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沉浸在结婚纪念日的美好期待里,被徐教授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小高,陪我跑一趟,我想上你园子里看看。”
高杨跟着徐教授走了,气温零下十度,风大雪大,高杨自己都觉得骨头冷,但是徐教授脸上红红的,在雪地里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像个年轻人一样。
“您这是有喜事?”
“我的韩香狝猴桃
国产狝猴桃,最有名的品种就是徐香和翠香,我仿照这个起名方式,给徐教授的狝猴桃取名韩香。
育种大成功,专利证书也下来了,明年就推广!”
高杨也激动了起来,虽然说新西兰品种很好,但狝猴桃毕竟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水果,被外国人比下去,总觉得气短。
再说这个狝猴桃新品种叫韩香,那显然是随了韩教授姓,徐教授这是用狝猴桃在跟韩教授表白呢。这两口子好了几十年,也很让高杨羡慕。
“徐教授,那我申请试种,您的品种肯定好。”
徐教授拍拍他的肩,“小子,找你就是为这事,我想在你园子里找一块地,当模范田种,你的技术我最放心。”
被徐教授这样的专家认可,高杨心里暖暖的。
两人冒着风雪进了果园,徐教授心劲足,十几亩的园子,换算成平米得有七八千,他居然跑了一大半,才终于选好了一块试种宝地。
选完后,徐教授站在原地,看着已经长成的新西兰种狝猴桃,感慨道:“其实你种老外品种也好,我还能常来看看。你不知道,水果品种也有专利法管着,防着我们这些育种的。这个晴天金果,名气大,我有心想种种看,但是瓜田李下的,怕人家说我偷师老外。”
专利法?高杨忙问:“那这个专利法管我们果农吗?我可不敢犯法。”
徐教授摆手,“他们的种子也是拿出来卖的,你买得到你就种呗,管不着,从来没听过拿专利法管果农的事。”
高杨松了一口气,徐教授是农学博士,他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教授,天冷,上我家吃顿热饭再走呗,我在后院种了一棚草莓,您有空了也帮我看一眼。”
“走,你宝鸡的豆花泡馍好吃得很。人老了,吃不动肉,我这二年不太吃羊肉泡馍咧,反倒是豆花泡馍吃了好消化。”
高杨笑了,大教授的口味也这么朴实,“这好办,柳林镇有一家豆花泡馍好吃,咱回家,我给车加上防滑链,咱上柳林镇吃。”
吃了豆花泡馍回来,天都快黑了。徐教授看了草莓,说好极了,还摘了一大兜要给韩教授带回去。其实高杨就是这个意思,他和青青前些年总吃人家韩教授试验田里的草莓。
高杨才刚把徐教授送到院子里,拎了两口袋特产刚要往徐教ᴊsɢ授怀里塞,就见一个人推门进来了。
“这是高杨家吗?种狝猴桃的高杨。”
高杨迎上去打招呼,“是我,你是?”
“法院送传票的,拿着,按上面写的时间出庭。”
法院!被人告了吗?难道说刘青青捡英镑的失主告的?可是不对啊,送传票的找的是他自己。高杨满脑问号,想问那人,却见那人转身就走。
高杨急匆匆瞥了眼传票,看见上的原告是新西兰韦德农业集团,被告是他自己,心里直呼不好,他拦住那人问:“麻烦您跟我说说,这是咋回事?”
那人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法官,我就一跑腿的,你问我我问谁?”
那人说完话就走了,留下高杨和徐教授在雪里面面相觑。
被老外告了,这可不是小事,高杨手抖得厉害,翻了好半天才翻到了起诉书的最后一页,那一页上的数字吓得他心脏都要停跳了。三千万!新西兰人向他索赔人民币三千万!
“三千万,徐教授,这咋办?把我拆成零件卖了都不值三千万呐!”
徐教授接过高杨手里的文件,扶着他说:“孩子,别在雪地里站着,咱先到屋里去。我记着,专利法不管农民种植啊。”
三千万,这个数字太吓人了,高杨只觉得他脚底下虚晃晃的,靠着徐教授他才飘进了屋子。
徐教授掏出眼镜,在灯下把起诉状足足看了两遍,脸阴下来,对着听了消息已经哭成一团的高杨妈说:“找个会开车的,送我俩去杨凌,我带小高找人问问去。”
高杨妈在地下撑了半天,愣是没爬起来。
高杨在自己大腿上锤了一下,这事确实吓人,放谁身上都能被吓软腿。但是再怎么说都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他不能倒下,不能让家人朋友替他收场。他强打起精神,嘱咐老妈说:“妈,这个事,你先不要跟青青说,她生意正在关键时候,等我问清楚了我跟她说。开庭也还有一阵呢,我先跟徐教授去杨凌。”
老妈点头了。
高杨出门去找堂弟高榆,他自己这时候是不能开车。
高榆听了,披了外套就发动了车子。他这几年跟着王灵灵开惯了大货车,在风雪里也高速飙到了杨凌。
徐教授迈着老胳膊老腿走得飞快,高杨跟着他,进了一个教授的办公室。
那个老教授头发比徐教授的还要白,他也在台灯下翻了两遍起诉书,渐渐皱起了眉头。
老教授问高杨:“这里面说,你给好些个果农卖了晴天金果的种子,有这事没有?”
“有。”
老教授叹气,“唉,老徐啊,他这事,坏就坏在分种子上头了。你说他一个人种十几亩,能有多大产量,能有多大影响?没有滴嘛。就是分种子分坏了,你看人家老外,就告他未经授权,把在专利期内的种子扩散出去了,给他们公司带来了上亿的损失。所以我看呐,这个索赔三千万,看着数字是大,但是咱们不讲人情,就只讲法律,人家的诉求基本上是合理的。”
三千万竟然还是合理的!高杨脑袋里嗡得一响,眼前都模糊了。
他听见徐教授哭喊:“小高啊,是我把你害了。你进我的学习班,我就该负责任。我知识落后了,我不懂法,我该教的我没教到啊!”
徐教授的自责,反而把高杨吓得清醒了些,他连忙说:“徐教授别说这话,也不是您让我种新西兰品种。这事,怎么也不能怪您啊!”
可是,可是能怪谁呢?
能怪谁呢?高杨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新西兰种子不是他非要买的,是人家送上门来的。新西兰品种,也不是他要大范围种植的,是王巧妹的破园子给他传染了根腐病,他才选中了新西兰品种。种子也不是他上赶着要分给其他果农的,是人家来要,他为了团结给的。
可现在说怪谁,有用吗?法院传票上明明白白写了,他高杨是第一被告。其他果农也被告了,但是人家不是第一责任人。对于他们,老外每人索赔一块钱。
冤不冤的,还得到法庭上说去,高杨深呼吸了好一会儿,强撑着问老教授:“您比较懂法律,您认识这方面的律师吗?”
老教授点头:“懂,也不太懂。我就是上课教书的,没上过法庭。这种专利权案子,我在咱陕西也是头一回见。小高,你找律师也别在宝鸡找,西安恐怕都不行了。是这,我认识一个山东律师,人家山东是农业大省,这方面或许有经验。不过这人年纪大,我也不知道人家还接不接案子。这样,你优先找这个山东人,不行了就上北京上海找,这么大的事,律师的钱不能省。”
“嗯嗯,两位教授你们歇着吧,我去找律师。”
在绝境之中,还有人掏心掏肺帮忙,高杨的心里燃起了一点小火苗。他细细想了,诉状里没有提到那个给他卖种子的人,看来是新西兰人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经过,所以才把他列为了第一被告。如果能找到那个黄爱华,那他就不是第一被告了。高杨心里燃起了希望,他决心要用刘青青那种烧不死的野草精神去应对这场官司。
辞别两位教授后,高杨立刻联系了律师。老教授说的那个山东律师果然已经退休了,但是他给介绍了个在上海上班的年轻律师,说是他的得意弟子。
年轻律师在电话里问了案子的情况,就丢过来一句话——
“我现在就订机票,西安碰头。”
第二天下午,高杨在西安见到了律师。
这个律师是女的,姓李,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年轻,但是她有着和刘青青神似的爽快性格,高杨和她聊了几句就觉得可以信任。
李律师看完了起诉状,又问了一堆问题,也叹了气。
“新西兰人应该是找了专业人士,证据搜集得很齐全,证据链相当完整。你这个案子,如果能找到那个卖种子的,那还有希望。要是找不到他,专利法大锅扣你头上,还真就甩不脱了,那样的话,我也只能往降低赔偿的方向打了。”
高杨跟律师聊过了,也知道自己是吃了不懂法的亏,也接受了被告的事实,他在脑子里模拟着刘青青的思路,说:“那得想办法找那个黄爱华。”
李律师扶额,“这个人可不好找啊,外籍华人,谁知道在哪呢?”
这个黄爱华,还真的不好找。
高杨带着当年和黄爱华签的协议去报案了,警察也说外籍人士他们很难找到,而且这根本就不是该警察管的案子,但是可怜他背了三千万的官司,警察说他们会尽力帮着找找。
李律师说她们做律师的也有些渠道,也托了人去找,但她也说了希望渺茫,让高杨做好赔钱的心理准备。
在官司上奔波了好几天,回到家已经是2007年元旦了,雪还没有化,高杨看着一地的雪就生气。什么瑞雪兆丰年,什么新年新气象,2007像一头野兽一样扑过来,要把他吃干抹净。
不知道在屋里坐了多久,高杨听见刘青青进屋了,她说着音乐手机的事,听着很有信心。
高杨很想夸夸她,但是三千万压在心头,他说不出话来。
刘青青进屋看见了他,自然也知道出了事。
她看过起诉状后,立刻就问:“三千万!这合理吗?”
高杨苦笑:“请了律师,问清楚了,还真是合理的。对不起,我太没用,惹了这么大的事。”
“说的什么话!这个事你也是够冤的。”刘青青抱住他:“这就是个起诉状,又不是判决书,事情还没落定,这个时候不要说对不起,结婚十五年了,我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咱们一起面对。”
第47章 47 .一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第一次开庭是在过年后,刘青青做生意有九年了,生意圈里打官司当被告是常有的事,但是轮到自家,还是提心吊胆的,年都没过好。
高杨找的那个李律师看着很专业,但刘青青为求保险,还是自己找了一圈律师。咨询了一打律师下来,她才知道这李律师已经是最优选了。她是农村苦出身,吃百家饭长大,对农民有感情,所以愿意接一些农业相关的案子。反倒是那些已经成名的专利法律师,他们常年接的是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商战案子,既没经验,也看不上农民手里那点小钱。
既然是这样,刘青青就全盘信任了李律师。李律师也敬业,为了这个官司变身成了空中飞人,数次来往陕西。
第一次开庭,律师说也就是双方一下案子详情,肯定不会判,叫他们不用紧张。可三千万这个数字,哪怕是对发了点财的刘青青来说,也还是太大了。
开庭这天早上,天还没亮,刘青青就醒了,她转头一看,高杨也醒着呢,都不知道这一夜他有没有睡着。
“算了,不睡了,少睡一晚上也死不了。ᴊsɢ”刘青青打开床头灯,打算按照李律师的嘱咐给被告人高杨挑出庭穿的衣服。
李律师说了,这个官司的赢面不大,但是最后判赔多少,也看法官怎么裁定,一线之差,可能就关系到几百上千万了,所以她建议把高杨塑造成一个无意中侵权的可怜人形象。
以此为准则,刘青青挑一件肩膀处磨破了的白衬衫和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裤子,她转身把这一身衣服给了高杨。
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刘青青苦笑:“你这黑眼圈,都快成熊猫眼了,其实也不用费心思打扮了,怎么看都是个被大集团欺负的可怜人。”
高杨也苦笑:“李律师叫我卖惨,其实哪里还需要刻意卖惨,本来就很惨了。”
“第一次开庭,肯定不会判,你心理负担不要太重,跟着律师走就行了。”
惨是真的惨,但刘青青并不觉得毫无希望,至少现在,高杨真的比以前成熟太多了。
他这辈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实际上挺幸福的,没遇到过多少大事,自然也就不太能扛事。高明礼虽然不是啥好人,但是在高杨年少时,这个油滑刻薄的爹顶起了一家人的天地。不像她,十几岁上在父亲的癌症里磨出了打不死的性格。结婚后,虽然夫妻感情上并不是水到渠成的好,但是刘青青这种时刻冲在前头的性格,也让高杨没扛过多大事。以至于高明礼死后,高杨母子俩都乱了阵脚,还是刘青青忍着对高明礼的鄙夷当起了家里的主心骨。
所以官司这事出来后,刘青青最怕的不是咄咄逼人的老外,她最怕的是高杨自己被三千万吓退。这个官司的第一被告是他,如果他垮了,那其他人就是使足了劲,也很难稳住局面了。
但这一回,高杨有难过有自责,被煎熬的形销骨立,但就是没有被打垮,他拿出了最大程度的斗志,咬着牙接下了这场硬仗。他心思细腻,甚至考虑到了两个孩子的情绪,两个孩子被他鼓舞,也没有被吓倒,若楠逢人就说“我爸就算输了官司也会把钱挣回来的,不会害我们全家的。”
高杨扛得住,刘青青也就扛得住。人生就是翻山越岭,肩并肩一起走,就算是珠穆朗玛峰也能爬上去。
吃过早饭洗漱完毕,刘青青拿起车钥匙,招呼他说:“走,一起去,早点去,开庭之前再让李律师教教你怎么说。”
才刚换好鞋子,刘青青的电话就响了,简单问过几句之后,刘青青捶墙,她那又是一脑门子乱子,她对高杨说:“你先去吧,我那还有点事,蔡家坡的新店我得去看看。”
“你去吧,我自己可以。”
音乐手机势头正好,蔡家坡虽然只是岐山县的一个小镇,但是工厂多经济好,潜力还是有的,刘青青跟总部沟通过之后,决定在蔡家坡也开个门店。新店刚开起来,还不稳当,有事情她还得亲自出马。
从蔡家坡回来,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刘青青匆忙下车进法院,想着也许还能赶上庭审的尾巴。
“青青,青青,这么大的事你们咋就瞒着我呢。”
是王巧妹,老太太拄着拐小跑着过来了。
她快七十了,整个人瘦到缩了起来,早已经没了往日开大车女强人的风采,好像风就能吹倒一样,刘青青连忙跑过去扶住她。
“青青啊,”王巧妹喘了半天,掏出一个存折塞给她,“是妈不好,妈害了你啊。前些年,要不是我那个破园子闹病害传染到大高那里,他也不会全种成外国品种,就没这事了。”
老一辈人还爱用存折,刘青青翻开看了看,余额还有三十七万多呢,她这是把压箱底的养老钱都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