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去对抗镇宅兽吗?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这些问题都是后来季宁玉才想到的,如果可以她真想问问季父,为什么。在所有人都在逃跑的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向前去。
季宁玉逆着人潮走去,在那一刻,她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害怕。
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手牵住自己。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季母两眼含泪,却始终没有落下,半蹲在季宁玉的身前挤出一个轻轻的笑容,挡住她往前走的路。
她纤细瘦弱,说话轻声细语,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很典型也很普通的女子。季宁玉的眉眼像极了她,精致明艳。
“宁玉,跟娘走,别害怕。”
季宁玉回头想要挣扎:“爹呢?”
季母按住她的手,摇摇头。她目光如此悲伤,却仍然压抑着喉中的哽咽,强自镇定道:“爹在保护我们,你跟娘先走,爹很快就来。”
后面的记忆太过混乱和模糊,只记得突然有好多人尖叫,季母死死将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
熊熊烈火中,庞然大物遽然出现。没有人能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子,它大到能够撑起天空,比燃烧的火焰更高,赤红的眼睛比火焰更浓烈。
季宁玉觉得浑身很痛,回过神来时,季母贴近她的脸,鼻尖对着鼻尖。
她这才发现,季母的头上全是鲜红的血,簌簌落下,一点一滴渗入尘土,伤得要比更重。
季母说:“季宁玉,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接着她被季母推入院中的枯井,季家的传家之宝赤帝钟笼罩在她的全身,但听得“当啷”的钟声后,周围陷入一片寂静。所有的喧嚣都从耳边略过,没有风声,没有回响,她只能看见井口那抹完整而皎洁的月亮。
原来中元节到了。
季宁玉抱着小玉躺在井底,伸出胳膊缓缓遮住了眼睛。
十六岁的季宁玉在井底仿佛看见了六岁的自己,又仿佛什么也没遇见。
比起十年前,井底越发荒凉颓败,枯枝落叶堆叠成小坡,季宁玉躺在柔软的枯叶上,将布娃娃放在前胸。
最后她终于再次见到季母和季父,那也是最后一眼,是顾玄晖带着她去看的。
季母倒在井边,至死都保持着守护的姿势,仰着头。季父则离得好远,他在前厅,握着把断裂的长剑,瞪大眼睛。
他真的倒在最前面,护在季家所有人的前面。
季宁玉抬起小臂遮住了眼皮,也遮住了自己的脸。
良久,她微偏过头,肩头一颤一颤,乌黑的长发从肩膀滑落,柔顺的几缕挡在手臂上,有水痕顺着下颌不断滚落。
她张扬跋扈,成日走鸡斗狗,嚣张骄狂,惹人烦厌。
季宁玉不在乎,因为她要活得下去,要活得自在,比谁都好才行。她拥有人人羡慕的师尊,还有出身高贵的未婚夫。
可是,这些于她而言都不重要,她根本不想要。
无尽的悲伤像鲜血一般从季宁玉的指缝间溢出,如同一朵逐渐枯萎的花朵,被木然的丢弃在墙角,连哭泣都是无声的。
呢喃声从季宁玉的嘴中漏风里,极轻极浅,几乎悄无声息:“爹……娘……”
她不想要成为什么天下第一仙门的弟子,不是非要有个天下第一的师尊,至于未婚夫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如果可以选择,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爹娘都活着。即便百年之后,归于尘土,也是寿终正寝而非横遭夭祸。
她不要名誉,不要前程,不要所谓世人眼光下的祸兮福依。
她只想做“不知好歹”的季宁玉。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宁玉缓缓移开小臂,重新望向井口的天空。月亮被井边切割成两半,一半埋没在她看不见的天际,一半照向井底,照见荒芜的人间。
她突然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
季宁玉微微偏头,发现并不是她的错觉。
白沅沅不知道何时也跳下井底,也许是枯叶太过柔软,掩盖了她猫儿似轻巧地脚步声。她就静静躺在离季宁玉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会因为太近感到突兀冒犯,也不会因为太远而显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就好像只是恰巧路过,躺在这里……和季宁玉一起看月亮。
季宁玉先是有些慌乱,很快镇定下来,色厉内荏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晦明晦暗的微光下,两只眼睛都红通通的,因为刚哭过说话也瓮声瓮气,在井底发出幽幽回响。
她偏不肯让人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瞪着眼睛好像很凶狠恶煞的样子,最好是能将对方当场吓走才好,如同上次白沅沅将布娃娃拿到她面前时似的。
当然,这次季宁玉并完全没有将白沅沅吓退。
白沅沅只是在她发现自己后,恰到好处地偏头看过来。月色皎皎,衬得她眼神皎然专注。
白沅沅望着季宁玉轻轻笑了笑,笑容好似蜻蜓点水的涟漪,浅浅淡淡,有种格外的清凌朗朗之感。
她无声指了指井边挂着的那轮银盘般的满月。好像在说,看,季宁玉,今夜月亮多美。
迷离的月光,穿过空旷的庭院与幽深的井底,将静谧的光辉缓缓倾泻,勾勒出淡淡的光圈。
季宁玉吸了吸鼻子,突然道:“这可不算有多漂亮,你有没有在船上看到过满月?小时候爹带我……”
她说到这里语声微顿,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很快又流畅地说下去:“小时候爹娘带我去乘船,我白日里玩的累了,一不小心躺在甲板上睡着了。等睡醒时,一睁眼就看到头上悬着的满月,那么大那么圆,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那才是真的漂亮!我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跑到仙人住的月宫上了。”
朦朦胧胧不知是梦是醒,是漂浮于河面,亦或是在空中。
说到小时候的事,季宁玉瞬间打开了话匣子。也许是憋闷太久,那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迫切地想要找到突破口。
也许是这个不会说话的白沅沅,让季宁玉感到无比亲切妥帖。她总是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自己很需要的时候,安静没有存在感,仅仅只是默默陪伴。不评价、不安慰、不怜悯。
总之,季宁玉突然回忆起好多好多事情,迫不及地想要说出口。
“小时候我老分不清自己实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这一切,刚刚我跟你说后院很容易迷路是真的,我以前就经常在后院迷路。”
季宁玉痴痴望着半轮满月,半是抱怨道:“我和家仆钻假山玩,可是钻着钻着她找不着我,我也找不着她,我转了好久都没出来。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
“我迷迷糊糊看到有个穿着淡蓝色长衫的男人站在假山后,冲我招手。我觉得那个人好眼熟,似乎从前也见过,便好奇地跑过去,他抱起我带着我玩了一会,还递给我一个散发着淡蓝色东西的小剑。那东西好奇怪,我一接就飘进我的身体里,我只觉得胸口发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醒过来时,我睡在庭院的连廊上,是娘把我叫醒的,我跟她说了那个穿着蓝衣服的男人,她笑着说我睡迷糊了,家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后来我不管怎么回想也记不住对方的模样,只记得他笑起来很温柔。我想应该又是我在做梦。”
“爹后来给我做了把小木剑,我经常抱在怀里跑来跑去……”
季宁玉絮絮叨叨说着许多往事,并没有什么逻辑,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白沅沅是很好的倾听者,她不会打断季宁玉的话,只是安然地望着季宁玉,在她说的开心时不自觉的露出微笑,在她骤然停顿陷入寂静时,耐心地等待。
“院子里有不少野猫,四处跑来的,因为娘特别喜欢猫,总是会喂它们。猫儿们也喜欢我娘,有时候我都要嫉妒了,经常跑到猫和娘的中间,或者抓猫猫的尾巴故意把它们惹恼。”说着说着,季宁玉当真泛起困来。
她打了个闲散的哈气,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面对着白沅沅:“现在院子里连野猫都没了。白沅沅,你要是能变成猫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狡黠地一笑:“这样我还可以好好玩一玩。”
白沅沅目光蓦地呆滞,便听季宁玉继续道:“不过你怎么可能变成猫呢,我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事,说得瞎话而已。”
“不过如果有猫的话,会觉得开心很多吧。”季宁玉小声嘀咕道。
阴影中,白沅沅的身形微微僵硬。
季宁玉侧过身,嘴角勾起,露出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她发现,眼前这个白沅沅实在太有趣了,稍微逗弄下就不知所措。季宁玉猜想,刻下白沅沅应当在心中纠结不已。
没错,季宁玉知道,白沅沅其实是一只小猫妖,这是她身上最大的秘密。所以季宁玉能够笃定,不管是哪一世的白沅沅都不可能同她、叶行舟或江星衍一样,成为剑修。
最开始季宁玉也不知道这件事,叶行舟和白沅沅都将此事瞒得很好。直到第一次重生,四人在外历练。某次遇到危机时刻,叶行舟受重伤,季宁玉和江星衍都有负伤,眼见着就要不好,向来躲在后面的白沅沅蓦地化身为大猫,载着剩下三人飞速跑开。
长长的猫毛软乎乎的,四肢灵活,速度飞快。季宁玉才惊讶地发现,白沅沅本体是只猫妖,还是只漂亮的小狸花。
能够不受点化就化形为人的小妖兽并不多,天心宗也不是不收这等弟子,不过灵兽的修炼功法与寻常修士不同,并且很有可能被修士捕捉驯服为自己所有,故而存在很大风险。
叶行舟一直将白沅沅的身份隐藏的很好。如果不是那次有性命之忧,只怕也不会轻易暴露。
上一世的季宁玉偶然摸过白沅沅的毛,确实很舒服。
不知道为何,现在很是怀念那种手感。
其实季宁玉也仅是随口一说,逗逗白沅沅罢了,故而说完后她便枕着自己的手闭上眼睛。
她渐渐从不可抑制的痛苦与恐惧中爬出来。季宁玉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次能够回家,和现在这个不会说话的白沅沅一起,感觉并不差。
仿佛从长久的梦魇中苏醒,即便睡在荒凉的井底,落叶也如此柔软,原以为自己会做噩梦的季宁玉一觉睡到天大亮。
再睁开眼时,挂在井边的月亮早已悄然退去,阳光从天洋洋洒洒的倾泻,扑落在她的身上。沐浴着天光,季宁玉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忍不住伸了个懒腰,从落叶上翻身坐起。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白沅沅不知道在何时已经离开,井底只剩下季宁玉一人。
“啊,真不讲义气。”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埃,一跃而起,从井底爬到地面。
还没来得及回神,便听见身后传来小小的“喵”声。声音又细又软,像是叫到人的心坎上,轻飘飘地挠了挠。
季宁玉不敢置信地回头,便看见一只小小的黑狸花乖巧地蹲坐在颈边,毛绒绒的尾巴在背后虚虚环绕成了一个圈,正歪着头,黑宝石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季宁玉。
“……猫。”季宁玉愣在原地。
她昨晚只不过随口一说而已,白沅沅竟然真的变成了猫给自己玩——在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
白沅沅并不想让自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是又不忍心季宁玉失望。即便没有看见白沅沅本人,季宁玉都猜得出来她昨晚纠结的心态。
思来想去,冒着被识破的危险,还是悄悄变成猫为了能让季宁玉开心。
季宁玉想到这里,嘴角乐开了花。
小狸花绕着她脚边蹭了蹭,又小声喵喵喵了几句,仰着头,尾巴悠闲的晃了晃。
季宁玉毫不客气的一把抄起小狸花,放肆的揉着它脊背上的毛。
狸花似是没想到季宁玉会这么不客气,愣在当场,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季宁玉将它翻过身,露出软绵绵的肚子。
“小猫咪。”季宁玉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它泛白的小肚子。
狸花挣扎了两次,却被蹲下的季宁玉直接按在膝盖上。狸花仓皇地抬头,浑身僵硬,黑亮亮的眼睛里倒映出季宁玉满脸坏笑的神情。
“让我来看看你是小公猫还是小母猫。”季宁玉架起小狸花的两只前爪,将它提起来。
狸花挣扎了厉害,狠狠“喵”了一声,软垫子般的小爪子狠狠挥向季宁玉,到最后也没敢伸出爪子。季宁玉一着不慎,被它挣脱,看着狸花窜出庭院,落荒而逃。
季宁玉目光逐渐发直,不可思议道:“……是只小公猫?!”
怎么会是只小公猫呢?!
第30章 季家宅
虽然只是一扫而过, 但季宁玉看得很清楚,两个小蛋蛋悬挂在猫猫的那里,外观来看并不小, 她不会看错。
难道这猫不是白沅沅变得吗?难道是她误会了什么, 真的只是巧合?可是这猫未免也太通人性了, 还知道挣脱自己的手,羞涩地跑开。
季宁玉愣愣地望着狸花逃跑地方向, 过了好半天才眨巴眨巴眼睛, 顺着那处往前走, 不一会就走到昨晚她与白沅沅住的厢房处。
白沅沅正巧推门而出, 她面色苍白, 像是没有休息好, 两颊却泛着红晕。因着脸色很白,倒是衬得红晕越发明显,想忽视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