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从紫藤花月亮门到南雄侯府正屋只需穿过两条抄手游廊, 以及一小片碧绿竹林。
在这不到短短一刻钟的路程里,韩首辅跟林青瑜从凌波河里鲈鱼的鲜美,依次说到了芙蕖山上覆盆子的香甜。
南雄侯这些年以京城武勋领头人自居, 自认为跟权势滔天的韩首辅势均力敌。
如今却被人欺到家门, 里子面子都丢了干净,南雄侯此时对半点不见外的韩老狐狸极其厌烦, 对林青瑜这个粗莽野蛮的乡野丫头更是十分不待见。
见林青瑜还在跟韩老狐狸轻声说着自己去桃花溪钓虾的琐碎无聊之事, 南雄侯十分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气哼一声道:“聒噪!”
林青瑜:“……”上了年纪,耳朵还这么灵?
韩首辅闻言淡淡抬了抬眼皮,老神在在劝道:“顾老偏,不是老夫说你,你这气量实在狭窄!不过是小娘子之间的切磋玩闹罢了,堂堂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竟然跟个小姑娘认真计较起来,也不嫌丢人!”
南雄侯觉得这话听着十分耳熟,回想了半天, 才发现自己似乎也对别人这般说过,且还不止一次。
南雄侯一时间心头又有些发堵,看着韩首辅那眼含讥笑的神情更是窝火憋屈。
韩令和淡淡看了南雄侯一眼, 心想这位曾经杀伐果断的兵马总督到底是被富贵权势与阿谀奉承污了心性,即便到了此时, 他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对孙女的纵容有半点错处。
就连安静缀在人群后的曹芳菲见此也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声, 心想熊孩子背后果然都有一群熊家人。
顾长宁如此,林青瑜同样如此。
小娘子之间的切磋玩闹?被打得受伤流血的不是自家小孩当然能说得这么轻松!
曹芳菲并不见得有多喜欢顾长宁,只不过是需要一把容易挑唆笼络的/枪/罢了。
经过今日这一番算计试探, 曹芳菲自觉已经将林青瑜的性格手段都看了个透彻!
身手武艺了得,性子耿直莽撞, 却又不是顾长宁那样动手不需要理由的神经病,但凡别人没踩到她的底线,她大概也不会下狠手。
在曹芳菲看来,林青瑜这种所谓的“正直讲理”之人,可比顾长宁那个/炸/药/桶好对付多了!
瞧着吧!光是安乡伯太夫人一顿哭诉,这对兄妹怕是就要无可奈何。
事实果然如曹芳菲所预料。
安乡伯太夫人在儿子的陪同下,早就在南雄侯府正院偏厅里等着了。
林青瑜兄妹刚踏入大门,便看见一位头发花白,身形颤颤巍巍,满脸沧桑凄苦的老妇人冲了过来,朝着她们兄妹二人直直跪下。
曹信业侧身两步躲开,林青瑜更是吓得差点飞身跳到门边的多宝架上去。
“娘!你这是做什么?!”
长辈向晚辈下跪!自家老娘对信哥儿兄妹两真真是没有半点慈悲心肠啊!
方元德面色铁青,只觉浑身寒凉彻骨,咬着牙想要将自家老娘扶起来。
只是他却又估算错了安乡伯太夫人对幼女的爱护之心。
安心伯太夫人纹丝不动地匍匐在地上,将她那所谓赔曹信业一个妹妹的言论又重复说了一遍,痛苦哀求道:“信哥儿,你姨母纵然是糊涂了一些,可她心里终归也是想要你好的!你真就这么狠心么非要置她于死地么?你若真的气恨不过,老身给你磕头赔罪可好?要怪就怪老身当年没坚持拦着,才阴差阳错生出这么多误会来。”
曹芳菲立在偏厅花架旁,看着林青瑜那仿佛吃了苍蝇却又无言辩驳的神情只觉心里畅快无比。
看吧!对付她这样只会喊打喊杀的人实在是非常容易!安乡伯太夫人就这么一跪一求,曹师兄妹俩就算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林青瑜确实有些麻爪,她再一次见识到了属于安乡伯府女人的所谓宅斗,当真是个个都能放下身段,演技高超不说,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的本事也十分了得。
曹信业十分冷淡地看了安乡伯太夫人一眼,语气更是淡漠道:“外祖母,您这般装傻,有意义么?”
安乡伯太夫人闻言身体微微僵住,面上神情有些恍惚,只因为这话她曾经听过无数回。
她对着丈夫委屈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不讨婆婆喜欢的时候,丈夫只眼神嫌弃道:“你这般装傻,有意义么?”
她跟长女抱怨说自己不知道为何不得丈夫信任的时候,长女同样只是面带无奈道:“您这般装傻,有意义么?”
安乡伯太夫人此时再听见这话时,心里升起无限委屈与怨恨!
是啊,你们一个个都明辨是非,就只有我跟菲姐儿两个是糊涂蛋!所以你们谁都不肯跟我们多解释两句,谁也不愿意多问我们两句。
你们才是一家人,你们一个个多聪明啊!你们想要如何处置我们,便如何处置!
安心伯太夫人红着眼,有些癫狂道:“是没什么意义,那老身代替你姨母以死谢罪可好?老身死后一定下去问问敏姐儿,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子,教导出一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林青瑜:“……”
林青瑜心里气狠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方元柔被关进京兆尹牢房是因为牵扯到人名官司,跟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安乡伯太夫人到如今也只是头一回见着林青瑜,看着她那与曹氏太皇天后极其相似的面容,她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何康亲王对她会那般维护,为何掉包之事会这么快被人察觉。
可惜啊,若是当年信哥儿没进产房,长得再像又能如何呢?
安乡伯太夫人看着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心想真是个心思单纯又天真的乡下丫头。
安乡伯太夫人看着她似有些不可置信般问道:“什么人名官司?赵麽麽和秋月那几个下人么?”
“呵!哈、哈哈哈……”
安乡伯太夫人竟是像疯子一样笑出了泪来,声音十分凄凉道:“我可怜的柔儿啊!你在牢房里受尽冤屈屈辱也不愿意道出真相来,就怕有些人会活在愧疚之中,可你瞧瞧人家可领了你的情,可又知道你的苦衷?”
“你想知道赵麽麽和秋月她们是怎么死的么?”
安乡伯太夫人扫了曹信业一眼,却转头看着林青瑜目露怜悯道:“当年我去探望柔儿,却正好遇到北狄细作袭击定国公府。
几个扮作丫鬟的北狄细作抓了赵麽麽和秋月两个,逼问她们定国公府千金的下落。”
安乡伯夫人看着林青瑜脸上慢慢露出几分不安,有些幸灾乐祸道:“赵麽麽和秋月她们宁死也不说,最后被那些个细作用青石一寸寸打断了手脚,活活痛死的!
后来定国公府外院护卫赶了过来,北狄细作逃跑时放了一把火,赵麽麽跟秋月她们更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安乡伯太夫人看着林青瑜苍白如纸的脸庞,眼里透出几分残忍,满怀恶意道:“如果真要有人为赵麽麽和秋月她们偿命,那也应该是你,不是么?”
屋内众人神情各异,林青瑜却管不了许多,她此时也不在乎自己穿越之事会不会暴露,只脱口而出道:“你胡说!赵麽麽和秋月她们明明被你们扔进了偏院的枯井里。”
这是奶娘的丈夫说的,林青瑜年幼时候唯一听到的线索,她怕自己忘记还偷偷写在了纸上,那张纸她一直都放在荷包里贴身带着的。
安乡伯太夫人大概没料到林青瑜会说这话,心头闪过几分慌乱,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一派胡言!你以为凭空捏造这些谎话,便能让自己活得心安么?自己承受不起的人命的血债,却要栽赃嫁祸到别人头上!”
安乡伯太夫人说到最后一句时,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曹信业,那“栽赃嫁祸”四字语气极重。
她虽然没能进得牢房探望过柔儿,但知女莫若母,安乡伯太夫人知道以幼女的心智头脑,京兆尹衙门里的人定然是问不出来什么,可却又迟迟不肯放人,想必定然有自己这位好外孙的手笔,不过是仗着权势地位肆意报复罢了!
林青瑜就知道会这样,她因为智商运气还算不错,无论学习生活也好,两辈子其实都活得挺顺遂的,所以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最不擅长处理的便是这种颠倒黑白、胡搅蛮缠的事情。
林青瑜抬眼扫了屋里众人一眼,方元德跟南雄侯脸上微微带着几分诧异,似乎是有些相信了安乡伯太夫人的这番说辞。
曹芳菲脸上除了诧异外,更是带着几分明晃晃的幸灾乐祸之色。
韩首辅表情淡淡,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
自家大哥目光沉沉地盯着安乡伯太夫,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风暴旋转,似乎恨不得将眼前人撕成粉碎。
林青瑜转头看着韩令和,见他面上虽然没甚表情,一双凤目却依然饱含温柔地看着自己。
林青瑜有些心虚,语气里却又带着几分信赖,看着韩令和结结巴巴道:“曾经有几名不认识的女子常给我托梦,托我给她们收敛尸骨,就在定国公府偏院的枯井里。”
林青瑜从来没觉得这般愧疚过,即便赵麽麽和秋月她们或许不是自己害死的,可自己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她们报仇。
自己所谓的强大内心在此刻瞬间破开了一个丑陋无比的大洞。
林青瑜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强大内心!
她只是吝啬付出感情和真心罢了!
她本质就是这么自私又胆小的人!
第53章
定国公府长年无人居住, 大部分院子都还落着锁。
世子夫人方元敏当年居住的庆延居偏院里杂草横生,花木或是肆意生长,或是凋零枯萎, 衬得红漆斑驳的房屋更显凄凉。
偏院靠墙处有一口垒着青石台阶的枯井, 一名身量偏瘦的幽州兵士腰上绑着麻绳,正动作敏捷地攀着青石井壁爬了出来。
十七、八岁的小将士面色如常, 看着曹信业恭敬禀告道:“国公爷, 枯井深约五丈, 井底有数具尸首,其中两具手脚主骨皆断成几段,因井底昏暗,未能探查到更多线索。”
林青瑜就站在枯井不远处,听了这话只感觉浑身血液都似乎快要凝滞,一些无形的压力和负担几乎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曹信业看了曹启良一眼,只淡淡嘱托道:“劳烦先生亲自去京兆尹衙门一趟,请京兆尹唐大人带仵作来收敛尸首。”
“够了!”
见曹信业依然执迷不悟。
那刨根究底、六亲不认的模样气得南雄侯破口大骂:“你还嫌不够丢人吗?非要闹得满城皆知才罢休!”
南雄侯大约是真的被气狠了, 也顾不得还有韩首辅祖孙这两个外人在旁边,竟直言道:“忠仆护主而死固然可贵,可你们兄妹也不该无半点证据就胡乱污蔑于人!
你们姨母于身世掉包之事上确实有些糊涂, 不管她是无心的也好,有意的也罢, 可她终归是你们母亲的同胞妹妹, 也是你们兄妹的血缘至亲!”
“你妹妹虽然阴差阳错流落江南,却也因此得了亲情关怀,还习得一身武艺机括本事, 说起来也算因祸得福。”
说实话,以林青瑜如今的前途本事, 便是京城里一多半儿郎也是不如她的,南雄侯看着曹信业似十分不能理解道:“老夫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在计较些什么?又有什么可计较的!难不成你当真要与你嫡亲的外祖母、姨母等人血淋淋撕破脸皮?真的半点血缘情分也不要了?!”
林青瑜没想到堂堂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说话竟然也这么恶心人。
能得亲情关怀,那只是因为自己运气好罢了。
能习得一身武艺本事,那也只是因为自己好学又还算有些天赋。
可这一切跟方元柔有什么关系?!难道自己还要感谢她不成。
至于曹信业为什么要计较?
曹信业看了自家单纯率直的妹妹一眼,心想大约只有幼时备受关怀的孩子才会养成这般心性。
自己其实也是想要将其捧在手心的,他于这世间仅剩这么一个亲人,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不敢闭眼的原因也不过是舍不得,亦放不下年幼的妹妹罢了。
他们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本该相互只挂念着彼此,可却被人害得到如今才知道对方的存在。
曹信业幼时便听父亲说这位舅公虽悍勇无双,性子却有些刚愎自用。
如今看来,这毛病半点没改不说,倒变得更加自以为是了。
“忠仆亦是良民,性命受《大旻律》保护。
赵麽麽之幼女鹊喜对自己母亲死亡真相存疑,京兆尹衙门接了状纸依法探查询问,一切皆是按照法度行事。”
曹信业冷冷看了南雄侯一眼,语气嘲讽道:“顾侯爷在本国公面前说什么血缘亲情?难不成在顾侯爷眼里,《大旻律》还得为血缘亲情让步不成?”
先是以国公自居,后又以《大旻律》压人,果真是个六亲不认的孤狼啊!
南雄侯被问得面色发青,身上厚重的威压隐隐有暴起之势。
可惜曹信业却是面色淡然,眼里那狠戾凶残的气势甚至还要盖过南雄侯一头去。
两人无声对峙着,即便离得最远的曹芳菲也感觉到几分压抑窒息。
可却是在此时,韩首辅竟然轻描淡写地在南雄侯肩膀上拍了拍,尽职尽责地拉着偏架道:“顾老偏,别硬撑了,瞧瞧,你这气息都快不稳了!哎,后生可畏,这人啊还是得服老,少管些闲事才能长命百岁。”
刚愎自用的南雄侯在曹信业跟韩首辅眼里也不过是头纸老虎罢了,任他再是气势汹汹地吼叫发怒,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京兆尹唐大人带着衙役仵作将井底几具腐败见骨的尸首打捞带走。
在南雄侯眼里,京城文武各成一派,武勋之间的矛盾就应该由他这个武勋领头人调停解决,绝对不可以闹到明面上去,让那些个所谓礼仪君子看了笑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