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却是穷过来的,说实在的,柏州里的画皮仙是她此生捉过的第一只妖。
满桌柳枝一片片树叶被她揪了下来,沈鹮画了好些符才将那些叶片收入囊中,打了个哈欠抬眸看向坐在圆桌对面的人。他已将帷帽摘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来柏州之前,沈鹮一直都陪着霍引,他才苏醒没多久,话也不会说几句。
凡是妖皆有其味,霍引的身上有幽香,似茶若花,也很像雨后竹林的味道,这味道能安抚沈鹮的疲惫,也叫她安心。
对上霍引的目光,沈鹮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到霍引略有些疑惑地歪了一下头她才笑道:“就是想看看你,真好看。”
霍引眉目舒展,薄唇学着她勾起一抹笑,开口声音清澈,也道:“夫人,好看。”
符画好了,计划也于脑海成型,今夜一觉安眠,明日沈鹮便要赶去连城,入夜前走入狐妖设下的幻境世界,待捉到狐妖后,她便可以拿着荐信回去隆京。
是了,回去。
躲藏十年,总该回去不是?只是如今她还是天穹国榜中有名的叛徒,自然不能以原来的身份回去。
这一夜,沈鹮睡得还算踏实,并未梦到过去的事,次日清醒后便上路。
难得柏州有个好天,虽未有阳光,却也没再继续下雨,沈鹮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连城,又在天黑前走到了那条小路。
交叉路的路口人来人往,车轮与马蹄印记深深,因一整天没落雨,地上的泥泞干涸了些,形成深浅不一的坑。
竹枝与树丛挤在一起,沈鹮头顶一轮弯月,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叶片,并未摸到界门。她从袖中抽出了一片柳叶,符文燃火,将碧绿的柳叶烧得焦黄,叶灰随风飘向了林木丛,散落九点火煋。
煋火逐渐烧着,将那林木丛烧出了一个豁口,丝丝妖气从中溢出,沈鹮正要踏入,却有一道黑影快过她,如光似的闪入了火圈中,直叫沈鹮愣神。
待她反应过来,符火都快烧完了。
她低声骂了句脏话,按紧发上的木簪,抬步跨了进去。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沈鹮踏入浮光的小世界中,直朝那黑影冲过去。
不用她去看也知道那影子是谁,必是在府衙看雨,一直等到她离开才走的那名男子!早先沈鹮就瞧出他不简单,如今更是气急,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竟在知晓她查到狐妖藏身之处,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还先她一步跨入界门!
撞入小世界,桃花纷纷扑面,这次不是沈鹮的纸人符所见,而是她自己身临奇景。
仙境楼宇立于山川,云霞缥缈,妖气纵横。
飞天的女子犹如神仙,身轻体纤,披帛交缠,数十道人影或举着琵琶,或扶着竖琴,就横陈于飞檐,媚眼如丝,勾勾缠缠地望来。
漂亮,的确沉鱼落雁,难怪那些貌丑的女子进了这小世界恍如闯入仙境,便是将自己性命骗去也想要这倾国容颜了。
眼前一幕幕如展开的画卷,她有些意外这些楼宇排布竟分外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不待沈鹮回忆起,那先她一步闯入的男子便如疾风,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巨幕画卷被人撕裂出一道豁口。浓浓妖气扩散,鲜血涌出,而数十名飞仙已倒下一半,尸体横七竖八地挂在了屋檐或台阶上。
第4章 幻境
凶残,且不懂怜香惜玉。
这是沈鹮当下对那名神秘男子的感受。
也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法术,不见符文不见法阵星芒,就几道如太阳照射在雪地里的白光闪过眼前,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便在他的摧残下化作废墟,轰然倒塌。
本就是一场妖气凝成的幻境,一旦被撕出一道裂缝便如浑水决堤,顷刻间将这人外仙境覆灭。
沈鹮呆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瞧着仙山瀑布滚滚压下,卷走了楼宇的废墟残骸,一栋栋楼阁坍塌,瓦砾灰尘铺天盖地。飞天的仙女发出惊叫,甚至来不及呼救便被拦腰斩断,其手段极其血腥,直叫沈鹮不忍直视。
男子身形利落,如穿梭于天际的鹰隼,几下便将这幻境撕碎,直逼得造出幻境小世界的狐妖现身。
忽而一声鼓响,咚咚直击人心,便是沈鹮脚下的草坪也跟着颤了颤。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作壁上观,本想让这男子先耗着狐妖,她再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必须得出手了。
那些坍塌的楼宇中央破天的口子里挂下了数段红绸,红绸之上金墨提了许多诗句,沈鹮粗略地看了两眼,都是一些赞颂女子容貌的诗词。
粉花飞落,鼓声阵阵,那些红绸彩条与花瓣卷成了风,再散开时便见一名曼妙女子从天而降,以林木为发,花瓣为身,红绸为裳,身量百丈,似顶天立地。
白玉似的肌肤上纤云飘飘,那女子狐眼魅惑,发丝翩跹,裙摆如云似雾,只手轻抬便将坍倒的楼宇重新扶正。数十具散落的尸身蜕皮成了颜色不一的狐狸,钻入楼宇中不见踪影。
沈鹮见那男子还在施法,便道:“别白费力气,这里是她创下的小世界,一砖一瓦都随其意念而动,你砍不破的。”
沈鹮话止,那名玄衣男子果然停了下来,颀长的身形竟未借助任何法器物件悬在了半空中,直叫沈鹮昂首看向他,满眼震惊。
只见那如小山高的女子一个旋身,纤细的腰身上挂着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赤足点在了楼宇中央,每一步都踩出了一道鼓声。
阵阵鼓声带着风刃袭来,沈鹮负手而立,右手凭空画了个星图推了出去,扩散的星图如盛放的莲花,化作一堵气墙阻拦了风刃,也将那名男子护在其中。
趁着这个时候,她仔细看了一眼重新建造的山川楼阁,顿时想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些了。
多年前的隆京里便出现过这样一个美人,容貌倾国倾城,身形玲珑凹凸有致,该丰韵的地方丰韵,该细瘦处也掐得极紧,那美人是苍珠海地在某一年进贡入隆京的。美人为妖,舞姿动人,可化作玲珑小人,如筷长,立于掌心,做到真正的掌上起舞。
沈鹮虽离开隆京十年之久,可至少前半生是在隆京长大,皇城底下什么地方她没去过?难怪会觉得眼前楼宇陈设眼熟,这可不就是隆京第一风流场所‘一梦州’的建造?
只是一梦州立于隆京皇城以西,而这些楼宇却设在山川之间。
一梦州前亦有一处鼓台,那里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专属,足踏鼓声,舞动乾坤,引无数玉中天的贵族为其折腰,甚至是天穹国其他地界的贵胄亦不远千里去见她。
那妖叫什么?
沈鹮仔细想了想,对着正在翩跹起舞的身影吐出她的名字。
“扶璇。”
因这二字叫那轻舞的狐妖微怔,抬起双臂的女子缓慢放下手臂,飞舞的披帛遮住其半张脸,媚眼如丝朝沈鹮的方向看来。
入小世界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能叫她看清容貌的。
男子从头到尾裹得严实,双手都戴着墨色的手套,而那名叫出她曾经名字的女子,乌色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亦不在扶璇的记忆当中。
可知道“扶璇”二字的,必是从隆京而来。
扶璇停下舞姿,高山一样的身躯慢慢弯下,本就极少的衣料遮不住前胸露出大片白腻的皮肤。她撑着山边缓慢地横躺在巨大的鼓面上,姿态慵懒道:“隆京距离风声境数万里之遥,竟还能在此地遇见故人。”
“非是故人。”沈鹮道:“我是来抓你的。”
扶璇闻言也不恼,反笑道:“无知小儿,便看你有几分本事。”
狐妖擅魅惑之术,在她捏出的小世界里,一花一木皆可由她操控。幻境如画,不过眨眼万物于沈鹮眼前扭曲,天光渐暗,风起云涌,几息之间从天亮变作深夜,灯火阑珊,照亮了热闹的街市。
广阔的道路可供数十人并行,街道两侧高楼林立,五彩的琉璃瓦于烛火下闪烁着异色的光,彩幡飞扬,金雕玉砌的酒楼茶馆儿门前人来人往。穿着锦衣的行人结伴闲逛,灯红酒绿之间,漂浮于风中的妖气也含着各类不知名的香,似桃花,若百合。
灯火之下,广路尽头隐约可见皇城轮廓,无忧台上巨大的夜明珠照亮了皇城的东角宫宇,这里是沈鹮记忆中隆京的样子。
她就站在来往的人群中央,眼神描摹着由幻境变化而来的家乡。
魅惑之术可借幻境来窥探人的内心,人们心中越向往的便越有可能在幻境中出现,与其说这是幻境,不如说这是一面可以照见人心的镜子。
能将隆京大半场景于幻境中重现,可见这狐妖的道行不俗,也难怪那些男人在得知女人的容貌与妖邪有关后依旧前赴后继地送死,无法战胜心中的欲,便会被欲所吞噬。
芙蓉巷、荔水街、东书楼……还有倚着皇城东侧夜明珠可照亮的——紫星阁。
紫微星辰,向天引路。
忽而传来一阵惊慌声,沈鹮回神抬头去看,只见一只赤鸟抓着人飞上了星空,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火光刹那点燃国都,尸体落下时四分五裂,鲜血迸得满地都是。街道上的行人分散逃离,群妖环伺下,紫星阁处飞身出来的御师脚踏星图,腾空而起,漫天黄符闪着光从沈鹮的眼前飞过,那些人都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的。
为首的人鹤发紫袍,面色凝重,便是那么远的距离沈鹮也依旧一眼就看见了对方。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那人似有所感,回眸的一刹那于纷乱的人群中注视着沈鹮的眼,对方见到沈鹮也很惊讶,排列有序的黄符忽而有一张朝沈鹮飞来,男人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焦急慌乱:“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沈鹮一怔,心口砰砰乱跳,她接住了黄符,指腹触摸着带有温度的朱砂,像是有一团火随时要从她的手心里燃烧起来。
她动了动嘴唇,尚未发出声音,那人又立刻呵斥:“还不快去浮光塔!”
沈鹮此刻才想起来自己要做的事,思绪在混沌中又变得清晰了起来,狐妖幻化的境中,任何人的言行皆有迹可循,这里是她内心不可触及的噩梦,亦是她的柔软。
鹤发紫袍是沈鹮记忆中爹爹的模样,他分明年纪轻轻却满头银丝,只有沈鹮知道,即便没有十年前隆京祸乱,爹爹杀血而死,他的命也活不长。
沈鹮忽而忆起,她与爹爹从未道别过。
不待她再去寻找,一行御师已然在眼前消失。
羽族漫天皆是,沈鹮摩挲着手里的黄符,朱砂点燃的瞬间隐蔽了她的身影,让她可以自由进入紫星阁。
顺着记忆里的道路一直往浮光塔而去,她记得浮光塔前有一处梅园,如今盛夏并非梅花盛放的季节,可紫星阁的梅园里依旧布满了朱红色的梅花。
自踏入院中起,雪便落下了,带着黄符烧尽的灰烟气息,一切景象与记忆重叠。她像是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梦境,也许在这场梦境里,她可以阻止紫星阁悲剧的发生。
狐妖幻境可以惑人心智,妖气无孔不入地侵入人的内心,寻找突破。人的心中除却欲,亦有求不得,舍不去,有不甘,有遗憾。
今夜月圆,可半丝光也透不入浮光塔中。
巨大的门扉开出了一条可让人通过的缝隙,沈鹮闪身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塔内安静地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
她知道她为何来这里,她还记得当年与爹爹的约定。
眼下的浮光塔内没有那些被封印的妖,也没有巨大的会发光的蝴蝶为她照明,扶璇找到了她的软肋,在她站定于隆京的那一刹,便将自己的身世由幻境剖析在扶璇的面前。
天穹国的人说,沈鹮是隆京的叛徒,便是十年过去了,她也依旧在通缉悬赏的榜单上居高不下。
因为当年沈清芜带领紫星阁所有御师抵抗妖邪时,沈鹮就站在了浮光塔中,她用自己的血解开了封印,带走了天穹国的镇国大妖。
妖之间以灵或气来分高低,他们可由世间任何拥有灵性的生灵修来,亦有血脉压制。
能力越强大的妖,什么也不用做,光是站在那里便能使无数妖类折服顺从,紫星阁的浮光塔中有许多厉害的妖,即便他们被封印了也不是其他妖邪敢随意提起或置喙的存在。镇国大妖得“镇国”二字,便是在东方皇权起始,天穹国开国以来,他便存在于紫星阁中了。
隆京皇城人十万,妖百万,人能震慑住数目庞大的妖,便是因为这些妖皆被镇国大妖的血脉压制,不敢轻易反抗。
那日皇帝死了,隆京乱作一团,沈清芜带人离开紫星阁后,浮光塔内外无人看守,只有沈鹮一人。
如今她踏上了与过去同样的道路,一步步走下阶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走入了逼仄的窄道,越往深处去,她便越清晰地听见了沉沉的呼吸。
如同地灵覆盖在她的四周,那呼吸声缠绕于她的耳畔。一年四季,大妖清醒的时候很少,沈鹮来找他时他多数都是安静地睡在了一团水光中,偶尔有清醒的时候。
点点萤火从深处飞来,幽绿色的光照亮眼前的通道,一条小路走到尽头便会豁然开朗,浮光塔之下别有洞天,那里无数灵气扩散。
她看见了灵光缠绕中的人,只远远地望上一眼,沈鹮便没有再靠近了。
幽绿色的水将他全面包裹,那些灵光有些刺眼,封住了他的身躯,叫沈鹮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脸庞,如白玉似的精雕细琢的人闭上了双眼,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湿润的水珠,随着他的呼吸声,周围的灵光沉沉浮浮。
是不是只要不带走他,爹爹便不会耗血而死?
或许她只要唤醒了他,他便有办法让那些祸乱的妖停止杀戮。
念头起时,沈鹮的意识略有些模糊,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手牵着她往前走,而方才在长街上抬头远远看向沈清芜的那一眼也变得尤为清晰。
待她终于站在了那团水光前,沈鹮昂着头看向高大的男人,他悬于空中,水团一滴滴往下落,许多水迹沾染了沈鹮的衣裳,她看见他轻轻睁开了眼,那双空洞的眸子凝视着她。
“你想要我如何做?”
熟悉的声音吹上了她的耳畔。
“那我便会如何做。”
想要他如何做?
想要他……救爹爹。
第5章 扶璇
繁荣的隆京昼夜更迭,太阳迅速升起又坠落天际,不过眨眼的功夫再度天亮,又在几息间暗了下来。
主街人多,来来往往,速度堪称光影,两侧楼宇的灯火明明灭灭,人声嘈杂,混乱不堪。
满身玄色的男子站定于跨街的悬桥上,他看着时间轮回,几息间重复着每一日,甚至连从他身后走过的人也是相同的那几个,淡然处之,便是飓风也未曾刮动他的帷帽,没有露出半分面容。
隆京的盛景,终于停在了某一夜。
十年前群妖祸乱的画面再度重现,大火烧至悬桥,赤鸟从空中俯飞而下,直直地朝他这边喷了一团火焰,飓风卷着火,不曾挨上他半分衣袂。
男子双手环抱,身姿挺直,只是头微微歪了一下,帷帽微动,那飞天的赤鸟顿时扭曲形变,像是被无形的压力挤着庞然的身躯,不过刹那便化作血雾,顷刻间灭了满城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