孙长吾二人父慈子孝,看得沈鹮直眨眼睛也不好打断,待那孙长吾告辞,沈鹮才道明:“孙大人,与其盯着齐小姐去过哪儿,你可要更注意她与何人碰过面,尤其是男人。”
“沈御师此话怎说?”孙大人问。
沈鹮道:“有几个御师说的是对的,柏州境内的画皮仙的确是个狐妖,亦是用魅惑之术采男子精阳。齐小姐面容大改其实是已与那妖会过面了,如今防不了那妖,却是可以防住齐小姐与男子接触,替那妖采男子精阳的。”
直白来说,便是如今的齐小姐已然无法回头,倒是可以阻拦不怕死的男人主动献身,避免马上风。
“沈御师见过那妖了?”孙大人一脸震惊,随后又道:“是了是了,方才便瞧着沈御师与旁人不同,你虽是姑娘家,却是有大能耐的。”
沈鹮摆手,不接恭维,只道:“先前孙大人言明只要抓到了这个画皮仙,便可许诺书一封荐信,附上去玉中天隆京的路费,此话可作数?”
“自然作数!这画皮仙折磨了州府百姓两年多,沈御师若是能捉到他,有此好本事,本官必会荐信盖章,送沈御师去隆京。”孙大人道。
沈鹮点头:“那便够了,孙大人先写荐信吧,三日后我来府衙取。”
孙大人闻言,眸光发亮,震惊之余连连道好,他倒是相信这个年轻的姑娘,往往最不被人看好的,却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沈鹮从州府府衙离开后没立刻去那条小路,她还需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对那狐妖一击必杀。
雨水连绵地浇在地上,顺着屋檐流淌入街角,驿馆里的御师都已离开,唯独沈鹮一人还坐在屋中对着烛灯写写画画。
天穹国的御师从来不缺钱,在这妖比人多的云川大地中,谁家没被妖邪惦记着?只要有妖的地方便有捉妖人,有捉妖人便能得捉妖的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