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曜认不出她,也认得出她身边的随行婢女,春桃。
春桃这会也想起来了:为何会觉得眼前这个公子眼熟,可不就是前段时间,自家娘子强抢围堵,给人办置衣裳的郎君吗!
春桃:“……”
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江明越见两个主仆两人都望着对面谷糕铺子。以为是想吃,低声嘱咐书童去买。
“这排的队伍还挺长。沈娘子,刚才茶馆所说的乐游原可真有胡旋舞观看吗?”江明越站人身边问,桃花眼中含着温润的笑意。浅声询问。
沈灵姝在等着卫曜离开。
而春桃在观望猜测着娘子和这郎君还没有联系。
两个主仆各担心各自的。
没想到那个戎装男子竟然往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春桃从人的神色看不出和娘子的亲疏。
隐隐似乎还看见了人嘴角微扬冷笑。
而春桃更没想到,娘子竟然直接转身……跑了。
春桃:“……”
沈灵姝直接转身躲茶楼。
江明越疑惑望去,小娘子匆匆落下句,“落东西了,稍候。”仓皇逃避。
不能怪沈灵姝下意识要躲。
尽管皇上还是少年的年纪,两人清清白白,她就算跟其他郎君出来逛逛也无可厚非。
但隔着面纱瞧见了卫曜沉着脸向自己走来,沈灵姝的脚先做了选择。
茶楼中小伙计看人一前一后进来,热情招呼。“客官要喝点什么……”
沈灵姝:“落东西了。”
然后朝着茶楼后门走去。
小伙计又挡人后进来的郎君:“这位郎君要坐堂内还是雅间……”
卫曜侧身绕开伙计,冷言:“找东西。”
然后也从茶楼后门出去。
小伙计:“……”
*
沈灵姝溜了出来,才发觉自己糊涂。
她就应该装作不认识,赶紧上马车才是。
结果竟然调转了头,跑了。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若是卫曜没察觉还好……
沈灵姝溜进了小巷子,熟门熟路行了一段,回头一看。
幸好。卫曜没追上来。
沈灵姝松了口气。心想着等会绕出去,再和春桃汇合。
正想着,头顶幽幽的寒声传来:
“小娘子跑什么?”
一道人影,从巷墙上跳了下来。落在了沈灵姝前面。
正是卫曜。
沈灵姝绣鞋往后退了一步。可恶,竟然抄捷径。飞檐走壁了不起啊。
沈灵姝心头暗自哼哼不服。
遂后,缓缓掀开帷帽两边面纱。扬起真诚可亲的笑容。“裴小公子,好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卫曜:“……”
卫曜:“呵……”
卫曜丹凤眸子一眯,半点不被沈灵姝的话术牵着走。“我为何在这?当然是追着你来的。”
“小娘子好雅兴。”卫曜后牙一紧,脸色冷硬。“这么快便又寻到了新郎君相陪?”
茶楼,乐游原,听戏……
都是之前陪着卫曜逛长安时做过的。
原来都是套数?
沈灵姝一双水色杏眸悠转,长睫下无辜楚楚。“此事说来话长……我和江公子情投意合……”
“此生以定?非他不嫁?”卫曜气笑。“沈灵姝,这又是你的哪位好相好?”
沈灵姝脸色沉重。红唇吐纳二字。“最后一位了。”
卫曜脸黑得可怕。“你的‘程’姓郎君呢?”
“哪个程?”沈灵姝下意识问。发现漏嘴了,又赶忙闭上嘴。
沈灵姝很快反应。但卫曜比人更快地意识到了漏洞。
卫曜脸色如春雷将歇的三月天,阴沉沉。“呵,怪不得长安一百零八坊,找不到一个程姓远游的门户。”因为沈灵姝说是自小相识,卫曜先寻查了各世家豪族的公子,一一排查,未果。
又寻了可能是沈府家仆子弟或者和沈府能有关系联系的程姓门户。
最后无关乎程姓,几乎把整个长安门户查了个遍。
结果却是小女娘编出来的。
卫曜应该更早意识到这点的。
他冷冷盯着小女娘。
小女娘垂着眸子,左手扣弄着右手,活脱脱犯错的愧疚样子。
卫曜冷呵:“怎么?小娘子连一个解释也不给我?”
沈灵姝嗫嚅着:“我怕你爱上我。”
卫曜:“……”
卫曜一脸土色。“什么?”
沈灵姝抬起了脑袋,掀开面纱的小脸蛋白嫩嫩。理直气壮。“我不喜欢你,我怕你强娶我!”
卫曜:“……”
“你为何觉得我会强娶你?”卫曜不可思议。
沈灵姝:“因为你孟浪……”
卫曜瞬间也明白了。“你没醉。”
沈灵姝叉腰,“是,我是醉了一点。你,你登徒子。你偷偷亲了我……是你不好……”沈灵姝到底是女娘,说着这话,耳面跟着红起。
卫曜眼眯了会。
似是发着狼眸绿光。
沈灵姝想到自己坊间的热闹八卦,立马悬崖勒马给台阶,又道:“如果,如果你发誓说你不会娶我,咱们还是……”
“既然是某孟浪,小娘子何必还强求与某同好。”卫曜冷笑了声。步步紧逼。
沈灵姝哑巴住。
脚步往后一靠,背脊贴着巷子的乌墙。
卫曜青筋直起的手压摁在了沈灵姝身后的巷墙上,低下头来,俯看眸子无辜澄清的女娘,冷冷,“遂小娘子愿,某不会再纠缠小娘子,与小娘子再无瓜葛。”
沈灵姝眸子怔怔。卫曜下颌紧绷,薄唇紧抿成一道线,面色冷硬。
沈灵姝心头一空落,伸手想抓点什么。但卫曜已转身抽离。
卫曜转身离开。
沈灵姝怀中被放置了一物。
沉甸甸。
沈灵姝双手接住,垂眸看,是袋油纸包,里头是她最喜爱的崇仁坊的谷糕。
沈灵姝眸子一亮。
小声惊呼一声。
这间红豆铺子的谷糕可难买了……
卫曜折返了。
在女娘望着油纸包惊喜的眼神下,冷脸轻嗤将谷糕收回。
沈灵姝:“……”
第二十三章
卫曜不喜甜食。
转手便将红豆糕给了路边的乞儿。
说没有一点波澜起伏那定是假的。
但又想到沈灵姝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娘。
恐是贪玩尚未引导。
和人置气自只能是下策。
卫曜又想起了那双水色含光的杏眸。上辈子拽着自己衣角, 在自己身下承受雨露的,便是这么一双眸子。依恋含情,万般不舍皆在其中。
卫曜沉了眼。
自己的皇后自己知晓, 深爱上自己, 只是时间问题。
卫曜离了巷曲。寻了暗处, 盯着小女娘从另外一头出来和那几人汇合。
卫曜凉薄的眸子先是扫向沈灵姝旁边的郎君, 是个陌生的面孔。淡青色纹罗竖领袍, 白色狐裘, 温文尔雅。倒有几分林君琢的模样。
沈灵姝中意的便只有这一型吗?
卫曜眉头微蹙。
女娘虽然带着帷帽, 但瞧着轻瘦的背影, 和人愈走愈近,聊得正是热络。
卫曜眼沉。
一只灰鸽子扑凌翅膀地落到了肩膀上。
卫曜侧眸,是半个钟头前遣去给沈灵姝传信的鸽子。
卫曜伸指抚挠了灰鸽子的脑袋,“信送到了?”
灰鸽子啄羽毛。
卫曜:“再去收回来。”
“……”
片刻。
巷子只剩下半空飘零的鸽子毛。
*
崇仁坊的谷糕铺生意火爆。铺子前已排满了长队。
沈灵姝虽然刚才闻到了皇上的那一袋香甜谷糕, 此刻看着谷糕铺子飘来的香味,更是口齿生津。
但看江明越书童拿的等号的木牌子上的数字, 等轮到他们, 怕是天都要黑了。
于是沈灵姝只能面上不显, 心头万分不舍。先开口说下次再来品尝的客套话。
小书童早就不想等了, 立马殷切地归还了木牌子。
江明越则依从小娘子的话。
时候尚早。沈灵姝在茶楼雅阁中确实向江明越提起了长安乐游原一处。但经卫曜来打断, 沈灵姝这才想起同皇上也曾去过。
这么一想, 心中升起几分讪讪意。
干脆改道去杏园。曲江杏园, 是新科进士庆贺金榜题名的佳地。自古来, 朝廷会在杏园大办游宴嘉奖新科及第进士。而游宴后的进士们还会登上旁边的大雁塔进行题名留念, 抒发壮志。
“及第新春选胜游,
杏园初宴曲江头。
紫毫粉壁题仙籍 ,
柳色萧声拂玉楼。”①
曲江边是满岸的杏树, 时值腊月,杏枝压满的只有冬雪。
随着晋朝的衰落,皇帝不理朝,冀州王家掌执天下。更别说科举,也是由着各大世家把持操纵。
以往的兴盛意气,满含朝气的杏园只剩下衰败枯枝。
江明越凝望曲江,一首及第诗诵完。沈灵姝还有些讶异,按着君熙的说辞,这个表哥是个十足纨绔子,没想到应景诗章竟能脱口而出。
沈灵姝笑:“好诗。”
江明越:“小娘子见笑。”
“听君熙说,江公子现也在太学求学。这杏园之所,便是以后公子们新科及第嘉赏之地,今儿提前看看,也不算白来一趟。”沈灵姝笑说,“只是来的今儿来的时机不凑巧。腊月之季,没有杏花可瞧。”
“小娘子道得是。这杏花,便是得赶春看才够兴致。”
*
杏园后,沈灵姝与江明越约了来日再游赏他处,分别回府。
沈灵姝回了府。一眼就发现了窗檐下鸟笼中的米粒和用水,都被动过。显然是卫曜的鸽子来过。
但把鸟笼子和鸟笼子周围从头到尾翻找了一遍。也不见“信”。
沈灵姝未脱披风行装,在廊下踩了一趟雪四处搜寻,沾了满袖满裙雪,最后一无所获,也只能鼓气回了屋。
春桃去外屋忙事。
沈灵姝脱了披风,坐在软榻上抱着手炉暖手。悠悠目光还是落在了窗外的空鸟笼上。
思绪从荒芜的杏园飘荡到了乐游原,最后又想起了皇上离开时,深渊一般漆黑阴沉的眼,以及那句“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她和卫曜真的,不会再有瓜葛了么……
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惋惜,但是没有半分痛快之情。
沈灵姝对皇上并不是没有半点感情。
起码在上辈子军旅时候,他们两个相互慰藉过。那时候的皇上只是少将。虽然大晋已经名存实亡,少将在乱世中也只是空有头衔。
但卫曜对沈灵姝,却是极好的。
沈灵姝怕脏,卫曜便会每夜取山泉水给人擦净手脚;沈灵姝怕疼,硬土硬木,磕碰着便睡不着。卫曜便将人裹着毯子抱在怀中,充当沈灵姝的榻子。
夏夜睡不着,卫曜与人捉虫扇风。
冬夜睡不着,为她捂手暖脚。
战乱免不了打仗血流,怕带回血气惊吓了沈灵姝,人总是会洗干净再来寻她。
偶尔随军进城。会给沈灵姝带小盒胭脂,带喜吃的蜜枣甜味……
他们慰藉相伴了大晋最荒诞最苦楚的五年。
明明起初只是先帝一道圣旨。两人甚至军旅五年都未曾行过夫妻之实。卫曜会听她说话,会在沈灵姝害怕时,笨拙给人擦拭她的眼泪。但却从未有过逾矩。
人一向冷厉讷言,不苟言笑。却真从未亏待了沈灵姝半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卫曜的权威愈来愈大,跟随者越来越多,一呼百应。直到了世家倒戈世家逐一被灭,直到了一手建立新朝,而沈灵姝却和人越走越远……
沈灵姝一回忆,总觉得像是梦境一般恍惚。
直到春桃端来了红豆糕……
红豆糕软糯香酥。
然后沈灵姝想起了在巷子里卫曜给了又折返拿走的谷糕。
可恶,拿来馋自己,还故意拿走。
沈灵姝回忆的凄哀感慨瞬间烟消云散。
*
沈灵姝没再收到灰鸽子的来信。
窗檐下的鸟笼每日更换米水,每日的米和水都分文未动。
然而春节快到了。
各坊各市,红绸灯笼高高挂起,年味在雪中逐渐浓厚。
到了除夕年夜这日。
驱傩大队在大街吹拉弹唱,走走跳跳,好不喜庆热闹。
坊内各家各户院中燃着庭燎,冲天火光将院墙和大门照得亮堂。
孩童们围堆冲着火堆扔竹竿,噼里啪啦的声响,迸发出的金红色火光,伴随着孩童们的笑闹声,传出了许远。
除夕夜沈府也难得齐聚一堂。三房的家主夫人们全聚大房一院。
连被禁足了一月的沈静姝也难得露面了。柳姨娘坐在女儿旁边,向其他婶子们哭诉这自己的不易。
沈静姝又复归了往常的安静病白之态。
三婶子看不过去女娘娇弱,也不愿听柳姨娘杞人忧天的诉苦,干脆离了位置,坐沈静姝另外一边,拉着人的手让人等会年夜饭要多吃了些。
沈府的妯娌都是心善之人,虽然不喜愁苦相的柳姨娘。但对一直安分乖巧的沈静姝都多有照顾。虽然前些日二娘对灵姝做的那些事,婶子们也是有所耳闻。但毕竟还只是孩子,也得了沈家主的惩处,婶子们也都没有心存芥蒂。
“二娘,等会多吃点。你这么瘦,一阵风能吹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