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起头时,却见白沅沅满眼诧异地看着自己,就好像自己做了件多么可怖的事情。
季宁玉眼神茫然:“怎么了?”
白沅沅慌张地拉住她,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急切。
“唵!”
不待季宁玉继续追究,祭坛中央,徐半仙骤然发力,火舌席卷着扑向周围的人群。没有人逃散,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火焰。
在混乱中,季宁玉看见站在内圈的林老爷和林夫人突然做出诡异的动作。
林夫人突然仰头,张开嘴巴。那张开的角度超出寻常人能够承受的最大范围,因修士眼睛要比寻常人更好,季宁玉甚至可以看清她擦的口脂与描的眉毛一点点撑开碎裂,只听得骨头咔哒作响——
一只手从她嘴中蓦地探出,宛如种子从泥中破土发出噗嗤的响动,撑裂对方的头颅,血光四溅。
伴随着孩童天真顽皮的笑声,头颅从破碎的嘴中缓缓露出全貌。火光烈焰中,林宝儿全身泛着黑色,笑眼眯眯地望着季宁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与猩红的舌头。
“他们将在祭典开始后归来。”
在看到林宝儿的瞬间,季宁玉立刻明白过来那句“他们将在祭典开始后归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两日的细节、对话和发生的事情霎时串连成线,钻入季宁玉的脑海。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推测,站在林家夫妇身边的其他人,挨个儿张开嘴,失踪者从他们的尸体中诞生,探出湿漉漉的头颅,露出森然的笑意。
失踪者诞生于家人的嘴中,从他们的躯壳里破土而出。
寻踪符在此之前探寻到失踪者最后的行迹都在家中,然而四处皆找不到这些人的身影。因为他们早已进了家人的肚子,就藏在最亲近人的身体中。
神秘的每月月初祭典结束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必须得在子时前入睡。如果没有睡着呢?
捏泥人的年轻小哥说,总有办法入睡的。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睡前喝的水中加点能够安眠的药物,无论老少都能保证按时入睡。
林家镇的人们始终遵循着徐半仙定下的规则,直到某一天几个孩子参加完祭典后,心中冒出了大胆的想法。
如果偷偷将药物倒掉,估计撑到子时没有睡着呢?
那便是犯了大忌讳。
可是犯了大忌讳会发生什么?镇子上似乎没有人知道,连他们的长辈,世代生活在林家镇的老人也不知道。
究竟是哪个孩子最先涌起的这个念头,是那个十五岁梦想着离开林家镇的少年,还是牵着表妹走在街头的孩子,季宁玉她们已经不得而知。
也许是几个孩子在祭典前凑巧在路上遇到,就如同和林管家打招呼的人家一样。有个孩子提出了这个“探索”计划,被恰巧被周围的孩子听见,有些胆小的很快就绕开,只留下蠢蠢欲动的那些人。
具体细节是如何,现在已经很难说清。但唯一能够知道的是,就在祭典上短暂的碰头后,五个大胆的孩子不约而同的在那天晚上选择装睡,林宝儿甚至吐掉了林家夫妇为他准备的安眠汤剂。
他们想要看看祭典后,子时的林家镇。
午夜后的林家镇究竟是什么模样?
待看见祭坛周围人不人鬼不鬼的腐尸后,事情并不难推断。
孩子们睁眼后,遇到的就是化为腐尸的亲人。
他们保留着部分为人的特征,也许在最先被看到时,孩子们还会惊恐地叫声“爹”“娘”。下一刻,迎接他们的就是腐烂的臭气,与贲张的血盆大口。随后所有尖叫与惊恐都消失在黑夜里,无声无息。
第二天醒来,重新幻化为人的父母们惊讶地发现,孩子们不见了。
他们仓皇找到徐半仙,得到的却是一句令人绝望的话,犯了大忌讳的孩子即便神仙老儿来了也没有办法使之归来。
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的林家老爷出重金向南洲仙门求助,引来了季宁玉与白沅沅。
季宁玉在使用寻踪符后惊讶地发现,阴符飘荡在原地不曾移动,失踪的孩子们分明还留在家中,不知在哪个角落。
直到徐半仙提前开始祭典,他们从亲人的身体中重生——以腐尸的形式。
林家镇从来没有从十三年前的邪祟之气中逃脱,徐半仙并不是挽救他们的“半仙”。他分明是利用所谓的“邪气作祟”在此布下阵法,为的不是拯救林家镇上的人,而是炼化腐尸,用邪法达到增加功力谋求长生的目的。
正如同上一世季宁玉他们不幸掉落魔窟中看见的成山尸骸。
只是,显然徐半仙还没有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林家镇的人还未完全尸化,他们平时与普通人完全无异,甚至还保留着神智,维持着日常生活,因此没有被其他修士发现异常
即使是来到此处的季宁玉与白沅沅也没有。
如果,不是徐半仙看到季宁玉后急切地暴露出他不加掩饰的欲望。
祭典前的季宁玉右手掌心仿若被烈火灼烧般,引起剧烈疼痛。她紧皱眉头,倒抽了口凉气,低头看去,之前没有任何动静的圆形图案冒出层层黑气,在空中化为细碎的烟尘。
白沅沅也发现她掌心的异样,拉住她的手紧紧扣在自己的掌心,似乎以此就能缓解季宁玉的疼痛。
以林宝儿为首的五个失踪者从亲人残破的身体中缓慢爬出,他们尚不能很顺畅地利用四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扭曲成奇异的弧度,只有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季宁玉。
祭坛周围剩下的“人”都随着他们的动作转过身形。
明明在不久前,他们还是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刻下却人人顶着全是腐肉的脸,踉跄而迟缓地向季宁玉蜂拥而来。
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腐臭腥烂之气,不断提醒着季宁玉这一切都是真实。
右手掌心的灼痛越来越明显,握住剑柄的她仿佛被烫伤似的,仓促间换左手持剑,迎向扑来的腐尸。
白沅沅却在半空抓住她的胳膊,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眸中映着橘黄色雀跃的火焰,阻止她的攻击。
季宁玉挣扎出剑,怒道:“你干什么?想死吗?!”
她挣脱季宁玉,抬手解决掉扑来的腐尸。腐尸倒在地上化为正常人形,除却尸斑与僵硬程度,与平常的死尸没有太大区别。
关键时刻抓住她的胳膊,刀剑无眼,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更何况腐尸还在周围!过招之时若有破绽,到时候就是两个人都得折在这里。
没等季宁玉发完火,顷刻间,她的右手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强力牵引,身形不由自主地被紧紧拽住,向祭坛拖去。
季宁玉反手护住自己的右臂,丹田之气骤然下沉,与拖拽自己的力量对抗。脚下踩着的石头无法承受压力,登时溢出裂缝,发出沉闷的响动。
右手掌心的图案愈发灼热,近乎要嵌进她的肌肤纹理,痛得她咬紧牙关,腮肉都快要被咬碎。
白沅沅想也没想再次扣住季宁玉的手腕。然而拖拽的力量实在太大,竟是直接将两人拽倒,拖着季宁玉在地上前行,在灰败的地面拖出一条比直的线条。
腐尸追随季宁玉的动作,将她层层包裹。
就在季宁玉被拽倒后,它们依次停止攻击,只是将季宁玉与白沅沅团团围住——当然,白沅沅只是顺带,因为她紧紧抱住季宁玉的腿,徒劳地阻止季宁玉向前。腐尸们则受到驱使,阻挡二人的退路,只露出一条狭长的小径,正对着祭坛中央。
徐半仙盘腿悬空,祭坛的烈火越烧越旺,照得他整个人都泛着火光。他全白的眼睛直直盯着季宁玉的方向,嘴中念念有词,泛着黑色的邪气从他的四肢百骸飞速流动,催动阵法。
橘色的火焰从不规则的雀跃逐渐呈现出节律的跳动,缭绕的热气间迤逦出悬丝般的细线,升腾而起,又顺着特定的方向回环。最终拼接为奇妙的线条,悬浮在半空。
“因为你就是那被选中之人。”
徐半仙的话萦绕在耳畔,季宁玉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祭坛,又瞥了眼无法控制的被大力拖拽的右手。她将剑拍回鞘中,伸出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
她从来都不是会乖乖认命,束手就擒的人。
融融火焰却衬得季宁玉脸色苍白如许,她捏着右手的左手稍稍吃劲,手腕顿时发出骨头声碎的响动。
无法摆脱右手的桎梏,季宁玉竟是想要直接废掉右手!
白沅沅立刻看穿她的想法,脚底用劲一蹬,扑向季宁玉的右手,牢牢护在胸口。
季宁玉错愕地望向扑过来的白沅沅,正撞见白沅沅的眼神中。对方眼尾泛着浅浅的红色,近乎偏执地抱住季宁玉的右手。
此时,徐半仙十指翻飞,掐出北斗诀,合掌的瞬间,双手的食指、中指蓦地伸直,指向季宁玉。
那被牵引着的右手被骤然提起,白沅沅被看不见的邪气重重弹开。季宁玉双脚离开地面,被直直抓在半空,宛如刀俎上的鱼肉。
“哈,整个林家镇的人比不过一个拥有天赋的修士,十个修士却都比不过你这一身血脉!”坐在阵中的徐半仙开口,嚣张而猖狂。
他为自己能遇到季宁玉这样纯净血脉的修士几近癫狂。
身负强大的血脉,并且尚未发掘,无法好好利用。拥有修士的天赋,且已经筑基,具有一定修为。
于他而言就是无上至宝。
为了不打草惊蛇,扰乱自己的计划,徐半仙精心等待十几年,每月以祭典之名维持林家镇人的生机——即便是边陲小镇,全镇化为腐尸也一定会引起其他修士的注意,他不得不蛰伏许久,以邪法将林家镇所有人炼化成“活死人”。
原以为自己还要等待许久才能将林家镇的人全部炼化成尸人,以此祭阵。没想到天上竟然掉下馅饼,若是能用季宁玉来祭阵,必然能将阵法的潜力发挥到最大。没准他被能以此一举突破至渡劫,甚至长生不老。
徐半仙的笑声在整个祭坛回荡,惊飞停滞在树梢的渡鸦,扑棱棱作响。
火焰里的纹路随着笑声起起伏伏,终于炼化成型,奇异的纹路荡漾着金色的细线在徐半仙掌下飞速一闪而过,将整座祭坛包裹。
待看清阵法圆形的纹路,季宁玉目眦尽裂。
正与她右手掌心的图案一模一样。
难怪林管家会说这个图案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林家镇何处见过。这分明就是月月举行祭典时出现在熊熊烈火中的阵法。
季宁玉护住自己的右手,对着跌坐在地的白沅沅吼道:“走——”
林家镇的事情根本不是普通修为弟子能够处理的,白沅沅尚且不到筑基,她留在这里只是自寻死路。
她被徐半仙选中,能否顺利逃脱还未可知。但白沅沅还有一线生机。
不能两个人都折在这里,至少要跑出去一个将此事告知天心宗与其他南洲修仙宗门。
见白沅沅撑着双手怔怔看着自己,眼眶泛红,季宁玉横眉竖目怒道:“滚啊听见没有!”
“起!”徐半仙声洪如钟,白色的眼睛被邪气全然浸染,疏忽变为不透半点亮光的黑色。
无风无月的夜幕下,巨大的法阵在他手指的动作中被从烈火里拔起,缓缓调转方向,竖在祭坛中央,徐半仙的身前。
林家镇的所有腐尸齐齐仰头望着悬在空中的法阵,嘴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震慑又像是恐惧。
夹杂着火焰的法阵不急不缓地旋转,冲着季宁玉急速飞来——
季宁玉艰难地抬头,瀑布似的长发垂直铺散,乌沉沉的天际被骤然照亮,映出法阵的纹路。
微茫的火光照进她的眸中,映着黑眸透亮。
下一刻,泛着金光的法阵蓦地穿透季宁玉的身体,灰黑色的诡异线条攀上她的颈边,蔓延至她的侧脸。
第25章 阴阳界
“宁玉、宁玉, 醒醒。”有什么人在轻轻推着自己,从无边的黑暗中惊醒,季宁玉轻喃一声, 迷迷糊糊地睁眼。
穿着绿裙的少女梳着垂挂髻, 细软的发丝安静地落在肩头, 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趴在季宁玉身前。
“白沅沅?”季宁玉立刻翻身坐起,顿觉头痛欲裂, 按着鬓角, 眉毛紧皱。
好像……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宁玉,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脸色好差。”白沅沅满脸忧心忡忡, 伸出手覆盖在季宁玉的额前, 掌心触及一片黏腻的湿漉漉。
“出了好多冷汗,昨日受伤了吗?”
“昨日?”季宁玉拂过胸口,感到心跳剧烈,有些茫然道, “没、没有受伤,就是,似乎做了个噩梦……”
白沅沅颇为惊异:“什么噩梦能把你吓成这样啊。”
毕竟平时季宁玉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现在却脸色苍白,仿若惊弓之鸟。
“想不起来了。”季宁玉揉揉自己的头发,闷声闷气道。
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
“噔噔”敲门声响起,江星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该起了。”
白沅沅忙应道:“就来。”
季宁玉敲了敲自己的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些, 从床上爬起, 简单洗漱后便跟着白沅沅出门。此时天刚蒙蒙亮, 淡淡的雾霭还未散尽,江星衍和叶行舟就站在庭院中, 两人距离不近不远。
江家小少爷无论何时都讲究穿着,戴着玉冠,半拢着袖子,精致骄矜。叶行舟虽穿得简单,偏他身形挺直,矫若青松,只要他在场很难让旁人将目光移开。
见季宁玉和白沅沅姗姗来迟,江星衍嘲笑道:“还说今晨定然起得来,结果又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