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陌笙并不懂自己为何要来这一趟。
直到推开医院门的一瞬,陌笙才给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完整。
这件事情是她自己要做的,结束的句号也理所应当由她画上。
她想着,抬头看向病床。
这是一间很特殊的病房,只有薄迈自己。
薄迈看到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唇角微微一勾,“过来。”
陌笙走过去,停在他床边。
薄迈不知刚刚忙了什么,这会儿在床边站着,他与她对视三五秒,像往常一样有点手欠地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头发是不是长长了?”他问。
陌笙说:“还好吧,哪有那么快。”
薄迈顺手摸了一下陌笙耳后的伤,他想起每一次提及伤疤时,陌笙总是表现得“欲盖弥彰”,她是希望他能做点什么的。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杨术这两天会找你。”他说。
陌笙一顿,“嗯?”
薄迈勾唇,“赢了”
陌笙:“哦。为什么找我?”
“道歉呗,”薄迈抬手勾了下陌笙的下巴,像勾小狗那样,“磕头怎么样?”
陌笙:“我都说了,我又没吃亏。”
“女生哪有不吃亏的。”薄迈口吻很是理所当然。
“男生才是怎么样都不会吃亏。”薄迈说。
陌笙闻言看了薄迈一眼。
薄迈靠坐在床边,看她的时候眉眼一点笑,和平时逗她看她时无异。
从小到大,陌笙并不是没有被人喜欢过。
她以前能看出来杨术对她感兴趣,如今也能捕捉到石凯对她的好感度。
可每一次,她都觉得恶心,痛苦。
唯独这一次,她胸腔仿佛灌了水。
晃晃荡荡,好像很满,又好像空荡荡。
他不该是这种反应的。
她想要的也不是这种结果。
半晌,陌笙道:“哦,恭喜。”
薄迈挑眉:“同喜。”
陌笙不解。
薄迈一笑,“二十万够不够?”
陌笙一怔。
薄迈见状又笑一下,他如常牵住她的手,把玩她的指尖,看着她皮肤因为生理反应一点点泛出粉色,又兀自笑了下。
他没忍住回忆了过往很多陌笙的反应,她是有过很多生理反应的。
这让他觉得真实。
“不够也没事,”薄迈说,“以后日子还长呗,我又没死。”
陌笙看着薄迈,说不出话了。
薄迈看着她,伸手捏她的脸,“怎么,这会儿才看见我断胳膊断腿了是吧?”
“一点都不心疼我?装的吧你,”薄迈说着笑,“让我看看心里哭了没。”
话落,陌笙却淡淡抽回手,“你比我还会装。”
薄迈眸中笑意瞬间尽褪,他看着陌笙。
他没有说话。
陌笙淡淡将手抽回,“看也看了,差不多得了。”
薄迈忽然一把扣住陌笙的手腕,他盯着陌笙,声音有难以察觉的抖,“怎么不继续装下去。”
陌笙说:“恶心。”
薄迈冷笑,“你现在才觉得恶心?我亲你的时候呢?我摸你的时候呢?”
“陌笙,”薄迈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几乎咬牙切齿,“你贱不贱?”
谁都知道薄迈尖酸刻薄讲话最难听。
只是这个人在陌笙面前一贯要温和一些,温和到陌笙差点忘了,他本质还是个地痞混混。
跟地痞有什么可吵的。
于是陌笙笑着说:“没你贱。”
这似乎是最尖锐的一把刀。
是今天,是刚刚,薄迈才递给她的。
他递给她,是要讨好她。
可她却毫不犹豫地还在他的脊梁骨上。
薄迈没忍住,猛地咳嗽了一声。
脸瞬间白了几个度。
陌笙见状转身要走,薄迈却强势地拽了她一把。
他仍在咳嗽,手上却不肯松。
陌笙不知他在坚持什么。
陌笙回头,一眼看进薄迈的眼睛里。
薄迈在沉默。
可不知为何,陌笙却在他那双沉默的眼睛中,看到了……挽留。
又好像是乞求。
如今薄迈浑身上下似乎只剩下这一只完好无损的胳膊。
他杵在那,微微低着脖颈,只为了看清她的脸。
只是少年依然没有弯腰,那是他最后的自尊和骄傲。
“你收回那两个字。”他说,“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可以贱。
她不能恶心。
这完全是陌笙没有意料到的,她想过薄迈会疯会抓狂,甚至会暴怒。
唯独没有想过,薄迈会这样。
隐隐地,陌笙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情绪,这情绪如一张透明的柔软的网,在不知不觉的岁月中,温柔地拢住了所有人。
待人们察觉,已有微微窒息感。
陌笙心口忽然有点闷,她没有再看薄迈的眼睛,只是轻轻一句:“薄迈,算了吧。”
很轻飘飘的一句,落在薄迈的自尊和骄傲上,却宛若附加了千斤重。
薄迈瞪着她,手上力气愈发得重。
这力道似乎正好摁在陌笙的脉搏上,仿佛她的心跳一同被控制。
陌笙胸口仿若堵了一块大石头。
这是她自己放的。
她垂着眼睛,薄如羽纱的眼睫遮掩了眸中原本就清淡的情绪。
少年忽然启声,嗓音含带着难以隐忍的僵硬。
“陌笙,你把我当什么。”
“只会发情的公狗吗?”
房间寂静数秒。
明明一片光明,却好像昨夜的夜没有离开。
半晌,陌笙抬头。
她眼中只有冷漠,她说:“狗赶不走。你也赶不走吗?”
薄迈盯着陌笙的眼睛,他看着她,脑海中却回忆无数过往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里,陌笙都拥有这么一双冷漠的眼睛。
可他曾经以为那是安静。
他努力回忆。
他回忆了一夜。
他以为是他曾经伤害过陌笙,可他没有。
他确定他没有。
他什么都没做。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薄迈终于问出口。
他不知哪里的伤口忽然开始疼痛起来,他额间起了一层薄汗,他几乎不能忍受。
“你问你妈吧,”陌笙看着薄迈,她似乎这会儿脸上才有一点表情,一点嫌恶,一点嘲讽,一点讥弄,她说,“她什么都知道。”
话里话外,仿佛在说:你看,你妈妈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却没有告诉你。
你看,孙佳理,伊麦,杨术,石凯,他们都知道。
你看,李延森也知道。
你看,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
陌笙走了。
她来得悄无声息,走也不留痕迹。
薄迈没躺下,也没坐下,他仍然站在床边,窗外阳光一寸一寸照在他的身体上。
他逐渐感到温暖。
他的心却越来越冷。
没多久,薄晴走了进来。
她手里拎着饭,随口问薄迈:“怎么站着?”
薄迈这才有点反应。
他缓缓回头,看了薄晴一眼。
薄晴问:“怎么了?”
薄迈的目光只在薄晴脸上停了一瞬,而后淡淡:“没事,下午出院。”
薄晴抿抿唇,说:“在医院不好吗?你在家怎么照顾自己?”
薄迈:“不是还有你吗?”
薄晴:“我哪里是能照顾人的人?”
薄迈:“那我也长那么大了。”
薄晴一窒,忽然说不出话了。
她看着薄迈,直觉薄迈似乎知道了什么,可薄迈的反应却和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阳光照在薄迈脸上,少年面庞五官清晰入目。
薄晴在想,她真的了解她这个儿子吗?
“薄迈。”薄晴失声唤出口。
薄迈扭头看过来。
薄晴看到薄迈那双深色的眼睛,那里明明平静,薄晴却好像看到了一汪沉默的大海,而海的深处,是未被探索的深渊。
他比她想象中平静,却也比她想象中更加……难过。
薄晴喉头滚了又滚,她想说话,却发现难以启齿。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最终,是薄迈先出的声。
他唤她:“妈。”
薄晴一怔。
薄迈看着她,说:“你也不要我了吗?”
薄晴抖着手,泪如雨下。
第40章
薄迈最终还是出院了, 尽管薄晴最后说了那句:“你该回到自己的家里。”
薄迈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移开了眼睛,说:“我要出院。”
薄晴说好。
日子又重新回到了从前, 薄晴三天两头不着家,不知道都在干什么,薄迈一如既往从不过问。
他身上有伤, 哪儿也不能去。
好在老张重新开起了场子, 据说那个外地人场子忽然不做了, 大家一顿分析, 觉得那人是借场子打听事的, 至于打听什么事, 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似乎很在意南香都有哪些未婚却孕的女人。
薄迈每每听了这些议论都置若罔闻。
没几天,薄迈刚要出门的时候,院子的门忽然被推开。
薄迈不知为何心一瞬被吊起,他蓦地看过去,眼睛很快沉下来。
“有事?”薄迈看着李延森。
李延森靠在门框上,“跟你道个别。”
薄迈:“哦, 不送。”
李延森:“不过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的。”
薄迈没说话。
李延森笑着说:“原家目前没什么后续接力,你如果过去, 我还挺好奇你会怎么收拾那个烂摊子的。”
薄迈只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找上陌笙的。”
李延森没想到事到如今薄迈关心的还是陌笙的事,他有点无语,又有点想笑, “你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服了。”
说完, 李延森转身走了。
薄迈看着李延森稍瞬即逝的背影,脑子里忽然出现很多莫名其妙的场景。
南香忽然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陌笙忽然出现在他家里,李延森一进校门就与人发生争执,老张的场子莫名其妙被人举报。
他先后失去工作,朋友。
他甚至从未得到过爱人。
薄迈轻轻敛眸,垂眼看着在一旁卧着的彪子。
彪子眨巴眨巴眼,趴在一旁闭眼睡觉。
薄迈原地待了一会儿,起身去老张的场子。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薄迈这个筋骨伤势,似乎两百天也很难养全。
夏天天热,又燥,人人苦不堪言,薄迈却好似没什么情绪起伏,他每天往返家和场子,很少有人看见他被热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七月底八月初最高温,场子只有晚间营业,薄迈跟着过起了黑白颠倒的日子。
八月底,薄迈去医院拆板。
他一身轻地从医院出来,却碰上了陌笙和关倩茹。
母女俩不知在说什么,一边说一边笑。
薄迈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陌笙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从他身边与他擦肩而过。
薄迈听到关倩茹问陌笙:“上次你姥爷问我你大学往哪儿去,我说我怎么知道,你爱去哪去哪,反正我到时候跟着。”
陌笙说:“可以啊,做点小生意。”
陌笙开学升高二,距离毕业还有两年光景。
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是不会如此细致地规划两年后的打算的,更何况她面容看上去那么健康。
忽地,头顶有雨落下。
点点滴滴,像上仙失力,遗漏了什么。
南香夏季多雨,几场雨淋下来,秋天忽然就来了。
下半年多佳节,只可惜薄晴仍然很少回家,连中秋都是薄迈一个人过的。
晚上,薄迈从超市买了速冻元宵,路过半成品铺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摊主问他要什么,薄迈出神片刻,说:“一份饺子皮,一份饺子馅。”
东西拿回家后,薄迈先做了元宵,普普通通的黑芝麻陷,不好吃,没煮熟,芯子还是半硬的。
薄迈只吃了几个,就将碗推到一边。
他托着脸看桌子上的饺子皮和饺子馅,最终什么也没做。
十月底,秋风忽烈,空气中隐隐能嗅到冬天的气味。
十一月底,冬天猝然踏来。
十二月的某一天,薄迈正睡着觉,忽然觉得胳膊腿都能毫无阻力地抻开了。
他蓦地惊醒,在床上躺了很久,最后侧身埋进了被窝。
窗外寒风凛冽,屋内薄迈攥着被子的手越来越紧,似乎筋脉都在发抖。
他的手背青筋凸起,良久都没有平缓。
一月底,农历腊月。
小年,薄迈再次出现在那个半成品摊子铺。
他仍旧只买了饺子皮和饺子馅,他情绪平静地包了两大盘饺子,从最初的饺子皮不能合缝,到中间已经逐渐雏形,再到最后的勉强算个完整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