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也依旧放行,白容不停歇地往星祈宫赶去。
东方银玥也不在星祈宫,但星祈宫的宫人们说公主殿下今日的确入宫了,午后在星祈宫小憩了一会儿,出去后再也没回来。他们以为东方银玥回了公主府,实则她还没出皇宫门。
暴雨敲打在青玉檐上,站在檐下的小宫女即便披着厚厚的棉衣也被这寒风雨水吹得瑟瑟发抖,宫女看向站在雨水中脸色苍白的白容,没忍住开口:“白大人要不还是入殿等候殿下吧?至少换件衣裳,喝杯热茶。”
白容看上去实在有些凄惨,少年乌黑的发丝被雨水淋乱,高束的马尾也不知何时松散下来,玄衣披身,浸透了雨水。他呼出的气比夜风还要寒些,劲瘦的身形如同冻僵了般笔挺地站在星祈宫外,眼神空洞。
“她会去哪儿?”白容的声音沙哑,如被寒刃割伤,说完这话后又是几声咳嗽。
小宫女不忍地皱了下眉头,正要上前去拉他到檐下避避风雨,可还没碰到人,少年便转身大步离开。
“白大人!伞!”小宫女跟上几步,她没能叫住白容,不过几个眨眼白容的身影便在她眼前消失,就像这人从未来过。
皇宫很大,对东方银玥没有任何禁制,可她会去的地方没有几处。
年少时期住的沁园在她搬入星祈宫后便渐渐荒废了,她不会去那儿,如今夜已深,小皇帝那处她更不会去,若不在星祈宫,便只会是回去了公主府。
白容是一路跑来的,为了便利走了几处小路,或许便因如此才与东方银玥的车辇错过了。他正准备出宫再回公主府找一找,却在路过一条长长的宫巷时忽而想起来一处,那一处他只远远看到过,从未到达,而东方银玥也很少提起。
但今日魏千屿的生辰宴上,东方银玥将那整个皇宫最高楼的灵锁门钥匙交给了对方。
少年的身影在雨幕中毫不显眼,他顺着高高的楼宇一路赶来,因急着找到东方银玥甚至没轻没重地踏碎了几处老宫墙上的琉璃瓦,这才在一炷香后站在了梵宫之下。
满皇城的宫殿都是在地面上所建造的,可这座梵宫却建在了高台之上。东方皇族的先辈将此处建成了只有一条路通上往下的高台,像是一座没有门窗的塔,跃过了宫中所有楼宇,甚至成了整个儿隆京最高处。
在那高台之上有一处空旷平台,巨石浮雕的地面上绘满了曼妙的星图,应对着天上的星宿排布,那里是观星台,是以往御师观星推运之所。
后来有人在那浮雕于地面的星宿上盖了一所漂亮繁华的宫殿,宫殿起名梵宫,每逢节庆便有皇帝带领着皇室贵族与达官显赫在上头饮酒作乐,这里可以以最近的距离看见星和月,也可以俯瞰整片隆京城。
白容冲上了梵宫顶,果然在偌大的宫殿中瞧见了一点星火。
殿门外没人把守,梵宫的高台之下也没人护卫,东方银玥午后休憩完说出来散步,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处。多年未被人打扫过的楼道并不好走,就连常年通风的梵宫里也有一股淡淡的木质腐朽的味道。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满地星图被木地板覆盖大半,雕梁画栋的楼宇上绘制着极乐仙境,壁画中纤云袅袅,江山万里。忽而轰隆一声雷至,暴雨倾下,东方银玥便被困在了这里。
这一场雨下了很久没停,雨水洗去了梵宫外的枯燥,逐渐将过去的痕迹冲刷出来。
而后天黑,她依旧被困在此。
东方银玥勉强找到了两盏油灯与火折子,捣鼓了半天才弄出了点儿光芒来,可叫这深夜中的梵宫看上去不那么寂寥阴森,至少除却雨声风声雷霆声,还能有些其他动静。
轰隆隆——
高台似乎离天很近,树纹般的雷霆落下时,蓝紫色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大殿的每一处角落。
东方银玥忽见一道人影,惊得手中灯盏落地,本就微弱的两盏火光如今只剩下一个,昏暗的光芒在风中明明灭灭,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像是有一块冰,握住了她的手。
“烫到了?”白容跑来的速度很快,他在见到东方银玥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朝她走来,却没想到忽起雷电,将东方银玥吓了一跳。
白容看向地上的油灯,再看向东方银玥细腻白皙的手,确定她没被油灯烫伤这才松了口气。
他抿着嘴,心中的万分委屈尚未诉说,一切不甘被不安掩盖,如今真见到了东方银玥,质问与难过又说不出口了。
东方银玥抽回自己的手,挑开白容额前湿漉漉的发丝别在他的耳后,捧起少年的脸借着微弱的烛火看了一眼,她忽而笑了起来。
“你这一脸被抛弃的怨念从何而来?”东方银玥问道:“难道本宫择驸马之事被人抖给你听了?”
此话一出,白容才明白什么叫真的五雷轰顶,噩耗降临。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脆弱彷徨又无助地望向东方银玥,淋了许久的雨水此刻才让他感受到了沁骨的寒意,身体不受控地发起抖来。
第53章 夜雨
东方银玥一见白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的模样, 连忙出声哄慰:“骗你的。”
一言定其生,一言要其死。
白容此刻的心情大致如此,他来不及细想,只连忙将东方银玥抱入怀中, 此刻混沌的脑海中也想不到自己浑身湿漉漉的, 发丝上落下来的水会染湿东方银玥的衣裳。
“不要择驸马,不要选别人。”白容的脸深深地埋在东方银玥的肩窝处, 用力地摇头, 潮湿的发丝贴着她的脸与脖子, 蹭出一片寒意。
他慌张道:“不要看别人, 我可以做到的, 我能做到最好, 我一定是殿下身边最有用的那个人!”
“没有择驸马。”东方银玥也不知为何他今日竟这般敏\\感,就像随口一句玩笑话都能让他哭出声来,明明……她方才说那句戏言的前提, 是笑话他将自己弄成了这般落魄模样。
东方银玥抚摸着他的发丝, 见白容的发带松散, 一路跑来怕是没少借树枝的力,头发里嵌了几片枯叶也未察觉,于是她便细心地理起来, 将白容的发丝理顺。
白容搂着东方银玥腰间的手很紧,他感受到了她的动作, 也感觉到了她的体温, 只有真正拥抱着这个人他才觉得东方银玥是属于他的,至少这一刻属于他。
梵宫之上没有旁人——整个梵宫因十年前乾允帝之死, 虽未被列为不详禁地,却也是皇宫中鲜少有人会来的地方。
这样大的雨, 这样寂的夜,不会有人靠近这里半步。
除了早早过来,被困在此的东方银玥与寻着她而来的白容。
东方银玥还在替他整理头发,少年便开始不安分起来,他冰凉的鼻尖蹭着东方银玥的脖子,这里碰一碰,哪里嗅一嗅。小动作不断后白容终于肯抬起头来看向她,再于她唇角落下一吻,满眼破碎的情绪,还真叫东方银玥恍惚了一瞬,以为他是被谁给扔下的小狗。
“你怎么了?”东方银玥问他。
白容轻轻眨了一下眼道:“我看见殿下让逐云把梵宫的钥匙交给了魏千屿。”
东方银玥挑眉,显然不解这有什么问题,她道:“魏千屿于观星推运一途上或有造化,若他擅此类,我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何不妥?”
“可殿下以前答应,要将钥匙交给我。”白容细细地吻着东方银玥的唇,只要回想到此事他就难过:“殿下说过,会等我去学。”
东方银玥微怔,她不记得自己对白容许下过此类诺言了。
白容见她茫然的眼也猜到她忘记了。
他抿嘴,更觉得委屈,可他记得全部细节,也知道彼时东方银玥说出那样的话并不慎重,她随口一回他便当真,是他牢牢记住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对话,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承诺。
世人都不信星运,可他知道东方银玥的内心是相信的。
那种玄术早已在三百多年前便被烧毁,便是这几年白容努力去搜寻,能找到的关于观星推运的书籍也不过小小半书柜,找不齐全也因没头没尾而不能参破几分其中奥秘。
白容从青云寺离开得以还成自由身后,他便总出入紫星阁,每个月两次去东方银玥的屋中等她教习考核,平日若没事便泡在浩瀚的书海里。
在没与东方银玥做过那种事之前,白容几乎是住在紫星阁里的。他与李璞风和卫矜一样,只是那两个人同吃同住,对白容并不熟悉,他们从不来蓬莱殿,故而也不知白容早在蓬莱殿中扎了根。
后来,白容第一次在东方银玥的凝华殿中过夜,那一夜他几乎失了理智,凭着野兽的本能侵占自己的领地,他与东方银玥因为那一夜而近了不止万步,白容也终于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赖在公主府,从此住在公主府。
只是将东方银玥的身体弄出血的那一夜过后,东方银玥大病一场。医师到公主府时他与东方银玥隔着一扇凝华殿厚重的大门,可他听力好,屋里的一切动静他都能听得到。
老大夫捏着胡子欲言又止许久,在东方银玥许他直言不讳后,他才委婉地说:“公主殿下身旁的妖体极寒,秽物也一样,女子体弱畏寒,需得以药温上一个多月才能有明显好转。”
这话叫东方银玥摔了手中杯盏,也叫垂头丧气站在门外的白容明白,妖的那东西若留在人的身体里多了对她是有害的。
他的本体是冷血的蛇,沸腾了一夜的血液让他误以为自己变得温暖,可实际上对于东方银玥而言无异于寒水入体,何况彼时他还埋得那么深,无节制地轮流着去弄她。
所以东方银玥生他的气是应该的,她不肯见他也是应该的。
直到东方银玥过了半个多月,身体有些好转又入宫去了,白容才想着要在她面前晃一晃,说几句软话,让她知道他已认错了。
即便白容找去了宫里,东方银玥也避着他。
那段时间简直叫白容生不如死,他白天见不到人,夜里也睡不着,终于有一日冲动战胜了理智,他不怕自己成了讨人嫌的妖,只怕若他再不见东方银玥,就会被她彻底抛弃。
于是白容夜闯了东方银玥的凝华殿,在她熟睡之时伏在了她的床前,一只手探入锦被里抓住东方银玥的手,小声地喊她殿下,将她吵醒。
“你怎么来了?”东方银玥见他将脸贴着她的手背时有些惊讶,怔了会儿后又不好意思去看他的脸,只要见到白容,她就会想起那夜的荒唐。
白容低声道:“我来向殿下道歉。”
东方银玥心中笑他不知分寸体统,竟有人会半夜私闯旁人的寝殿,趴到床头把人喊醒来道歉的。
可白容态度还算诚恳,她估念他是妖,便给他一个道歉的机会,也是想听听他到底要说出什么歉疚的话来。
谁知等了会儿,少年见她发丝撩过肩头,露出半边细腻的锁骨后,喉结滚动,说了句:“我再也不会不经殿下允许弄进殿下的身体里,我以后不会让殿□□寒了。”
此话一出,东方银玥便将他踹了出去。
即便彼时白容还未弄懂自己除了害东方银玥生病之外还做错了哪里,可因那夜致歉,东方银玥好歹没再如先前那般躲他躲得紧。
没多久后东方银玥忙碌得太晚,白容特地去宫里接她。那日是乾允帝的忌日,东方银玥的心情沉闷,见到白容也没提起兴致苛责他,只在宫巷的转角处看向了观星台,思绪不知飘向了多远以前的星海。
东方银玥忽而开口道:“本宫记得你将紫星阁古书楼里的书都翻了个遍,可在里头看见观星推运的书籍了?”
白容惊喜她与自己搭话,轻声道:“有两本星图绘本,殿下感兴趣?我拿来给您看。”
东方银玥却笑了声:“本宫看不懂那些。”
她想起白容素来聪慧,紫星阁的捉妖之术他一点就通,说不定他会懂。白容似乎也看穿了她那一记眼神的用意,他既读遍了古书楼里的书籍,自然也了解观星推运的由来与覆灭,知晓那是三百多年前被誉为诅咒的邪术,可他毫不犹豫地承诺道:“我学。”
“你真要学?”东方银玥问他。
白容点头:“只要殿下需要,我就可以学,我想让殿下知道我不是一个无用之人,只要殿下将我留着,我会努力成为对殿下最有用的那个人。”
“好啊,那你学吧。”东方银玥上了马车,掌心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朝皇宫中最高的梵宫望去一眼,她轻声道:“但本宫可没什么能教你的。”
没有书本,她也不懂星宿的分布,看不穿银河中滚动的秘密与预示,这一切都要白容自己去摸索。
“我会努力去学的。”想方设法地去学。
东方银玥忙碌一天,精神疲惫,她打了个哈欠,像是将白容这话当成了一句不可能实现的戏言,于是也随口说一句:“若你真有学成的那一天,本宫便将灵锁门的钥匙交给你。”
只是天穹国留下的关于观星推运的书实在太少,留着最多的便是蕴水魏家,可魏家的书本白容也都看过了,即便如此他也不算真正学成过观星推运。
至多……可观形象,见来日天气。
如今这又算什么呢?
那把灵锁门的钥匙,已经被当做魏千屿的弱冠礼送给了他,白容甚至想开口让东方银玥把那钥匙要回来,再多等他几年。
那这话终究过于孩子气,宣璃长公主送出去的礼,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白容难过也无助,他甚至觉得或许自己就是个蠢人,所以用了两年也没真在星海上学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这才叫东方银玥失望。
这把连接观星台的钥匙,是第一次被她送出去的东西,在白容的心里那原本应当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