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旧景在她眼前重现浮现,死了的人又重新活了过来,正在血泊里嘲笑她。
……
“太太?!”
丫鬟们见周氏也不对劲,几个人将她搀扶到堂厅里,一并让郎中看诊。
顾老爷从外得了消息匆匆归家,正月里家宅下出事不宁,他也无能为力,只是守在周氏床前,听她梦里胡言乱语,他罕见地失了神。
墙外不知谁家放爆竹,噼里啪啦聒噪的很,人近中年的男人靠着那扇冰裂纹的窗户,眼前的景象似被纹路割得七零八碎。
周氏忽然神智不清道:“让她走、走、让她走……”
“让她走,去哪里?”
周氏抓着帐子,手臂上青筋绷紧,摇头哭喊道:“随她去哪里,只是别留在我这里了。让因哥儿带走了,别回来了。”
顾老爷看着她狰狞的面容,说道:“过去二十年,她早就不在了,你别害怕。因哥儿若是要离家,我叫他把媳妇婉娘一起捎上,免得少年夫妻因千里万里的距离生出隔阂,让人家好好的孩子守活寡。”
周氏睁大双目,嘟嘟囔囔说着自话。
话说这日之后,不知哪里传出流言,说是大房里闹鬼,外头人吃饭喝茶时谈论起来,说的是有鼻子有眼,当中说得最有趣的,莫过于顾家二房的太太。
正月十五元宵节,县里十街九市欢呼达旦,楚江村附近有几个村子都组了灯会、老龙圣会,一群后生抬着彩灯、架着老龙打从乡野路上而过,远看一路灯月交辉,热热闹闹。顾二太太跟族里相好的女眷聚在一起打马吊,小辈们出门看热闹,牌桌上缺了个常客,几个妇人说话时口无遮拦,嘻嘻笑笑,把陈年往事都翻了出来。
人前她们看在顾老爷的面上敬周氏一尺,实则心底都看不上她。
“我儿子先前在苏州作买卖,就见书院挨着青楼楚馆,衙门靠着勾栏巷子,里面净是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说什么文风鼎盛,富贵繁庶,其实细看都腌臢的很,也就面子上看得过去。”
“可别这么说,面子上看得过去就很不错了。那些鸨子们挑模样伶伶俐俐的女孩,调教的温温柔柔,别说南边的老爷,就是北边也喜欢的很,要不然那些窑子里的女人学什么吴语,不过是供男人消遣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罢。”
二房的老太太掩嘴笑道:“你说谁呀?”
牌桌上,三房的白了她一眼,摇头道:“周大奶奶就是苏州来的,年轻时候那模样生的好,可惜只生了个儿子。前些月她儿子娶亲,周大奶奶还看不上媳妇的出身,啧啧,往前头拨个二十年,她想来还不如赵氏。”
“这话你也就趁她不在说说,要是在她跟前,你屁都不敢放一个。”
三房的奶奶哼笑道:“就是趁她不在才说给咱们这些老姐妹听,她多厉害,从前的何大奶奶给她整得发癫。”
“要我说,她家节下闹鬼都是活该,何氏要是有本事,就赶紧把她闹死,别活着的时候窝囊,成了鬼还窝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周氏扒得干干净净,说快活了,牌面上输赢都不管,直打到半夜方才散去。
———
过了正月十五,何平安从昏迷中醒过来。
柳嬷嬷在她床前照看着,见人眼神放空,少言寡语,真以为被什么东西唬着了,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神婆到家里。
靠在软枕上的何平安耷拉着脑袋,听了一通鬼念咒,将神婆的鬼画符压在枕下,那走廊上几个丫鬟好奇,本来探头探脑朝里看,后来不知怎么都跟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隔着明明暗暗的幔帐,何平安瞄了一瞄,撞见一双刻薄的眼。
未几,顾兰因端着药进屋,装得格外懂事,当着柳嬷嬷的面,就坐在床沿边上要喂她吃,仿佛除夕那夜被打出了魂,一下子跟变了个人一样。
“少爷会心疼人了,这样才好。”
柳嬷嬷欣慰地看着顾兰因,见何平安一点药不喝,还以为姑娘家面皮薄,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等柳嬷嬷一走,何平安夜懒得跟他虚以委蛇,扭过头,很是不耐烦。
她头上纱布又缠上了,此时披散着头发,乌浓浓如云似的簇着一张苍白的脸庞,白皙的肤色上几道刮痕很是明显,再也没有祠堂里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顾兰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床上的人,缓缓道:“怎么就没把你摔死呢?不过也算报应了。”
“什么报应?”何平安躺回去,面朝着床里面,不甘示弱,“我听人说家里闹鬼,是你娘遭了报应,你别弄错了,那一日我只是脚滑了而已,只二层的楼,还摔不死人。”
盛药的碗被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顾兰因看着女孩纤瘦的背影,抬手就将她从里面又拖了出来。他不提周氏干过的亏心事,只是问道:
“药都端来了,也不吃两口?”
何平安缩成一团,腰上摔乌青的肉被他狠狠掐着,仍是挤出声道:“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你吃两口,就当给你补身子了。”
“我带了琥珀蜜枣,入口倒不是很苦。”
顾兰因真的喝了一口,苦涩味道盘桓在舌尖,他垂眼看着何平安微诧的模样,道:“要是换作你,你会喝毒药吗?”
何平安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不做二不休,接过碗一饮而尽。
顾兰因等她喝完了,这才嘲笑道:“蠢货,滋味如何?”
眨眼的工夫,何平安挣扎着起身,苦着一张脸,伸手就要摸自己的茶盏,不想他先一步夺走了,顾兰因故意将茶盏放在高高的柜子上,甚至将茶壶里余下的热水也倒掉。
何平安一瘸一拐追不上,单睁眼看着他吃甜枣,苦得受的不得了,心想自己此番真将脑子摔坏了。她指着他破口大骂,只是身体欠佳,声音不大,顾兰因在另一头还需侧耳仔细听。
但无论她怎么骂,顾兰因是一点不生气。
何平安骂累了,嘴里那股苦涩散去一二分,方才躺回去。
“这点苦都受不了,你日后还有苦吃。”顾兰因在榻上躺着,隔着半扇折屏,他侧枕着手臂,正好能看见何平安的脸。
“姑奶奶苦水里泡大的,就不怕苦。”她嘴硬道,将床帐放下,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屋里采光不佳,恢复安静后一应物件都蒙上陈旧的颜色。
隔着草青的帐子,顾兰因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影子上。
只因何平安虚弱的样子极像婉娘。
何平安和婉娘,最大的区别也只在那一双眼睛上。
富贵娇养的少女像是春天的黄莺鸟,眼眸单纯又干净,他头一次遇见赵婉娘,正好是春天。下雨的春社日,她一个人藏在土地庙里躲雨,穿着樱粉色的袄子,头发梳成双环,胆怯地看着他。
隔着细细的雨幕,发现她的少年停下匆匆的脚步,只等她卸下一点防备,才将伞递给她。
赵婉娘朝他笑了一笑,他记了很久。
一年光景不到,顾兰因再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何平安呢?
第11章 第十一章
何平安吃了药很快睡去了,不知道顾兰因还留在屋里。
柳嬷嬷午间的时候进屋喊他,哪知道他缩在榻上也睡着了,这屋还是顾兰因小时候睡的地方,如今他长高很多,见他身子都难伸展开,柳嬷嬷便私下里跟周氏说了一声。
周氏让人从库房里将当初多打的家具搬出来。
“将这床就放在东头,赵氏摔的厉害,也不宜同床,因哥儿此番回心转意了想照顾她,一个屋里住着就是,你等他醒了问问还要不要添些其他东西。”
周氏近来精气神不行,话说完,无缘无故叹气。
柳嬷嬷知她有新病,便道:“这过了元宵,可就比过年还热闹了,少不得要太太操持操持。二月二接土地,立春安苗,二月十五祭越国公、九相公,往后又是花朝节。家里接神、献祭都要人准备着,今年咱们家要不要请傩戏班子来唱一唱?”
周氏笑道:“从芦溪来的那些人,年年岁岁也就唱四出戏。我嫁来快二十年来,什么魁星、将军杀土地,他下一句唱什么我都记得。本来觉得无趣,不过今年开年就这样不顺当,还是请一请。”
周氏打起一丝精神,就跟柳嬷嬷商议起来,若要搭台子该搭在那里。
这中间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回暖。
外书房前的空地上,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每日雷打不动教个黝黑脸的丫鬟如何打拳。家里人看见了,竟也没人乱说话。只因六尺容貌不佳,远道而来的表少爷却是个芝兰玉树一样的标致人物,能教人一些拳脚功夫,实在是好性子。
六尺每日认真学拳,李小白拿树枝纠正她的拳脚位置,教的也认真,等到月底要过去了,才让六尺用他教的拳法朝自己打。
“你放开手脚,最好要拳拳到肉,不要畏手畏脚。”
六尺盯着李小白拿张脸,说了声得罪,转眼间一拳挥过来,不留半点叫人反应的工夫。她身子矮了点,但胜在灵活,腿脚有功夫,知道扬长避短。
李小白拳落在她耳边时六尺见他离得近,倒是毫不留情,一拳打他眼,再一脚踹裆,身上有一股莽气。
李小白躲的及时,见她有自己的出拳套路,思路很清晰,便觉得这一个月成果很是显著。一场切磋之后,他额上冒着薄汗,抬手擦了擦,笑道:“日后你若是对上了一个不学武的男人,本事足够了。”
六尺质疑道:“表少爷给我放这么多水,我怕你诓我。”
“就事论事,我不说谎。”
他倒了一杯热茶端在手上,说话声音和煦如春风,像是一柄未开刃的剑,六尺对着他看了一个月,罕见地说不出话。
大抵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坐在石凳上,苦恼了一阵子。
“心里藏了事?是担心少奶奶的伤吗?”李小白轻声问道。
“是也不是……多谢!”
六尺见他给自己递茶,忙站起来双手捧过了,连连道谢,生怕因不知礼数遭人厌恶。
李小白道:“少奶奶自那日摔下后就没见出门,我听人说伤的很重,骨头都断了。”
“是腿骨折了,要修养几个月,少奶奶说福祸相依,没摔死就是万幸,恰好天冷,她也不爱出门。只是跟少爷一个屋,夜里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心慌。”
李小白望着从天井落下的光,眼睛被刺了一下。高高的马头墙挡着风,将至二月,他此刻感到有些寒冷,问了六尺一声,石桌对面的丫鬟笑嘻嘻搓着手,脸蛋发红,摇头说不冷。
”过几天太太要请一班从芦溪过来的人唱傩戏,台子就搭在前面大院子里。我长这么大,听人唱黄梅调子弋阳腔。还不知道芦溪的傩戏唱什么,表少爷看过吗?”
李小白摇了摇头,六尺道:“那后日看看,人多可热闹了。”
李小白笑着摇了摇头。
六尺重重叹了一声气,眼睛瞄着他翘起的唇角,一直道:“你整日都在这里待着,也不闲闷的慌。少奶奶这些天在屋里闷的无聊,让厨娘变着花样给她做饭菜,都胖了,因不忌口,有一天嘴边上都起了泡,少爷拿针给她挑破,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打在一起,那针反倒把少爷嘴角挑破了。”
说起这些秘密的事,她声音都压低了,李小白从不知道这些。
他从别人口中听到赵婉娘的事迹,眼前便仿佛有了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爷跟少奶奶住在一起,若是有矛盾了,咱们都不敢说出去。太太偏心少爷,指不定要敲打少奶奶,啰里八嗦的。”六尺见他听的认真,继续道,“那前面明日就准备搭台子了,听说演傩戏前还要先上供品,焚香叩拜,少奶奶到时候要到前边院的楼上偷看。有宝娘姐姐跟着她,我闲着无事,赶早找个好位置,表少爷你若是没见过,就别错过了,我到时候也给你占一个位子。”
李小白对上六尺的笑脸,犹豫后总算说了一个好字。
六尺哈哈笑出声,心满意足。
转眼就到第三日。
一早上就听有爆竹声,因是二月二,家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都换了新衣裳。
何平安被人叫醒,她睁眼先瞧对面的床,那边被褥都被铺好了,可见顾兰因早早起身,如往日一般。
她让宝娘把铜镜拿给她照照,见脸上干干净净,方才起来梳妆。
宝娘给何平安绾了个圆髻,将年头新打的金狄髻给她戴上,顾及她如今有伤在身,一应穿衣打扮宝娘都帮着她,只等要扶她下楼了,陡然找不到她放在门后的拐棍。
何平安扯着自己桃红的衣摆,逡巡一圈,冷笑道:“谁这么手欠?”
宝娘跟着找了一圈,隐隐约约猜到了谁,只是看着屋里顾兰因的东西,头疼道:“太太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咱们多忍让忍让,你跟他是一辈子的事,这些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不值得生气。”
何平安一蹦一跳走到楼梯边上,宝娘小心地扶着她,今日早间一家人要摆供品祭拜土地,因她迟了一点,周氏等人已经用完早膳,此刻都在厅堂里坐着说话。
顾老爷对着儿媳妇向来都是和颜悦色的,让她不必多礼,又叫小丫鬟单独给她上一桌早膳。
周氏关心了她几句,果然问起她今日怎么这样过来了。
自打发现周氏极偏袒儿子之后,何平安在人前都是温良贤淑的模样,只口不提顾兰因的事,但凡吃了他的亏,也一定先从自己身上找错。
“是我昨日大意弄丢了,等会让宝娘重新找一个,不妨事。”
模样娇秀的少女抿嘴笑了笑,似是有些害羞,她看厅堂里没有顾兰因的影子,小声问道:“因哥儿不在,是有什么要紧事去了吗?”
“听守门的小厮说,天没亮就出去了,待他回来我仔细盘问盘问,别趁着天黑干了伤天害理的事。”顾老爷沉声道。
“你不能盼着他好?因哥儿做事都有分寸,况且咱们这么大家业,要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管躺着享福就够了。”周氏不满道。
顾老爷懒得跟她计较,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等着何平安吃完早膳,也不见他的影子,忍不住生气道:“等他出徽州府之前,我还要打他一顿。免得他在外头无法无天了。”
他像是暗中知道了什么,只是周氏是一个糊涂人,在高墙里看不见外面的是是非非,闻言更是不满,连带着看向何平安时也带着脾气。
何平安脸上陪着笑,心里恨自己亲娘死的早,不觉嫉妒起顾兰因来。
她娘是病死的,那时候家里就两个人,一年到头地里刨活,能吃饱饭就很不错了。因为没有余钱请大夫看病抓药,她那时候十岁,看着娘咽气,睁着眼三天都睡不着,一个人哭的厉害,但是没有办法。
现如今何平安十五岁,总算是踩到了富贵乡里,可有时候深更半夜总是愧疚的不得了,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十岁的小孩。
伤心事藏在心底,偶尔想起,不免伤神,妇人打扮的女子低下头,这会子没人说话,冷冷清清的,只听到门外又有人家放爆竹,空气里烟尘升起,各乡各村的路口,但凡有庙,无论大小,红烛长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