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之间实在是太像了,像到铁证如山摆在面前,他还是忍不住怀疑,忍不住想要去欺骗自己。
泊风敛下眼眸,高领针织衣外的项链泛着冷冽的光泽,他朝后不经意地退了一步。
鞋底踩在还未压实的雪上,发出微微的沙沙声,声音很小,藏匿在天地间,不曾被任何人发觉。
桐落转过身,下巴被冻得微微有些发红。
“我记起来了,但是那学校跟你有什么关系?”
本就白皙的脸,在雪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了些,近些日子她不好过,加上又为诗晴一号付出了很多心力,薄薄的身体瘦得让人有些心疼。
特殊群体艺术学校。
乔梦宁前段日子跟桐落提过几次,她说她受人所托在那里给一些特殊群体上课,最近打算彻底退休,准备把那里的工作也辞了,她说如果桐落有兴趣的话,希望桐落可以代她的班。
桐落非常心动,她表示到时候可以接触一下看看,如果自己能做得来,那确实很希望能够去那里帮助到更多的人。
不过近来事情多,诸多不顺,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加上乔梦宁当时也并没提泊风的事,所以她不知道他和学校之间有什么关联。
沉默了几秒后,桐落扬起眸,她的眼睛晶亮亮。
“该不会乔老师之前说的受人所托,就是受你?”
泊风笑了下,天地间一片素白,即便身上佩戴了那么多饰品,他的笑容依旧干净清冽到让人移不开眼。
“确实。”
桐落思绪在脑中徘徊。
泊风正在做的诗晴一号,以及泊风未来想做的那个脑波医疗辅助机器人,再以及这个学校。
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愿意去帮助特殊群体……
明明对商人来说,这并不是最有前景的研发方向。
虽然他并不是绝对的商人……
“那,话又说回来……学校跟你有什么关系?”
桐落的询问里藏着些不被人看出的心思。
“我是澄风艺术辅导机构的校长,机构是我全资的。”
泊风神情很专注,似乎和往日那副倜傥公子的样子并不完全一样。
“为什么?”
她脱口而出为什么,但又发觉自己并不适合去问这种话。诗晴一号的事情,在泊风眼里,桐落是不知道的,如果她这个时候去问他为什么对帮助特殊群体这么感兴趣,很有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有几分尴尬地按了按眉尾。
“为什么今天会突然下雪啊。”
然后她又找补了一句。
“没想到你会开学校,确实有点,蛮惊讶的。”
说完,桐落清清嗓子,微微咳嗽了一声。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今天带你去学校看看?”
“这么突然?”
她有些没缓过神。
泊风说他本来和乔梦宁约好过几天再带桐落去参观学校,但是约好的日子他突然有事,临时给乔梦宁打了电话更换时间,没想到她让他直接来家这边,说正在和桐落在一起。
正好等下也没什么事情。
桐落点点头。
“那就,去看看。”
澄风艺术。
一座很新的建筑,看起来是近些年刚建筑的房子,外观上看大约六七层,设计很现代化,看上去不太像学校,反而像是一个很新潮的设计公司。
雪没有停,桐落下车的时候踩在略微有些厚度的积雪上。感觉身体轻轻陷下去一瞬,她抬头,目光刚好落在在澄风艺术几个字上,怔愣一瞬,心中酸泛不停。
开口。
“为什么起名叫澄风?”
泊风绅士地为她关上车门,语气看似随意。
“我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能乘着风,等到花开的那一刻。”
桐落眼睛酸得发胀,心里像是被一颗针不停地扎了一下又一下,刚刚勉强忍下的痛意又涌了上来。
“泊风,花,一定会开吗?”
大雪倾洒而下,天空已然是有些暗了,微暗的天宇下,路灯暖黄的灯光照射在两个人身上,为两个浑身冰冷的人划下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两个人就站在昏黄色的圈里,摒弃周围的一切喧嚣,各有肖想地看向对方。
半晌,泊风的眸中压着无人看出的苦涩。
“桐落,你只要相信花会开,那它就一定会开。”
雪花一片又一片落在两个人的肩头。
两两对望,谁却也不再言语。
数分钟后。
桐落脸上扯起一个淡淡的笑。
“还不带我进去看看吗,校长先生。”
泊风微微俯身伸出手,做出一个有请的姿势。
“请进吧,大画家。”
进门,前台服务人员站起身。
“校长好。”
接下来一小声轻轻地惊呼,但又被她很好地按下去。
“桐落老师?真的是您吗?我很喜欢您的画。”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很有礼貌地微微伸出手。
“见到您真的很高兴。您的画真的非常非常优秀,虽然很冒昧,但请问能和您握个手吗?”
桐落周身发着冷,身体还有些僵硬,但她依然伸出手。
“谢谢您的喜欢。”
校长办公室,泊风脱下外套,给桐落倒了一杯热茶。
“先喝点暖暖身子。”
接过茶,抿下一口,她感觉到一股热意顺着喉咙涌进肺腑。
一时间胸口堵着冷气喝不下去那么多,剩下的半杯被她握在手里,温暖着手心。
两人谁都没刻意找什么话题,但却都不觉得尴尬。
桐落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常来讲,如果身边有一个并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坐在那里,而那个人又一言不发的话,她会不太习惯。但是泊风就不一样,虽然两人的交情真的不算深,总共也没见过多少面。
甚至不久前还吵了一架。
但她却总有一种和他很熟悉的错觉。
她看着那人在不远处的办公桌前坐着。
他按下电脑电源启动键后,微微弯下腰,搜寻着旁边柜子里的眼镜,找到后又把眼镜戴上,视线转向电脑屏幕。
屏幕上的光反射在他的眼镜镜片上,他左手手肘弯曲食指抵住下巴,右手滚动着鼠标屏幕,像是在翻阅什么文件。
他的神情里仿若带着一种毫不费力的专注。
不知不觉间,桐落握着纸杯的手开始用力,甚至将杯子都握出几分褶皱。她目不转睛地看向面前不远处的人,在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入了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
泊风的身形未动,甚至连头都没有移动半分,只是视线转了过来。
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慵懒。
轻轻一瞬,两个人的视线交汇。
桐落仿若有丁点受惊般不被人察觉地缩了下脖子。
但她没有回避泊风的视线。
泊风也是,就那样毫无遮掩地看向面前脖子上还围着他围巾的人,喉结涌动一瞬,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话,但在准备开口的瞬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竟哑了火。
他们视线交缠。
在灯光下暧昧不清。
低哑又缱绻的情绪在不大的办公室内缠绕着。
好像谁都不想打开天窗去戳破这一份旖旎。
好像谁都不说,就能永远将心中的秘密藏在渺无人烟之地,在暗无天地的低沉里将自己心底隐晦的情绪宣扬到底。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终于,两声敲门声打破了情愫。
“校长,刚才楼下来了一对母女,虽然已经和那位家长说了很多遍需要预约才行,但是那位家长说实在是不容易来一趟,再从乡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无论如何都想今天见您一面。”
几秒钟后,泊风开口,喉咙里带着微微哑意。
“一起去看看?”
交流室。
一个母亲带着她的女儿。
女人身上穿着有些厚的棉衣,棉衣并不新,看上去已经穿了很多年,袖口略有些磨损的痕迹,不过清洗得很干净,看上去很体面。
女孩略有些讷讷地靠在母亲身后,扎着两个羊角辫,身上的红格子棉衣和她母亲的衣料很相似,像是一匹布上扯下来的。
女人的眼睛上带着哭过的肿意,却又强装着坚强。
泊风视线划过,交流室内的老师会意,半蹲下身,微笑着将孩子的手牵过来。
“宝贝,老师带你去外面玩玩偶好不好?妈妈要在这里谈些事情。”
她一只手安抚着女孩的情绪,另一只手指向外面一片玩偶海洋。
“我们就去那里,坐在那里也能看见屋子里的妈妈,还有好喝的巧克力牛奶喝。”
女孩原本有些不愿的情绪迟疑了,她妈妈也示意她先出去待一会,让她听话。
桐落顺着两人离开的视线看过去。
交流室的设计是花了心思的。
很大的玻璃门玻璃墙,外面就是一片玩偶海,看来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而设计的。避免让孩子听到自己的情况,在家长与孩子分开的情况下,尽可能保证孩子的安全感,让孩子的视线一直能接触到最信赖的家长。
桐落的目光转向泊风。
这个男人身上真的有很多细腻的东西让她猜不透。
两人并肩而立,她微微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直到外面安抚玩偶区的老师向室内的几人点头,泊风才坐下。
他没穿那件昂贵的外套,里面的衣服也并没有任何品牌标签,身上卸下去那股贵族公子哥的气势,他真的就像一个普通艺术辅导机构的老师那般温柔且平和。
桐落感受得到他的变化,但她也并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半分钟后,泊风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视线里带着几分安定人心的味道,继而他转头看向面前的女人。
“久等了,您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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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了抱歉!
第15章 Chapter 15
女人的眼眶略微有些红。在开口之前将头低了又低,像是在忍耐一些很强烈的苦楚。
“校长,老师,我们娘俩儿是从乡下来的,来一趟真的很不容易,所以今天……”
她满脸歉意。
“没关系,您说说孩子的情况吧。”
泊风的声音是往日从未见过的随和。
女人转过头去看窗外的孩子,一瞬间就忍不住泪得捂住了嘴巴。
桐落见状视线转向泊风,却正好也接收到对方的视线。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后,落在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
虽然有几分不确定,桐落打开了那个抽屉,里面全部是未开封的手帕纸。
她拿出一包,慢慢走到面前的女人身边。
桐落秘密做过几年的心理咨询师,她对怎样处理这样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
她先是贴心地蹲下来,仰视着面前的女人,然后拿起她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着她。
“您先擦擦眼泪,别担心,有事情我们可以一起解决。而且我看孩子的状态其实很不错,我理解您的心情,同时我也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尽力去解决孩子目前存在的某些令人担心的状况。”
接着,她顺势坐到女人的身边,手臂轻轻环绕过她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安抚她的情绪。
“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半晌,女人终于是整理好情绪。她睁开肿胀的眼睛,向桐落投去感激的目光。
桐落坚定地按了按她的手,微笑着,鼓励她开口。
“两位老师好,我叫王月香,我家娃,叫苏红果。去年,娃他爹在工地上出事,人没了。”
王月香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吐了出去,强忍着声音里的哭腔。
“娃从小黏她爹,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情况,天天在家里哭,然后病倒了,这一病,天天高烧,我带着她每天去卫生所打针,反反复复连着小一个月才好。我本来以为终于能喘口气了,但没想到娃突然总是走走路就摔倒,在家里也容易撞到什么地方上,我担心,就带她来城里看病,结果医生说娃发烧烧伤了什么控制神经,就是说把眼睛烧坏了,虽然能看见,但是视力已经跟半瞎没什么区别……”
王月香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她捂住嘴巴,眼睛睁得很大,她拼劲全力地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喘.息,就好像这样便能逼退眼中汹涌的泪水一般。
桐落听到这以后,心不可察地漏了一拍,她看向外面讷讷的小女孩,开始本以为她是有些自闭倾向,但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眼睛上。
她再次轻轻环住王月香的肩背,温柔地拍着。
“从那以后,娃就每天都呆呆的,一天冒不出来几个字。我们娃还小啊,都怪我,我要是早点带着娃去大医院该多好啊,但是当时娃她爹的抚恤金没下来,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在卫生所打针的钱还是靠邻里乡亲多年的情分赊下来的。”
王月香手里紧紧攥着那包手帕纸。
泊风和桐落交换了一个视线。
“王女士,请问苏红果今年多大了。”
“娃今年十四岁了。”
两人眼底再次交换了一份淡淡的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外面那个瘦小得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孩子,竟然已经有十四岁,到了该上初中的年龄。
王月香擦了擦眼泪。
“不过老师们放心,现在娃他爹的抚恤金已经下来了,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不管多少钱,我都能给她花,不够的,我就出去打工,出去攒,无论如何,我求求你们,别放弃我家娃,她在我们村小,一直都是第一名。我不求她以后还能有多大出息,我知道她眼睛是没办法了,但我希望尽我的全力,让我家娃能开开心心的,把这个心理问题给解决,以后我没了,她也能自己去面对这个生活。”
父母心。字字泣血般。
桐落的心一直被王月香的话语牵动着,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变成一只无形的手捏在她的心脏上,一寸一寸地施加力气,直到疼得她近乎喘不过气来。
泊风眸间也笼罩着一层暗淡。
他站起身,从旁边的办公桌里抽出一份文件。
“如果您愿意信任我们的话,这份合同您可以看看,然后填一下信息,签下字后,合同便会生效。”
言毕,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朝门外走去。
桐落的目光跟过去,她发现这房间的隔音非常好,即便泊风只是在不远处和其他人交谈,声音也一点都没有办法透进来。
她再次蹲下,目光仰视王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