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南山【完結】
时间:2023-12-18 23:06:03

  日娃的眼神一开始是不耐烦,看着看着渐渐皱起了眉头,杨俊也看到视频了,半拖着鞋从草地里跑过来。他早听说何氏资金链可能出问题的消息了,现在口气里带着一点兴奋:“这几个兄弟有点屌喔,你给认得出哪样事了?不会是菌厂那些工人,怕遭开除去闹事吧”。
  日娃没有回答,他还在反覆观看群里的几个视频,终于发现视频里出事的地点不是何氏菌业,而是豆腐厂。他不顾杨俊的咒骂,裤脚都没放下来,就立刻启动车子朝县城方向去。杨俊追了几步没追上,在后头喊:“操你妈黄日姚,你走了老子咋个办?”
  何氏豆腐厂厂房外围此时已经围满了戒严的民警和警车,119的消防队员正在楼下铺气垫,县政府的几个人和公安局政委站在一起,看到罗丽过来,快步过来迎接。
  “具体什么情况?”罗丽冷静地问。
  “以前的员工,何超平时代的事了。说是之前污水处理系统没有正常运行的时候,旧的污水排放系统造成了他们的肺部疾病。当时几人都不知道,拿了何氏的补贴就走了。后来看污水系统整改的新闻之后,几个人联络上,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商量了一段时间,今天就一起来了。”
  “污水处理系统?”
  “说是氨气导致肺损伤。还有一个角膜出了问题。具体的还不清楚。”
  罗丽抬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戴着茶色眼镜,也许是不能受到光源刺激的缘故。
  “急救呢?”
  “待命了。”
  “何氏的人呢?哪儿去了!”
  “现场太混乱了,怕次生危害,先接走了。您也去局里?”
  罗丽听着耳边的嘈杂声,摸着鼻尖思考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楼顶的一排工人,掷地有声地说:“把他叫回来。”
  话音刚落,不知道人群中是谁大喊了一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到底跳不跳!”
  坏了,几人的心猛地一揪,钻过警戒线,直接走到了安全气垫的旁边......
第66章 第三十三章 共射一招(中)
  如果凡是看起来受感激的对象都应该被奖赏,那是不是所有看起来受憎恨的,都应该被惩罚呢?何云道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他跟着民警一起回到现场的时候,罗丽正在拿着喇叭对楼顶的工人喊话:“我可以保证,你们的诉求肯定能得到解决。你们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对不对?现在你们得把你们的诉求说明白,说清楚,咱们早点解决问题,你们就不用在上面烤着了。房顶上很热的我知道,这样,我们坐下来,在办公室里面对面谈一谈,好不好?”
  罗丽的头发被汗湿了,贴在脖子上,淡蓝色的衬衣能看出一片清晰的汗渍,厂里的设备还没有停下来,轰隆隆的,人群挤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议论着,何云道一下车就感到一阵眩晕,大概是没吃晚饭低血糖了,他闭着眼睛缓了三秒,站在车边等待。
  一个男子跑过去罗丽耳边耳语了几句,罗丽转过来,与何云道四目相对。和他想的不一样,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愤怒和慌张,而是一种坚决。
  “等一下”,她没有出声,只是做了口型,他看明白了,老实地在车边等着,两个民警一前一后站在他旁边,看起来有点像即刻就要让他接受惩罚。
  楼顶的工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之后,一个年长一些的老头回应道:“我们派一个人下去。你们把何超平叫来!”
  “何超平来不了,她在看守所。”
  楼上的人似乎有些惊讶,看来他们并没有关注足够全面的信息,“那就......叫何云道来!”
  罗丽对着这边招了招手,何云道赶紧上前去,站在罗丽旁边。
  工人也看到他了,他们仔细辨认了好一阵才确定——当年他们离开工厂时何云道才本科毕业没多久,现在脸上已经有中年人的憔悴了。
  老头的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没持续多久,他拿起喇叭喊:“我后悔了,我们不谈判,要不然,何氏今天就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几个,一代接一代的维修工,先后在何氏的地下污水处理间,检修设备时,吸入了氨气,现在病得最重的是我,肝坏了,肺坏了,血管也出问题了。然后是小陈,他的眼睛快看不见了你知道吗?还有他,他,他......何氏一直知道旧系统有氨气的问题,所以才在出大问题之前,不断地更换检修人员。何云道,你们的良心在哪里?道德又在哪里?换一套设备的钱,难道重过我们几条人命吗?”
  老头越说越激动,底下的围观工人中一阵嘘声,有人带头起哄:“杀人偿命!”
  很快,现场就控制不住了,有的甚至刚赶来看热闹,脚都没站稳,还没搞明白是什么事,就义愤填膺地跟着喊:“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不是说好要到医疗费就行吗?怎么邹师傅现在好像是要和何氏同归于尽一般呢?其他几个工人也懵了,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现场的喊声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跳嘛,是男人就跳下来”“你跳我就跳”之类的混账话,邹师傅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蹲下身,似乎开始在背包里翻东西。
  何云道紧紧攥着拳头,可他现在不能说话,他必须忍住。
  罗丽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走到公安和消防的人面前,开始商量直接从背后强攻,直接把人推到安全气垫上解救的可行性。
  日娃正好在这个时候赶到,他看着楼顶的人,看着何云道和罗丽,看着闪烁的警车灯和穿着蓝色、黑色执勤服的民警,捏紧车钥匙,从远离人群的地方快速地跑向厂房背后。
  “黄日姚!你干嘛去?”
  他在一闪一闪的光亮中辨别了一会儿,才看清楚三美是站在一辆小货车的车头上叫的他。他一边走过去,做出接住三美的动作,一边回答:“我认识那个老头。”
  三美没接受他的辅助,而是自己抓住车门旁的杆子麻利地跳下来,日娃在她落地时实在耐不住性子接了一把,她借力撑住他的胳膊凑在他耳边:“你要直接上去劝?”
  “不是,这事我怎么劝。再说你这么小声干嘛,里面又听不到。”
  三美这才扔开他的胳膊:“那你干嘛去。”
  “我先去把屋顶的电断了,这老头原先是电工,整个厂里的电路都是他那一批人布的,我怕他一会儿疯起来,弄出更大的事。厂房里都是机器,他豁出去了要出人命的。”
  三美眼睛一转:“你怎ᴊsɢ么知道屋顶的电闸在哪儿?”
  “我见过。”
  说完,日娃拉着三美,顺着逃生楼梯一层层走到紧紧挨着厂房的设备楼3楼,轻车熟路地踮起脚,从门头的烟管检修箱里摸出来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门。
  这扇门不知道多久没人推开进去了,把手上厚厚一层灰,三美呛得咳了几声,日娃赶忙拉起衣服捂住她的鼻子,一阵汗味钻进她鼻腔里,她急忙把他推开:“少来这套,快点做事。”
  他憨笑两声,打开墙上的照明灯,一个一个找过去,找到了目标电闸,啪地一下拉了下来。
  工人背后的指示灯闪了两下就灭了,何云道本能地望向设备楼,就看到日娃举着自己的汗衫在比划。
  他看不清日娃的脸,但心里就是确定是他,看到日娃比划来比划去,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立刻对着罗丽耳语了几句,罗丽惊讶地望向设备楼,虽然看不清脸,也认出来了其中一个是三美。
  而楼顶上工人们的角度是看不见设备楼顶的,老头的钳子还没用上,电就断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这中间细微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几个年轻人都望着邹师傅,眼神里写满慌张和迷茫。罗丽带着消防和公安的同志过来,和何云道简单地沟通了几句,何云道举起喇叭,终于能说话了:“邹叔叔!”
  老头停下了张望,看着何云道。
  “邹叔叔,我还记得您,我小时候,您总教厂里的小孩吹树叶。我求您了,您下来吧。您要我道歉,要钱,要养老......都行。您的要求我都能做到,可您要是把他们也带着,和您一起冒险,划不来啊!”
  在他说话的时候,消防救援和民警从背后悄悄地上了楼,没等他再多说几句,救援人员就把所有工人都牢牢抱住了。
  一场危机竟然就这样解决了,罗丽的手心里真是捏了一把汗。布置好上报任务,安排好处理后续事宜之后,她才起身走出看管区域,去找三美一行人,却只见三美和董国华在无人的候诊大厅靠在一起昏昏欲睡,她正要过去叫醒俩人,就听到走廊有声音传来。
  “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熟悉的人,我一看就知道。”
  “多亏你,我们都没反应过来电路的事......”
  “那是因为你不记得邹师傅了,你要是记得他,就会第一时间想到电路......但你看我比划比划就马上想起来了,倒也不笨。”
  何云道没再接话。
  他确实对邹师傅一点印象也没有,就算适才用“忆往昔”拖住邹师傅配合救援人员,有惊无险地把事情度过去了,他依旧想不起太多关于他的事。不像日娃,总感觉日娃记得每一个当年厂子里的人,能说清小时候发生的每一件事。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都是在厂里长大的,日娃的记忆和他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呢?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委屈,带着重重的困倦:“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这时候三美醒了,看到罗丽一个人站在墙边不知道在干嘛,悄悄贴过去,差点没把罗丽吓得跳起来。
  那边说话的两人察觉到了转角处的动静,何云道飞速地抹了一下额头,从走廊走出来,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书记,我回去处理剩下的事,明天上午再去找您......”
  “你有没有想过,人活着不是只有成功和失败两个选项的!”
  三美看着日娃的样子,被扯得松松垮垮的汗衫歪歪斜斜挂在他身上,裤脚一只高一只低,鞋上都是泥,脸上和手上也都是污渍,汗湿的头发像刺猬一般竖直冲向四面八方,他的眉毛在冷光下显得更黑了,表情像个小娃娃。
  “我就不明白,为哪样人一生下来就要先知道成功和失败的概念。人就是人,事情就是事情,人会做好一件事,也会整垮一件事,所以人才是人嘛。事情做好了就叫成功,没做好就叫失败,这算哪样鸡枞道理。”
  何云道的嘴角微微地颤抖着,罗丽和三美面面相觑,这种场面到底该走还是该留呢?
  日娃走到三美身边站着,继续说道:“人有脑子的嘛,要会想事情撒,自己想整哪样,追求哪样,看重哪样,自己要有谱气
  心里有数
  嘛!难道说父母教给你哪样,你就真的只会那几样吗?那你读那么多书,读克
  去
  哪点了?屙克茅司
  拉进厕所
  里面了?”
  这样粗鲁地说话的日娃,在霎那间就把何云道拉回了那个下午,日娃的蛐蛐把他的蛐蛐逼到边缘落荒而逃,他的脑子也像现在一样,“嗡”地一声,他的腿没听使唤,一脚踏死了那只强壮的蛐蛐。
  三美紧张地盯着何云道,真怕他会突然哭出来,可是又真的很想听日娃继续说下去,于是带着纠结和期待,望着日娃的嘴巴,终于,停顿了几秒后,日娃又开始了:“我倒是想说‘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不过这种道理也轮不到我来讲,我们认识这么多年, 我就只说一句了。弟兄,活松点,真的,松一点也不会咋个
  怎么样
  。”
第67章 第三十三章 共射一招(下)
  凤丽站在一截木桩上,手里举着一个啃完的玉米棒子,激情地朗诵着:
  “A man without a dream is like a bird without wings; A man without a dream is like a ship losing its direction. Facing the sun, it will be hope;”
  “啥意思?你编的?”日娃剔着牙缝里的玉米渣子问。
  凤丽跳下来:“这是泰戈尔的诗,让人勇敢追梦的。样都认不得,
  啥也不懂
  怪不得我姐不跟你好。”
  “瞎冲!
  冲,四声。意为:显摆
  你倒是自己写两句撒!”
  “写就写。‘不要因为未知而恐惧,不要为了生存而彷徨,宇宙的奥秘自有他人探究,你到山上去罢’!”
  “这又是啥意思?”
  “嘻嘻,意思就是老娘要把研究生论文写在这片神秘的云南大地上!”
  “研究没做起,官腔倒是学会了。可以,凤丽,味道很正,起码是个副处级。”
  “黄日姚,我要掐烂你的嘴巴!”
  蝉在路边的桑树下滋哇滋哇叫着,叫得空气里都是电波声,看凤丽和日娃在院子里互相追着打,三美掏掏耳朵,略带歉意:“这凤丽就没有长大的时候,她在学校没这样吧?”
  李教授还没有从山路十八弯的刺激体验中缓过神来,用帽子扇着风,顿了一会儿才说:“她跟我在一块也这样,猴子似的。不过这小孩聪明,做事情快得很......对了,她路上说想去看看高老师,是她之前那个高中老师不?”
  三美把姐妹俩和高老师之间的故事讲了一遍:“没有高老师就没有她今天......这世上骂她她会怕的人,恐怕只有高老师一个。”
  凤丽听到高老师三个字,气喘吁吁跑进来,手上还拿着追打日娃的竹条:“高老师怎么了?”
  “没怎么,她搬回老家了,路绕着哩,回头让你日娃哥带你去。”
  日娃趁凤丽在说话,用手上的竹条偷袭,气得凤丽哇哇大叫,又冲了出去。
  李教授喝了一大口温水,干嚼了一根山茶,苦得她连吐口水,赶忙再喝了半壶水,才把那阵苦味压下去,咂着嘴巴问三美:
  “上星期你们世平出的事我听说了,后来你们县领导怎么解决的?”
  “县政府出的方案是由政府拨款,把何氏的生产线重新整合,面向其它企业转产或者出租......但是何氏没接受方案,他们何总把酱菜厂打包挂出了,隔壁龙柱县的一个企业接了手。算是周转过来了吧。”
  “他倒是舍得。”
  “怕也是舍不得的,不过......哎,我也不知道了,我这儿的摊子小,操不着那么大的心。”
  “不要妄自菲薄,摊子小有摊子小的好处,小而美反而更长久,我看谁能弄明白这个道理,就算真的活透了。”
  聊到这里,李教授彻底缓了过来,身上不再觉得木木的难受,把外套脱下放在一边,人看起来也放松许多,她靠在椅背上,接过三美递过去的扇子,悠悠地扇着:“小地方的经济发展才更不能只靠大企业,分散了也好,政府压力也小一些。不过我看世平这两年的成绩不错,还是新来的一把手有手段,回头有机会好好和她聊一聊,说不定互相启发启发。”
  这个“启发启发”的机会很快就到了,听说李教授与后来的几位研究员一行人安顿好以后,罗丽就马上和冯玉斌约了会面时间,会面地点约在少水镇镇政府的会议室,ᴊsɢ参会的除了罗丽,还有农业、农科、农检、招商和旅游部门的负责人,向阳新村的支书陈欣,当然还有三美、董国华、何云道等几位世平野生菌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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