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宏山跟韩成庆赶紧起身整了整衣衫,拱手弯腰道:“见过大少爷,见过表少爷!”
韩令和未拿折扇的左手虚扶一把,笑得温和道:“林叔、庆叔,不必如此多礼。”
第6章
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玉镂空玲珑球,外壳上雕的小儿进学图,身穿儒衫的童子手拿书卷,旁边的松竹枝繁叶茂。
缀着玲珑球的青绿色的梅花络子被朱长泽拆开了一半,曾麽麽手指灵巧地又重新编好,并亲自挂在了韩令和那把檀木骨山水画面折扇尾端。
韩令和接过折扇,随手转了两圈。
玉球发出骨碌碌脆响,翻飞的丝绦与修长的玉指共舞,那模样真是潇洒极了!
朱长泽心中大妒,语气似酸浆果般,佯装不满道:“麽麽,既然是梅花络子,您为何不用了朱红色的丝线来编,这样才跟表哥更配么!”
曾氏只笑着不接话,心说大公子一向打扮雅致,朱红色哪里就更配了?
朱长泽嫉妒过后,又眼馋起那玲珑球来。
“表哥,我上回问过莫大匠了,他说这玲珑球原本是一对,还有一个翠玉的,上面雕的女童戏蝶图。”
朱长泽笑得谄媚,语气讨好道:“表哥,那翠玉的玲珑球也未曾见你戴过,想来是不喜欢,不如就送给我了吧。”
韩令和闻言,嗤笑道:“你还好意思提那翠玉玲珑球!”
朱长泽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来,小心翼翼道:“难不成也是被我幼时顽皮给不小心弄坏了?”
曾麽麽闻言险些要笑出声来,表少爷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韩令和眼里闪过几分恶趣味,笑眯眯调侃道:“你十五年前将一名姑娘给欺负哭了,我为了替你赔罪,将那翠玉玲珑球赔给了人家。”
朱长泽闻言俊脸瞬间爆红,嘴唇开开和和几回后,才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欺负姑娘?!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表哥你是不是记错了!哪哪、哪家姑……”
见曾麽麽与林叔、庆叔都是憋笑的模样,朱长泽瞬间反应过来,瞪眼怒道:“不对,十五年前我还未断奶呢!……表哥,你又戏弄我!”
“噗嗤”
“哈哈哈!”
韩令和大肆嘲笑,半点也不在意表弟浑身炸毛的模样,就连林宏山与韩成庆也忍俊不禁。
曾麽麽见朱长泽又是疑惑,又是愤懑,好心给他解释了“欺负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曾麽麽含笑总结道:“表少爷当初大约是将阿瑜当成了布偶娃娃,明明隔着大半个炕头,却非要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费力爬过去撩拨两下,没轻没重地将人惹哭起来。”
朱长泽听完不再面红结巴,却也十分难为情。
韩令和见此,脑海里回想起当年那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奋力去打朱长泽,却因为手短打不着,自个将自个气哭的模样来。
那翠玉玲珑与其说是赔,倒不如说是被她给讹去的。
朱长泽挠挠头,对着林宏山讪笑道:“林叔,我当年不懂事,并不是有意弄哭阿瑜妹妹的,嘿嘿……”
林宏山连连摆手,只说不必在意。
韩令和眼里含笑,心想就这般误会下去也好,还多了一个取笑挤兑表弟的由头来。
*
季夏之美,莫过于骄阳与荷。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安平长公主别院内的百亩荷塘比起西子湖自然相差甚远,但亭台楼阁,白堤绿柳,却也是京城难得美景。
韩令和兄弟今日本是要去安平长公主别院参加花宴,却因为玲珑球的事情耽搁了许久,乘车到达时已经有些晚了。
花宴设在荷塘畔临水阁里,朱长泽熟门熟路地带着自家表哥从偏院抄近道赶去。
走到太湖石假山处时,听见假山对面有女眷的声音传来,从石缝中望去,却原来是定国公府千金曹芳菲,以及其贴身丫鬟鹊喜。
曹芳菲在京城一众贵女中向来是最会打扮,心思也颇为巧妙。
今日便穿了藕色齐腰襦裙,豆绿色腰带处往下,或疏或密地绣着百花图案,绣工不算精致,花朵设计却十分新颖。
先用薄纱珍珠做成绢花样式,再一朵朵缝在裙摆上,清风拂过时,竟像是花落满裙一般。
曹芳菲相貌甜美,再是如此一打扮,虽谈不上艳压群芳,却也是抢足了风头。
朱长泽准备带着表哥绕开去,却听见曹芳菲对着丫鬟鹊喜抱怨道:“不就是嫉恨本姑娘将她们衬托毫无光彩么,阴阳怪气给谁听呢!”
“呵,本姑娘打扮只为悦己,以为谁都跟她们一般,花痴似的巴巴等着端华公子过来,只知一味依附男权,却半点自我价值也没有!”
“……”
朱长泽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端华公子本人。
端华公子韩令和却只是眯了眯眼,真是好一番自视甚高又傲慢无礼的言论呢!
那边鹊喜听了自家小姐的话也觉得十分别扭,却只是小心翼翼劝道:“小姐,此处太偏,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曹芳菲仿佛没听见一般,转头指着路边树梢处,满脸惊喜道:“鹊喜,快瞧!那里有颗早熟的蜜桃呢!”
这个时节蜜桃大多都还只是青绿色,路边那高大的桃树顶端却有颗已经半红。
曹芳菲见四周无人,提起裙摆便往树上爬。
“……”
朱长泽目瞪口呆,无声看着他表哥,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疑惑。
我没瞧错吧!大家闺秀跑来别人府里爬树摘桃?
鹊喜吓坏了:“小姐,快下来!您爬上去做甚?”
曹芳菲踩在树枝上,叉腰笑得调皮又狡黠:“本姑娘摘桃去,你莫要大喊大叫,不然就不分给你吃了!”
朱长泽:“……”国公府的姑娘还能缺颗桃吃?
朱长泽终于忍不住低声吐槽道:“这般言行粗莽,她莫非还觉得自个俏皮可爱不成?”
“啊啊啊……!”
朱长泽话音未落,那边曹芳菲脚滑突然从树上落了下来。
韩令和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只见一玄色身影从假山旁的竹林里飞了出去,单手拦腰捞起坠落的佳人。
墨衫缠绕着襦裙旋转而下,衣摆扬起的清风吹落青黄色叶片,纷纷扬扬似轻盈的蝶,围绕着相拥之人翩翩起舞。
曹芳菲惊魂未定,即使已经安然落地,却仍旧紧紧搂住玄衣男子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眸久久不能回神。
那玄衣男子身量挺拔,容貌却不似汉人,五官深邃硬朗,气质阴翳邪魅,眸色十分怪异,竟是一只眼珠子墨黑,一只眼珠子碧蓝。
此人便是天顺帝独子,安顺郡王朱长庸,其母乃十五年前自焚假死,又害得桐梓关失守的北狄圣女。
朱长庸被曹芳菲盯得不自在,微微侧开脸去,语气莫测道:“看够了吗?”
曹芳菲眼里全是赞叹,痴痴道:“没有,这双眼真好看,混血大帅哥啊!”
男子神情诧异,眼里动容、感激、执着……,皆有之。
鹊喜却在一旁快要哭出来:“小姐,好像有人过来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若是叫外人瞧见小姐与安顺郡王抱在一起,定国公府与小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朱长庸似触电般退开,深深看了曹芳菲一眼后,便迅速离开,离开时还假作不经意地忘了假山后一眼。
韩令和面色平静,眼里却一片冰寒,朱长泽更是直接黑了脸。
鹊喜颤着嗓子,壮着胆子提醒道:“小姐,刚才那人眸色怪异,想来应该就是安顺郡王,因为当年北狄战事,京中可无人待见他。”
您可千万别糊涂犯浑啊!
曹芳菲闻言却不甚在意,只摆手感叹道:“十五年前安顺郡王也才两岁左右,北狄人造的孽与他又有多大干系,说白了也只是迁怒而已!”
鹊喜乃定国府家生子,生父乃前定国公世子手底下的亲兵护卫,十五年前跟着世子爷一同命丧桐梓关。
曹芳菲这番言论,听得鹊喜心头憋闷,忍不住轻声质问道:“老国公与世子爷亡于北狄人之手,世子夫人闻得噩耗难产而亡,小姐也因此刚出生便没了父母,小姐难道就不迁怒么?”
曹芳菲微微蹙眉,竟有些动情道:“迁怒无用,战争本无对错,活着的人又何必只生活在仇恨之中呢,向前看不好么?”
“……”
鹊喜闻言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长泽瞧着曹芳菲那看似大义凛然的神情,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韩令和面上无趣得很,轻声讽刺道:“杀父害母之仇也能这般轻易放下……,嗤,这位曹家千金竟是个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呢。”
第7章
假山旁的插曲让朱长泽郁闷不已,即便美酒佳肴在前,也未能让他提起多少兴致来。
他表哥却好似半点不受影响,折扇轻摇,眼尾带笑,风度翩翩似山间清风,灼灼其华如苍穹明月,不愧是京城第一公子,端华世无双!
十六岁连中小三元,十九岁连中大/三/元,如今任翰林院编修兼内阁司值郎的首辅嫡长孙,无论走到何处,都是人海里最夺目的光,是受无数文人追捧,万千女子爱慕的对象!
公主府丝竹声阵阵,霓裳翻飞,水袖轻扬。
娇荷衬着倩影,美酒与诗歌作配,好一副盛世才子佳人共赏夏荷图!
另一边,林宏山的认亲之旅,开局也同样不顺。
林宏山虽也算是走南闯北,但碍于身份阶层,却并未与京中世家打过交道。
他设身处地想过,若是自己丢了亲生闺女,即便过了十几二十年,但凡有一丝线索上门,他就算不会立即相信,却肯定会极其重视!
不过人与人的想法大抵是不完全相同的,林宏山去第一户人家拜访询问时,才只将将表明来意,便被门房当作骗子给赶走了。
休沐在家的韩首辅知晓此事后,特地将林宏山叫去嘲笑了一番,说他即便做了人父,行事却依然莽撞冒失得很,还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
不过韩首辅虽爱挤兑人,却也护短得很,当即便让韩成庆取了他的名帖,陪着林宏山挨个走一趟。
韩首辅如今在朝堂之上可谓只手遮天,拿了他名帖的林宏山行事自然也顺利许多。
林青瑜身上有处胎记,位置不算隐秘,形状却十分特殊,因此这认亲之事说来也极其简单,只肖跟丢失过女儿的人家确认一番,便也就差不多能排除哪些不是了。
只半日不到,林宏山跟韩成庆就排除了其中三家。
待到第四家时,却又变得不顺利起来。
*
安乡伯太夫人鲁氏一生育有两女一子。
长女方元敏嫁的是定国公世子曹启贤,夫妻两一个战死在桐梓关,一个生女时难产而亡。
方元敏长子曹信业不满十岁就去了幽州战场,拼命生下的幼女曹芳菲则留在京城,自小在安乡伯府长大。
幼女方元柔嫁的是金陵淮安府王氏子,丈夫王琦乃天顺元年探花郎,如今在江西南康府任知府,其夫人方氏却留在京中,并一直居住在娘家安乡伯府里。
方元柔天顺三年曾有过一女,后因战乱丢失,至今膝下无子嗣。
王琦也不知是何原因,虽有妾室,却也同样无子嗣。
安乡伯方元德乃鲁氏次子,娶妻许氏,妾室数名,如今子女成群。
方元德能力不显,只在五成兵马司领了个闲差,性子倒是和善,客客气气领了林宏山二人进门,吩咐下人去后院通知方元柔后,便亲自在客院招待着。
茶水过了两旬,无话找话的方元德神情也有些尴尬,正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去后院瞧瞧情况的时候,安乡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莺歌才匆匆过来,说是太夫人请客人去寿安堂一趟。
*
林宏山其实已经有些后悔来寻亲,待进到寿安堂大门,被一身量娇小,相貌柔弱的女子似仇人般瞪眼瞧着的时候,心中疑虑更盛!
不等双方见礼,那女子便面色阴狠道:“王家的贱种刚出生就被我掐死了,你那养女不是我的女儿!”
林宏山:“……”
正好!我也觉得阿瑜不是你的女儿,相貌无半分相似不说,个头也相差了不老少!
虽说子女不一定都像父母,但也没这么个不像法!
坐在上首红木圆椅上的安乡伯太夫人头发花白,面相有些愁苦,忙忙安抚幼女道:“你莫要说这糊涂话,那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能因为夫婿的不是,就连自己亲闺女也不认了!”
方元柔却只是冷笑一声,嫌弃道:“没规矩教养的乡下丫头,认来做什么?”
林宏山闻言瞬间冷了脸,嘴角绷得直直,韩成庆心知他是动了怒,却又因为嘴拙,不知该如何反驳。
韩成庆心中同样不悦,挑眉冷笑道:“王夫人这话说得太早,还不一定是您女儿呢,再说了,您口中的乡下丫头自小便是由我韩家姑奶奶教养长大。”
韩成庆肃着脸,字字带刀般质问道:“您这话,是在质疑我韩家女的教养规矩么?!”
“……”安乡伯府三人面色瞬间有些僵硬。
方元德挤着笑脸,小心翼翼解释道:“当当、当然不是,韩家女的规矩教养自然是极好的!幼妹口无遮拦,还望韩大管事莫要误会。”
更不要回去跟韩首辅告状,自己闲人一个,可承受不起首辅大人的雷霆手段!
韩成庆不接这话,心头鄙夷道,这般年纪了,还口无遮拦呢!真当爷看不出来你们那鬼魅把戏来?
方氏母女两个也不再扯东扯西。
安乡伯太夫人垂了眼皮,直接问林宏山道:“我那小外孙女身上有处胎记,不知您那养女是否也是如此。”
林宏山犹豫许久,却还是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安乡伯太夫人又继续试探道:“那胎记模样似蝶,桃粉色……”
林宏山面色嫌恶地瞥了方元柔一眼,心中已被后悔跟懊恼填满,却又无法否认,只得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安乡伯太夫人见此神色一瞬间变得极其微妙,也不知是在害怕恐慌,还是在后悔愧疚,总之叫人实在看不懂。
方氏却又跟疯了一样,捂着脑袋又哭又叫:“我不认!那不是我的女儿,她本就该死的,别让她回来,不许她回来!”
“娘,你不要认她,不准你认她!你要是认她回来,我立马就死在你面前,我也不活了,我也不要活了!”
“……”
这般变故看得林宏山与韩成庆二人神情凝重。
“我的天爷,这可真是冤孽啊!”
安乡伯太夫人悲痛大哭,双手死死搂住方元柔,还拿了手绢堵住她的嘴。
方元德看着痛哭的老娘跟发疯的妹子一脸不知所措,看起来比林宏山二人还像个外人。
安乡伯太夫人让丫鬟婆子将方元柔扭送回屋后,神情哀伤地跟林宏山商议道:“柔儿这般情形实在受不得刺激,我那可怜的小孙女既然自小由你们夫妻养大,不若就继续留在你们家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