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沅沅颊边浮现两团红云,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飘忽,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凝聚在季宁玉的肩头。
伤口的鲜血顺着包扎好的麻布渗出,白沅沅面色凝重,轻手轻脚地揭开布料。里面的伤果然已经挣开,血肉模糊成红漆漆的血蛇蜿蜒直脊背,趴在季宁玉的肩头。
伤的要比自己想象中更重。
疮药洒在伤口倒显得更加疼痛难忍,季宁玉“嘶”了声,回头看见低头给自己伤药的白沅沅,突然说道:“还有部分在衣服里,手稳点,别撒我衣服上。”
伤口不宽,却比较长,季宁玉只露出肩膀还不够,下半部分的伤痕仍然藏在衣裳里。
季宁玉撩起长发搭在前襟,进一步松开衣带。
上衣“哗”得褪去,如同藏在宫廷多年的美人图在眼前一笔一墨地晕染铺展。忽明忽暗的光影间,衣衫半藏半掩,美人骨在肩胛处徐徐张开,恍若蝶翼轻颤,露出白肌胜雪的大半脊背。
身后突然没了半点动静,连风都不曾从窗外掠过。
下一刻,季宁玉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肩头,她疑惑地回头,正见红通通的血滴滑落。白沅沅握着伤药,呆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自己。
季宁玉瞬间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怎么流鼻血了?!”
第28章 季家宅
猩红的血色顺着白沅沅的鼻端一滴一滴滑落, 她攥紧伤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顾着呆呆望着季宁玉。
“你怎么流鼻血了?!”季宁玉感受到肩膀上的温热, 眼神中溢满了震惊之情。
被季宁玉不敢置信的声音惊动, 白沅沅方才回过神, 像被烫到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捂住自己的鼻子, 眼神飘飘忽忽就是不知道该落到何处。
季宁玉:“……”
看来这人是指望不上了。她扯过旁边的棉布擦掉肩头的血液, 瞥见白布上刺目的红, 满脸嫌恶, 毫不客气地甩到白沅沅脸上。
“好好擦擦。”
白沅沅手忙脚乱地接住, 慌忙擦拭鼻血。却见季宁玉咬紧牙关皱着眉头, 拿过另一块沾着药粉被灵气包裹的白色棉布,扭过半边身子处理伤口。大抵是疼得厉害,还在小口小口吸着凉气。
白沅沅面色稍缓,唇线微抿, 终于放下心中的别扭,走上前去接过季宁玉手中的东西,俯下身轻轻为她擦拭渗血的伤痕。
季宁玉也没有说话, 生怕自己再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激得对方又是害怕逃跑,又是流鼻血的。
她仍然不是很清楚白沅沅方才究竟是怎么了,慌乱成那副样子。伤口过于狰狞也许会被惊吓到, 但万万不会到流鼻血的程度。
……这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白沅沅和季宁玉两人皆低下头, 端详着伤口。
白沅沅上药上得认真, 动作轻手轻脚,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动作起伏轻轻颤动。
似是被她的认真感染, 季宁玉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见她十指修长的为自己包扎,鼻息清浅。
两人的呼吸缓缓交错,在忽明忽暗的床幔中渐渐融为一体,又如蜻蜓点水忽而散去。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和季宁玉距离有多近,白沅沅处理完伤口,甫一抬头就撞上季宁玉的鼻尖,发出“邦”的闷响。
季宁玉“哎哟”痛呼一声,捂着鼻子连连后仰,酸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抱怨道:“你流鼻血就算了,还想让我也流鼻血!”
白沅沅捂着头,想要凑上去看看她的鼻子。
季宁玉皱着鼻子扯过自己的衣摆,躲过她的凑近,不让她看。
没想到上个药都那么麻烦,她将腰带系好,又突然想起白沅沅背后也受了很重的伤,当时几乎浑身是血,遂叫住要转身的白沅沅。
“诶,你背后的伤怎么样了?”
白沅沅顿住动作,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笑容浅淡,却在眼神中泛起丝丝涟漪。
季宁玉坐在床边,乌发铺散,五指顺着青丝自上而下的梳理,如绸缎般光滑顺亮。
她简单的将头发盘向脑后,语声有几分嘲弄:“我可不会把鼻血滴到你身上。”
白沅沅想到刚才的事情,脸色泛起两团嫣红,连忙摇了摇头。
见对方没有让自己帮忙换药的意思,季宁玉也不强求。她没那么喜欢上赶着伺候人,既然白沅沅说自己可以,这些事也不至于让她操心。
两人在客栈里又修整了两日。
柳别青和谢长义当真是大方,给季宁玉和白沅沅开了两间房,基本没有让两人另外再加钱。
待季宁玉左肩后的伤口长好后,季宁玉和白沅沅到林家镇附近看了看。
还未走进镇子,便感觉到林家镇周围灵气波动,淡蓝色的结界如同罩子似的将整座镇子笼罩在其中。结界应当是谢长义用昆吾宗的刀阵设起,坚不可摧,别说是寻常人,便是季宁玉和白沅沅这等修士想要进入也不大容易。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林家镇里应当没有活口了。
应当说,林家镇很早就没有活口了。
修士对寻常人而言,力量是碾压的强大,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有还手之力。邪修可以恣意掠夺生命,恃强凌弱。但凡是仙门弟子皆以捍卫天地正气为先,必要时还要助人以攒天地功德,所谓正邪不过如此。
想到爱子心切的林老爷林夫人,和蔼敦厚的林管家,还有满腹盘算的徐半仙,此刻都已化作灰烬,烟消云散。
季宁玉站在结界前默然许久,终究没有再向前一步。
“你觉得徐半仙选择我的原因是什么?”离开林家镇附近后,季宁玉突然开口问道。
白沅沅就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听见她的问题陷入沉默,没有给出回答。
季宁玉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问你干什么,问你你也不知道。”
是啊,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又怎么指望不谙世事的白沅沅?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是我。”
季家被灭门时,被心怀不轨的歹人掳走逼问时,成为道衡仙君顾玄晖的弟子时,又成为江星衍名义上的未婚妻时。
季宁玉无数次扪心自问,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经历这些的偏偏是她。
她天赋不算出众,若是按照实力很难成为天心宗的核心弟子。即便季家曾经出过渡劫的老祖,可也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至于那本所谓能够使凡人成圣的剑诀,季家人都不曾见过。
但为什么是她呢?
远处青山连着青山,迤逦成碧玉色的锦缎在大地绵延,直连到海边又渐变为宝蓝色的悬丝。
群山万壑,海阔天空。
白沅沅就在季宁玉身旁,静静听着,乌沉沉的眼睛流露出海水似的波澜,她在等季宁玉继续。然而等了很久,季宁玉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
白沅沅头微偏,在她的胳膊处写到,“后来呢”。
后来呢?
在无数次诘问为什么是自己,无数难以入眠的深夜之后呢?
“后来?”季宁玉想了想,耸耸肩满不在乎道,“没有后来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到完满的答案,就像突如其来奔涌的妖兽动乱,就像猝不及防洞穿胸口的利剑。这世间很多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林家镇的人若是还能说话,恐怕也要质问一句,为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错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话题在这里悄无声息的结束,白沅沅没有再问下去,季宁玉也没有再回答,两人默契地离海边,也离林家镇越来越远,继续向远方行进。
季宁玉没有提及自己接下来的路线,白沅沅也没有问,她只是理所应当地跟在季宁玉身旁,大有对方去哪里她去哪里的架势。
季宁玉瞥了她几眼,想到之前几次都没能把对方甩开,不知道是放弃挣扎还是索性想通了,没有再抗拒她,任由白沅沅跟着。她召出能够在空中飞行的法器朱鸾,翻身坐上去,白沅沅随后坐到朱鸾的脊背处。
朱鸾型的法器靠燃烧灵石在空中日行千里,木头做成的身体没有毛茸茸的飞羽,惊得半空的鸟儿簌簌拍打翅膀,溅落不少羽毛。
季宁玉见鸿毛飘悠悠落下,摸摸朱鸾的脑袋掐指一算道:“咦,是不是快到中元了?”
白沅沅头发被狂风卷的左摇右摆,闻言摇摇头,在季宁玉手上写着“今天”两个字。
“难怪这么热了。”季宁玉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白沅沅果然觉得奇怪,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便听季宁玉继续开口。
“你有没有见过四方镇的中元节?很热闹。”
四方镇,白沅沅心中微动,抬眼却只能看见季宁玉的背影。
季宁玉迎风盘腿而坐,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处,若无其事道:“今晚你就能见到了。”
四方镇地处东洲,名如其镇,四四方方,一条河水东西奔流,穿城而过。
比起林家镇的偏僻幽静,四方镇在东洲最繁华的地方,若是普通人赶路日夜兼程也要大半月才能赶到。好在季宁玉有飞行法器,只不过一个大半天的光景就到达目的地。
季宁玉和白沅沅从朱鸾上蹦下来时,天色渐晚。
天际烟波氤氲着着晚霞,醉了一地温柔的残景。季宁玉和白沅沅并肩而行,身后拖曳着炫丽的夕阳,渐渐融入橙黄色的余晖里。
四方镇果然如季宁玉所言,很是热闹。
这种热闹与林家镇要举行祭典时全镇人倾巢而出的兴师动众完全不同。四方镇街道两旁的商铺都没有打样,商贩仍然兴致勃勃地叫卖。年龄稍大些的孩子牵着弟弟妹妹们在街上追逐打闹。年轻的男女左顾右盼,树上柳梢,人约黄昏。
最有趣的要数沿街的房屋,皆在门栏上挂着灯笼。并不是普通的红色灯笼,而是各式各样,异彩纷呈。灯笼上描龙画凤,宝带葳蕤,流动的灯穗在风中飘摇,衬得满城锦绣,处处流香。
白沅沅跟着季宁玉走入人群,两人顿时踏入人间喧嚣的烟火中。
“是不是很热闹?”季宁玉得意道。
作为第一仙门天心宗从长老到弟子人数并不算少,然而大家平时勤修苦练,鲜少会将心思放在其他方面。
南洲太冷,山也太高,虽说玉树琼枝,胜似人间仙境,目光所及却皆是寂寥广阔。
白沅沅点头,目光很快被穿城而过的河水吸引。
随着夜色浸染,慢慢吞噬最后的残霞,桥洞下蜿蜒的河水本应该黑沉沉的,不见半点色彩。此刻却骤然亮起零零落落的灯火,像天上的星星散落凡尘,坠入人世间湾流的河。
一盏盏荷花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火焰,顺着河流向下飘去,点燃河水的同时点亮两岸放灯的人。
季宁玉立在拱桥上看了半晌,笑道:“这是每年都有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在放。”
白沅沅偏头望她,光影晦明晦暗间勾勒出她挺巧的眉骨,掩盖了她眉眼中的神色。
察觉到白沅沅的目光,季宁玉转过头来,大半张脸都露在明亮的灯火中,要比整条河中的荷花灯都要更明艳耀眼。
“这么多年都没变过的话,看来一会还要放烟火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季宁玉说得不错,无数散落的星彩从月中盛开,伴随着轰隆的声响,映照着世间万景,灯火阑珊。
身侧有人惊呼:“是烟火,放烟火了!”
几乎同时,周围人都停下脚步,看着天空盛放的万千烟火,喧闹着欢呼。寄托哀思的中元节,在四方镇似有不同的诠释。人们在祭典死亡的日子里,迎来新生与渴望。
像转瞬即逝的灿烂烟火,短暂却也永恒。
透过人群的喧嚣,白沅沅的目光从烟火落到季宁玉的身上。
浮华光影淡淡闪烁在她的周身。她那么爱热闹爱说笑的一个人,平日里不是挑刺就是嘲讽,在如此熙攘繁闹的时刻只是抬头静静望着天空,连嘴角的微笑都显得无声寂静,没有人知晓。
感受到白沅沅的凝视,季宁玉也回首向她看来,黑色眼睛闪动着满天星辰。身旁拥挤着那么多四方镇的人,不远处烟火轰隆嘈杂,天地骤然变得静谧安然,不言不语。
两人默然对视良久,还是季宁玉先打破寂静。她走到白沅沅面前,笑着挽起鬓角的碎发:“好看么?”
不知究竟是在问人,还是问漫天烟火。
白沅沅迟疑片刻,稍稍点头,算是给出自己的答案。
“还想看么?”季宁玉问,指了指天上。
白沅沅没有立刻回答,烟火于她而言本就不是最重要的。比起烟火是否好看,她更想知道季宁玉下一步想做什么。
季宁玉只瞥了眼白沅沅的神色,便大概猜到她心中的想法,没有耽搁:“那就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她带着白沅沅穿过繁华纷拥的街巷,左转走进条僻静的小径。顺着小径继续向前,离镇子中心越发遥远,人也越来越稀少。
河水从二人的脚边潺潺流过,到下游后熄灭的荷花灯更多,只有零星的几盏仍旧燃烧着。
专门找了个人不多的地方,带着小孙子放完荷花灯的老者撞见远远走来两个亭亭玉立姑娘,眯起眼睛。见两人走的方向后,犹豫片刻终是出声道:“两位姑娘留步。”
季宁玉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老者牵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孙子,提醒道:“再往南走就不太平了,镇子上的人很少往那里去,两位姑娘是迷路了?”
“哦?”季宁玉拖长了声调,纳闷道,“怎么个不太平法?”
“那里原有个大户人家,只可惜被一夕灭门。现下宅子已经荒芜许久,镇上的人都说那里有邪气,便是路过的仙长们也不愿意前去落脚,两位姑娘还是回头把。”老者颤颤巍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