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姨父说眼看着京察的日子越来越近, 朝堂上也跟着不太平起来, 那山雨欲来的架势瞧得他老家都有些心惊。
林青瑜听他说了许多官员之间相互攻讦、彼此勾连的例子, 比如谁给谁送了礼,谁抓住了谁的把柄,谁又暗地里陷害了谁……
这谁谁的,林青瑜也没记得住,毕竟都离她太远了。
林青瑜很有自知之明,她两辈子都只是个普通小老百姓,压根就没机会历练出半点的政治心眼来,大佬们在上头打架, 她一个小虾米还是老实缩着的好。
康亲王被了她这一波过分谦虚的言论给整无语了,神色莫名地瞅了她好几眼,但也没多说什么, 只点头叹气道:“也行,技术人才就该安心搞科研, 少掺和那些蝇头狗脑的事也好。”
再说了, 有他一个亲王守着不算,这还又来了一个国公,再加上自家岳父, 顶级的护盾都环绕在身边,总不至于还能让她个毛丫头掉进风波里去!
林青瑜不知康亲王的心思, 此时正欢欢喜喜地跟家人团圆。
黄杨木的圆桌上,中间摆着一个红铜锅子。
无烟的银霜炭烧得哔哩啪啦地响,那用羊骨、老母鸡、瑶柱等食材吊出来的乳白色高汤正在不停翻滚,极鲜极美的味道迅速溢散开来。
铜锅周围摆着好几大盘片好的羊肉,还搭配有虾滑、猪肚片、牛肉丸、藕片、腐竹、蘑菇、豆芽、茼蒿等荤素菜肴。
韩秀兰规定饭桌上不能敲碗,不能吧唧嘴,不能在长辈前边先入座动筷,更不能嘴里含着饭食高谈阔论等等,但却不要求他们必须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毕竟一家子团圆,总要嘘寒问暖两句,相互说说近况才好。
韩秀兰一边给丈夫调芝麻酱碟子,一边跟他说了林青瑜跟定国公府以及安乡伯府之间的牵扯和纠葛。
林青松坐在阿娘对面,被自家阿姐这离奇的身世给听得他一愣一愣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圆溜,像个傻狗似的。
林宏山长臂一扫,将一大盘羊肉片全都给倒进了锅里,淡定道:“我就说么,年初我去安庆伯府寻亲的时候,那对母女的反应的也太反常了,原来果真是有蹊跷啊。”
林青松回过神来,面上十分激动,扭头对着坐在自己旁边的林青瑜,高声吼道:“哇!阿姐!这么说,定国公就是你亲哥啊!”
羊肉片切得薄,在高汤里滚了两圈就熟了,林青瑜眼疾手快地捞了一大筷子进碗里,撇了林青松一眼,没好气道:“哇你个大头鬼!吼这么大声做什么?!”
裹了蒜泥芝麻酱的羊肉片鲜嫩香滑,林青瑜吃得抬不起头来。
林青松却顾不上吃,眼巴巴凑到林青瑜旁边,问道:“阿姐,你亲哥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威武英勇得就像关二爷在世!”
林青瑜用筷头抵住他的额头,将他那快凑到自己碗里的大脸推开,没好气道:“我哪知道关二爷长什么样啊!不过我亲哥自然跟我是一样的好相貌,威武英勇那是必须的,等到时候见了人,你自个瞧去。”
林宏山给媳妇夹了一筷子肉片,抬了抬眉毛,无声求证“看这丫头的态度,他那亲哥人应该还不错?”
韩秀兰与他极有默契,只一眼便知他想问什么,见此微笑着点了点头,用眼神回复“恩,是挺不错的。”
林青瑜等父母对好了眼神,才笑着试探道:“阿爹,我哥下了帖子,邀咱们一家去定国公府过中秋,那个,我私下里已经应下了啊。”
林宏山无所谓道:“你都应下了,那就去呗,定国公亲自邀请,咱们平头百姓的,那可真是高攀了啊!”
林青瑜听这话有些不对味,拖了老长的调子,撒娇不乐意道:“阿爹,你怎么也学会阴阳怪气起来了?”
林宏山没好气道:“我实话实说而已,怎么就阴阳怪气了?果然,有了亲哥,就开始挑剔起你阿爹来了。”
林青瑜跳脚,急道:“你听,你自个听听,你这还不叫阴阳怪气呢!”
林青松附和道:“阿爹,阿姐以前没找到亲哥的时候,也时常挑剔嫌弃你的啊,你忘了吗?”
林宏山木着脸瞥了缺根弦的儿子一眼,转着筷子在铜锅里划拉了大半圈,将煮熟的肉片全都捞进了自个碗里。
林青松抬着筷子夹了空,委屈道:“怎么就没了,我还一片都没吃着呢!”
林宏山哼笑道:“就你那啰啰嗦嗦、慢慢吞吞的德性,活该吃不着!”
林青瑜点头附和:“就是,眼不疾,手也不快,抢啥都抢不着。”
林青松哭兮兮:“……阿娘,阿爹和阿姐都挤兑我!”
韩秀兰敷衍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不是还有么,再煮就是。”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稀稀落落地洒在飘香的桂花树上。
林青瑜一家围着铜炉火锅,四个人吃出了十四个人的热闹,而远在通州码头上,韩成庆却带着人等在秋雨里,分外凄凉。
韩阁老府上的一名护卫从码头边上的小旅馆里租借十几把油纸伞过来,挨着散给马车下淋着雨的兄弟们。
散到最后,这名年岁看着不大的护卫竟傻愣愣地没给自个留下一把,被飘飘洒洒的秋雨淋得像一个沾了露水的青毛桃似的,看得韩成庆莫名火大,伸手一把将他给拽到了马车上躲着。
这护卫只有十五六岁,姓曾,名长松,绰号二子,是韩成庆她媳妇娘家那头拐弯抹角沾了一丁点亲的侄子,那血缘都快淡得没影儿了,因此曾长松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喊韩成庆舅舅,只跟着其他年轻的护卫一样,套近乎似的称其一声叔。
不过即便只沾了那一丁点亲,论亲疏关系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韩成庆对这傻小子倒是挺有耐心,也颇多照顾。
曾长松不好意进到车厢里去,只缩在车厢门外的棚檐下,看着坐在车厢门口处,抱着胳膊靠着车壁的韩成庆,傻头傻脑地笑得讨好道:“成庆叔,您消消气,回京叙职的官员不少,家眷仆从一大堆,这通州码头上也变得拥挤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抢到十二把油纸伞……”
韩成庆嗤笑一声,打断道:“你脑子糊涂了,哪只眼睛瞧见你叔我生气了?!”
曾长松想说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可他到底还没傻到脑子冒烟,看得清人眉眼高低,及时闭了嘴。
韩成庆面上不显,心里却憋闷得很,从韩家镇到京城将近千里的水路,这都走到尽头了,才不早不晚地说身子不适,连船都下不得了,闹得一干人等就在码头上干耗着,韩成庆心里能高兴才怪。
韩成庆可不是一般的下人管事,真要论起来他可是韩首辅还没出五服的族侄,韩令和的父亲当年还要称呼他一声堂兄呢,如今自然也轮不到于氏在他面前摆谱。
韩成庆在心里暗自猜测,于氏命仆妇下船来说“身子不适暂时无法动身”,这话估计也就只有两分是真,另外八分则是在拿乔作态,就等着少爷亲自来接呢。
按理来说,寡母入京,少爷也确实应该来接,可这不是事发突然么,少爷此时还在文渊阁里当差呢,哪里能走得开,如今京察在即,就连首辅大人这些日子都不好提前下衙了,其他人则更是谨小慎微。
在这紧要关头,于氏却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入京,韩成庆总觉得这里头怕是要起波澜,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不过人都在这儿了,再担心也是枉然。
韩成庆已经派人回府告知了情况,估计要不了多久,少爷就应该亲自过来接人了,到时候不管起什么波澜,有首辅大人的大手压着,估计也翻不上天去。
韩成庆刚琢磨个明白通透,就瞧见有人撑着伞正朝着马车走了过来,待走到近处一瞧,却原来是王布政府上的大管事王全。
韩府和王府都在乌衣巷,前后挨着就隔了条巷道,韩成庆跟王全也算是老熟人了。
韩成庆瞧见人后,也懒得从车厢里出来淋雨,依旧坐在马车上,熟络道:“这不是王大管事么,怎么也到这码头上来了?”
王全笑了笑,同样熟络道:“韩老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京察在即,我家两位大人都得赶回来,算着时间,估计日落之前就能到通州码头。”
王全扭头望了望韩家大船,意有所指道:“韩老哥,你这是在等谁呢?难不成韩布政大人已经到了?”
王全口中的韩布政乃是韩首辅的亲大哥的长子的长孙,也就是韩首辅的侄孙,韩令坤。
韩首辅比自家兄长小了将近二十岁,他自个的长孙韩令和同样比自家兄长的长孙韩令坤小了将近二十岁,大家大族里子嗣太多,这辈分有时候真的是算得人头疼。
韩成庆见王全有意试探,便也装作高深莫测道:“我家府上的布政大人要后日才到京城,可比不得王老大人手脚快呢。”
王全并未被敷衍过去,摆出不套出点什么就不肯罢休的架势,继续问道:“既然韩布政大人后日才到,那韩老哥你淋着雨这是在等谁呢?韩家大船就泊在码头中间迟迟不动,这后边的大船就是再想靠岸,也没地儿进来呢。”
韩成庆听了这话明光闪了闪,笑道:“王老弟放心好了,这小船挡不住,等你王家的大船到了,我家府上这大船也就该继续往上游走了,同样也挡不着谁。”
王全闻言,含糊道:“那是,那是。”
见韩成庆滴水不漏又滑不留手,王全自知绕来绕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只能讪讪离开。
第60章
韩令和得了府里小厮传来的消息, 并未立时请辞去码头,而是将手里的案综整理归类好后,才提前半个时辰下衙。
至亲母子, 久别重逢时, 却心思各异。
这世上绝大的多数的思念与关怀,基本上都是出自于爱, 或是朋友之爱, 或是父母之爱, 或是伴侣之爱……
可就是有那么些人,她对你明明无几分爱意,可那思念与关怀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深刻又浓烈。
于氏原本满怀愤懑地斜靠在贵妃榻上,见韩令和进了客舱,立马挣扎着坐了起来,面上是深刻又浓烈的思念,拉着韩令和的手,无比关怀道:“我儿瘦了, 上回回乡探亲,你匆匆来,又匆匆走, 母亲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道别,我们母子分离这么多年, 我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挂心, 总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
于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泪珠一滴滴地往下落, 做足了慈母姿态。
韩令和面色平静,内心却早就麻木, 凭着过往经验,他敢断定,自家亲娘定然坚持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该另入正题了。
果然,于氏自顾自演了一番后,便又苦笑道:“你舅舅这些年也日日都惦记着你呢,还私下里悄悄给你备了不少好礼,说是要等你将来娶妻的时候亲自给你,如今却出了些意外,怕是没办法再亲自交到你手上了。”
至于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氏没说,只等着韩令和来问。
韩令和却只当作没听见,木头桩子似的不吭声。
于氏无法,压下心里的埋怨,面上露出些许伤怀,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又强颜欢笑道:“哦,对了,这是你两个表妹,都是血脉亲人,她们往后若是没了父母依靠,怕是还得要仰仗你这个表哥呢。”
于氏每一句关怀都暗藏心机,每一个思念都话里有话。
韩令和当然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心冷,所以才会无比的厌烦!
韩令和并不打算顺着她的意思接话,只淡淡道:“母亲若是还有精力,不如早些随儿子一起进京吧,凭白滞留在通州码头,总归是不太好。”
于氏喉头哽了哽,心里是无比的失望,垂眸时眼底还悄悄划过了几分埋怨,只是再抬头时,却又都收敛了起来,颇为善解人意道:“母亲身子虽还有些不适,但从通州到京城也不算多远,勉强还能坚持得住的。”
韩令和点头,又说了一句“儿子在船下恭候”,便转身出了客舱。
于氏收起了她所谓的思念与伤怀,神色平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舱门,喃喃自语道:“好个大旻首辅,真真是好本事啊,竟教得我儿毫无孝母之心。”
原本立在于氏身侧的妙龄女子,无比担忧道:“姑母,表哥自来便瞧不上于家,如今父亲还有救吗?”
于氏毫无原则道:“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我肯定会想法子救他的,再说他又没犯什么大罪,不过是给人提供了几处消遣的地方罢了,一没强押着那些人进赌坊,二没硬逼着他们卖儿卖女,都是他们自愿的不是吗?”
可恨那绍兴知府不过是王家朋党罢了,惹不起韩氏,竟拿于氏开刀。
什么诱人赌博,什么逼人卖儿卖女,什么害得人跳河自杀,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哪样跟自家弟弟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