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来——杨柳【完結】
时间:2023-12-18 23:04:26

  “不知道,但前面的水肯定不浅。掉头吗?”
  “掉头!”
  刘青青仔细看了,后方没车,她打了转向灯,转动方向盘就要掉头。
  “减速慢打方向啊,你这样要滑!”刘卓群的声音都变了!
  “妈的你不早说,我又没开过雨天!”
  刘青青虽然骂他,但是心里也虚的很,她开车经验太有限,雨天开车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脏突突跳着,还没等她把车速减下来,车子就不受控了,“滑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车子在路面上打过一整个转,朝着隧道滑去了。
  “别踩刹车,轰油门,冲!”
  刘青青虽然厌恶刘卓群,但是她知道已经无法掉头了,冲隧道是唯一的路,这时候车子要是熄了火,那就真的神仙难救了。
  刘青青稳住心神,死死盯着前方,猛踩油门冲进了隧道。
  隧道里的水果然比外面更深,车子更虚浮了,刘青青想起人家说,人死之前眼前是走马灯的,可是她眼前没有走马灯,只是高杨的脸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眼前走。她眼前浮现的,也不是其他什么时候的高杨,是她挨了赵小敏舅妈一碗面的那一天,是她说了要带高杨去和赵小敏试试之后,是高杨那时候发过火又冷静下来的脸。
  那个时候,是刘青青这辈子心理压力最大的时候。她从窒息的娘家逃出来,走进了高杨为她建立的家,她承受了他的好,却一直无以为报。她愧疚到了极限,想要打破僵局,又说了伤他的话。可是高杨只是吼了一句,就又冷静了下来。就连吼她,也是先放下碗才吼的。她恨他脾气好,她宁愿挨骂,他只要多骂她几句,她就有怨他的理由了,压力也就小了。可是他洞察力太强,一下就看出了她的脆弱。去找小敏家的路上,脆弱被他揭开,她狠狠哭了一场,心里竟然就轻松了。
  刘青青也是好久之后才明白,高杨最强的能力,不是种树,也不是刘卓群说的那种能干,而是心理上的治愈力。她原本是小太阳一样的性格,是父亲的癌症逼出了恐惧,逼出了焦虑,也逼出了还不上的亏欠和躲不开的困境。这些加在一块,逼退了她心里头的太阳,让冬天的雪积成了厚厚的冰,一层又一层,逼得太阳都升不起来了。高杨喜欢的是小太阳一样的她,但他发现了她心头的雪,自己变成了太阳,把那些积雪暖化了又暖散了,让她心里的太阳又跳了出来。
  当然,高明礼的死带来的隔阂无可回避,刘青青因此难过,但并不绝望,她始终坚信他们能走过这个坎。
  隧道里水深,里头的灯也坏了,刘青青就靠着高杨冷静的脸,让自己的心跳稳了下来,踩油门的腿也不抖了。
  “刘青青,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要吓死了!”
  “高杨你在哪儿?我想见你,我不想和这个流氓死一块!”
  “妈的!”
  “高杨我想见你,我不想和这个流氓死一块!”
  “妈的!”
  “高杨我想见你,我不想和这个流氓死一块!”
  “妈的!”
  ……
第35章 35 .拿人的身躯能把河流阻塞吗
  从出门的那一刻开始,高杨就知道他大概是找不到刘青青的,但找不到也要找,无需多想也无需解释。
  他在武汉市转了两天,找到了她寄出明信片的地方。但是这又如何,她只不过是曾经呼吸过这里的空气罢了,她去了哪里,她身边有没有人陪,他全然不知道。
  在家的时候,她走了他也想念,可是家里家外都是活儿,总有事情要做,手上忙多了,心里想的就少了。现在,高杨站在陌生的城市,站在数倍于家乡的人流中,身边满满当当都是人,可是他却觉得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
  明知找不到,但却还是要找,因为放弃了就被动了,就只能回家等着了。高杨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老人过马路他就扶,看见小孩跌倒他就哄,看见人家拿重物他就帮着提,也不是为了学雷锋,就是手上有点事做,心里就不那么落寞了。
  但做好事的机会也不是时刻都有,高杨闲了好半天,心底的孤独已经漫上来了,他惶惶四顾,终于在一条陌生的路边,看到一整排自行车被熊孩子撞到在地。高杨满心欢喜地冲了上去,可算是有找到事做了。
  扶起最后一辆自行车的时候,高杨眼前闯入了一辆三轮车,蹬车的是一双黑瘦的脚,蹬两步退一步,半天都走不出他的视野。
  “老人家,你去哪里?我帮你蹬车吧。”
  老人家被他打乱了蹬车的节奏,一下子退了两步,气鼓鼓地说:“到荆州去,抗洪!”
  高杨仔细打量着他,老人看着最少也有七十了,瘦小的身体在蓝黑色的中山装里打晃,双腿在宽大的裤腿里微微颤抖。他的衣服洗得发灰,脸上头上也是灰扑扑的,但胸口别了个亮闪闪的徽章,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八月里的武汉,满大街都是光膀子男人,老人还穿着长袖衣服,骨头一定是寒透了。
  “电视上说,几十万解放军官兵在大堤上呢,将军都住大堤上了,总理也来了,您老人家就别去了。”
  “嘿嘿,小伙子,拿人的身躯能把河流阻塞吗?这话,听过吗?”老人家身子弱,声音却格外刚健。
  高杨摇头,“这话是说洪水的吗?”
  “是,也不是。抗美援朝的时候,美国人想打心理战,瓦解我们解放军的意志力,所以就搞了个汉语宣传。啊,我到现在还记得,飞机轰隆隆过来,空投下的海报,漫天遍野的,都画着蓝色的瀑布河流,上面写着一句话,拿人的身躯能把河流阻塞吗?小子,你知道美国佬是什么意思吗?”
  高杨想了想,说:“美国人自比洪水猛兽,觉得他们势不可挡,想让我们知难而退。”
  老人拍大腿,“小伙子聪明。”他咳嗽两声,突然开始高歌: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高杨明白了,这老人是抗美援朝老兵啊。
  他扶着老人下了三轮车座子,又扶着他坐到后面的米袋子上,说:“我送您去吧。”他也不是要送颤颤巍巍的老人去荆州抗洪,先把人稳住,慢慢问住址送回家呗。
  “小子,就往江边走,我倒要看看,洪水真能把我们打倒吗?”
  高杨也不拗着老人,听他的话往水边走,只是故意把三轮车蹬出了牛车的速度。
  ……
  “小子,到前面水坝旁边停一停,我看看去。”
  高杨答应了,平平稳稳地停下来,把老人搀上了堤坝。
  老人万分感慨,指着那堤坝说:“54年,长江也发过大洪水,这个堤坝,我大哥堵过。”
  高杨凭栏远望,长江气势如虹,摄人心魄。家乡宝鸡有黄河支流渭河,但水量太少,桥下总是只有一小股水流,露出积满泥沙的河道来,时常让人怀疑为什么还要在上面架桥。长江水不一样,长江水像沸腾的热汤一样奔涌着,但高杨靠近了却只觉得身上发冷。
  高杨的目光从江面移到水坝前,这水流太大太急了,竟然形成了漩涡,他起了好奇,问:“大爷,你看那个漩涡,真的好大一个,南方大江大河,和我们北方真不一样。”
  “漩涡?在哪?指给我看看。”
  老人眯着小眼睛,沿着高杨的指向看了老半天,突然大呼:“哎呀,不好,是个泡泉。”
  “泡泉是啥?”
  高杨才刚问完话,就见老人已经颤巍巍跨上栏杆,要往水里跳了,他一把拉住老人,“您这是干什么?”
  “泡泉!搞水利的叫管涌,就是说,大坝底下的泥沙已经被水冲出一条道了,水能从大坝地下过去,才会有漩涡!这个管涌不堵住,通道越来越大,堤坝就得塌了!”
  高杨心惊,他一个北方人还真不知道堤坝前的漩涡竟然就是溃堤的前兆。
  “这管涌,得堵吧。您这样下水,拿什么堵呢?”
  “拿我堵,拿人的身躯能把河流阻塞吗?能!”
  老人的声音振聋发聩,高杨此时只恨自己是个北方旱鸭子,全然不会水,也就不能下去堵。
  “您别下去,您说,找什么人能堵这个管涌?”
  高杨才刚问出口,余光里就闪过一个人影,像扑食的水鸟一样扎进了水里。
  有人冲着江水喊话:“李向群!你不要命了!”
  高杨循声望去,见一个穿军装的在岸上高喊,就知道是一个解放军战士跳进了水里。“他拿什么堵?拿身体吗?”想到这一层,高杨的眼睛一下就湿ᴊsɢ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敬啊!你没看见吗?他抱了个麻袋下去了。”老兵拍着栏杆感慨,“小子,快去找绳子,预备着拉人,堵了管涌哪还有力气上来啊。”
  “嗯。”高杨刚答应了,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士兵拿着一捆麻绳跑过去了。他也追上去,站在官兵们后面,攥着绳子尾巴,盼望着也能出一把力。
  这样凶险的场面,高杨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他已经不敢呼吸了,深怕自己一口气就把那管涌冲开了,他定定地看着江面,江面上的漩涡转了好久,终于停了,为首的一个战士大呼:“堵着了,李向群堵住了!”
  这话给了大家无限希望,可高杨死死死死盯着江面,却始终不见那个叫李向群的战士探出头来。
  “李向群!你太傻了,你才从漓江抢险回来,在医院养着多舒服!还没养好就非要来!你……”哭喊的战士撕开拉他的战友,一头扎进了水里。
  高杨心里头已经不忍看了,但他还是死死盯着水面。
  终于,象征着希望的手从水里伸了出来!终于,希望的头颅从水里升了出来!
  高杨紧紧拉着绳子,和战士们协力把两人从江水里拉了起来。战士们围了上去,高杨自知帮不上忙,就站在外围等,等了好半天,终于听到了哇哇吐水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微弱却又激越的呼喊——“我堵住了!我堵住了!”
  高杨听到这声呼喊,心头热血涌上,他羞愧极了,祖国大好男儿都在抗击洪水,他却困在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里走不出来。青青离家出走又怎么样?他找不到她又怎么样?他们始终有一个家在,只要她想着他念着他,她早晚会回家,他们终将会相见!七尺男儿,一身力气,在这里哀哀怨怨算什么样子!
  高杨奔向老兵,“大爷,您这一车大米,是给解放军战士们送的吧。我帮您送到前线去,您这么大年纪了,为国家流过血流过汗了,是该我们年轻人接过担子了!”
  说完,他也不管老人家答应不答应,骑上三轮车蹬得飞起,“大爷,等洪水退了,我把三轮车给您送到这里!”
  高杨骑出去一百多米,确信老人家追不上他了才回头去看,老人家挥着手,瘦弱的身影已经模糊了,但他觉得老人家一定是笑着的。
  荆州,一路向西,一路都是奔着洪水去的男男女女。高杨听到,一个和杉杉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对她的同伴说:“解放军战士们不分昼夜在大坝上奋战,咱们公安县虽然撤了人,但是战士们死守着堤坝,没有分洪,他们是想帮咱们保住家园呢!”
  那女孩的同伴说:“对!人民子弟兵为人民!咱们也要为子弟兵做点事!”
  高杨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的天更大了地更辽阔了,他仍然想着他的爱人,但胸中的郁闷已经被热血一扫而空了!
  进了荆州,热血不减,但拳拳之心却被大自然震住了。洪水猛兽,洪水猛兽,高杨总听人这么说,但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识过洪水的凶猛。
  解放军守在前线,他们这些人近不了江岸,高杨并没有看见洪水如何吞没田地屋舍,更没有看见洪水如何卷走人畜。震住他的,是诡异的“空”与“静”。田野里还绿着,门窗还开着,但目之所及,除了他们这些逆行而来的人群和巡视的士兵,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声了。他知道分洪区的居民都撤出来了,可眼见着一片江南沃野陡然没了人类,空落落静悄悄的,心里发起了毛,洪水猛兽几个字突然就生动了起来。
  ……
  到了最险要的沙市,高杨找到一个部队的后勤处,才刚说明来意,就被拒绝了。一个脸色青黑的军官说:“老百姓的日子也难,我们不能要。”
  “拿人的身躯能把河流阻塞吗?您一定听过这话吧,这话是一个老人家跟我说的,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老人家都快走不动了,还是要来抗洪。”
  军官哽咽了,“行,你放着吧。放下就走,这里太危险了。”
  高杨点了头,但他一出去就跟着战士跑到堤坝上了。
  战士们正在加固大坝,有人搬石头,有人扛沙袋,高杨看了看,扛起一包沙袋就冲了上去。
  沙子扛了一袋又一袋,肩头越来越重了,心里却轻了起来。洪水虽猛,但是看着坝上永不停歇的人流,他心头涌起了战胜一切的信心。
  又一袋沙子扛过去,一个中年人接了沙袋,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把他往后推了一把,大吼:“不是当兵的不要上来!”
  那人脸色很难看,语气也很威严,高杨本就累极了,又被他推了一把,脚下不稳就后退了两步。但高杨不气,这是为他好呢。他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但看他肩章上有树枝还有一颗星,就知道级别不低。
  被明令禁止上前线,高杨也不泄气,他在后方转了一圈,就抄起一把铁锹装起了沙袋。
  和他搭伙装沙袋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高杨看见她,不禁在想,如果刘青青在这里,她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装沙袋吧。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臂膀更有劲了,握紧铁锹的手都不抖了。
  上不了前线,高杨就只能从扛沙袋的战士们嘴里听到坝上的消息。
  夜里,先听到有人说堤坝上溃了个大口子,怎么堵都堵不住。
  后来,又有人说,战士们已经跳下去堵了。
  高杨的心拧起来,他留心听着,又听到有人说他们排长开了卡车下去堵,可还是堵不住。
  洪水猛兽,洪水甚于猛兽啊!难道人的身躯真的不可以阻塞河流吗?高杨心里难受极了,但还是凭着本能强撑着在装沙袋搬石块。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止不住的欢呼声,高杨问了好几个人,终于问到了,说是有个领导调了一艘大船来,用船生生去堵,终于把决口堵住了。
  ……
  在洪水面前,时间的流逝早已不能用日夜来定义了。定义时间的,是水位。
  45.22
  45.22
  45.22
  ……
  44.67!
  终于,高杨听到了胜利的欢呼!
  荆州大堤没有溃!
  公安县没有淹!
  农田保住了!屋舍保住了!群众保住了!
  倒下的,是子弟兵。
  欢呼、哭喊、跳跃、哀悼,来时的“空”与“静”没了,有人哭也有人笑,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意味着洪水退了。
  洪水退了,高杨也该退了,他找回那辆破三轮,想着回到武汉,跟老人讲一讲肉身阻断河流的故事,他一定翘首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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