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哭笑不得。“你们娘儿今怎么回事？这哭哭那哭哭的，莫不是中了邪了？灵姝，你是闯了大祸了？你阿耶要罚你啦？不怕，三婶给你护着，他罚你你就来我们房里吃饭，甭理会他那个顽固的哎。”
“瞧这小脸蛋都哭花了……”二嫂笑，拿着帕子来给人擦脸，“伯母，你也别哭了，方家仗势欺人罢了，灵姝就算真闹了人，也有伯父郎君们挡着，不会让人给欺了过去。”
“谁还能欺人我们灵姝啊。”
沈灵姝终于从重逢的悲喜中缓过劲来。睁着朦胧的泪眼，看着一堂子的婶婶嫂嫂。豆大泪珠从长睫滑落下，沈灵姝抬手抹去。“我，我只是太高兴了……我想阿娘了……”
“傻孩子，说什么话呢。你阿娘不就在这吗！”
“快把婶婶们吓死了。还以为着我们灵姝要跟哪个小郎君私奔了，偷偷来道别的呢！”
沈灵姝带着泪花被逗笑了。
上辈子长安战乱中，沈灵姝就再也没见过叔婶兄长了。哪怕是新朝建起，她成了皇后，但她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多次派人前去寻，皆音信全无。
沈灵姝嘴一扁。
二嫂林氏捏着帕子还在给人擦脸蛋。
三婶正在和沈夫人说笑。
二婶则在吩咐婢女端茶水来。
……
每个人都是鲜活的，颦笑斥闹间，仍是沈灵姝午夜梦回的模样。
“怎么又哭了呢。”
“二嫂嫂呜……我想你……”
“今儿的灵姝爱哭鼻子咯……”
“咱们灵姝还是个娇气包呢哈哈。”
“都及笄的姑娘家了，以后嫁了夫君，可还得了……”
沈灵姝在婶嫂们的调笑中。哭了又被逗笑，笑了又哭。
足足一炷香。正堂内闹闹腾腾。
沈夫人哄着女儿止了泪，才让捧着沈灵姝绣鞋的春桃赶紧带人下去洗浴换衣衫。
这么冷的天，还穿着湿衣衫，染了寒可不好。
*
沈灵姝老老实实先把鞋穿上。
浸泡在温热的浴桶里，眼睛还有点刺痛。
半柱香后。
沈灵姝洗了热澡，换了干净的衣衫，喝了沈夫人让婢仆端来的热汤。
春桃给人梳发。从铜镜里头，盯着娘子肿得堪比桃子的眼。配着额上摔跤撞红的印子包。模样可怜至极。
人似乎哭久了。抽噎停不下来。削薄的肩背时不时抽动。
春桃瞧着都心疼：“娘子今儿怎么这么伤心？”
沈灵姝摇摇头，盯着铜镜里头丰润莹玉的脸庞。“我是高兴……嗝……”
“对了，方夫人是怎么回事？”沈灵姝刚忙着和阿娘婶嫂们重逢，偶尔一瞥记得似乎堂内还有个方家太史令夫人。沈灵姝印象中和方家往来并不多，更别说十五岁时的事，沈灵姝都不记得方夫人因什么事来这一回。
春桃：“小娘子你别说，方二娘子还真气人。明明是她欺负二姑娘在先，大寒冬推搡了二姑娘下寒池里。娘子你只是拿了她帽子挂树上让她给二姑娘道歉，她竟然反倒打一耙，先给阿郎告状……家主那边告状一回还不成，还要方夫人再来告状第二回。”
沈灵姝好像有些印象了。
二姑娘便是沈灵姝的庶妹。唤沈静姝，小沈灵姝一岁。因自小身子不好，落了体弱的病根。人又内敛文弱，沈灵姝怕妹妹性子软会被欺，平日里很是照料。
只不过沈灵姝以为的好妹妹。却并不如沈灵姝所以为与她情深义重。上辈子，沈静姝先嫁了陈给事，后长安兵变转嫁给了门阀世家冀州王家三子做侧室……冀州王氏是晋朝四大门阀世家之首，目无王法已不是一两日。晋皇帝昏庸，一心向道炼丹。晋皇后就是王家的嫡姑娘，王氏的爪牙遍布朝堂。甚至胆大到晋皇帝还在位时就拥有自己的亲兵营。而当晋老皇帝薨，长安破，以清君侧为名第一个坐上长安龙椅的也是王氏子。
而上辈子沈静姝搭上了冀州王家这条船，却是以出卖沈家一百六十口人抄家为代价。
沈灵姝知道人是想活下去，但她无法原谅。冀州王家坐上长安龙椅的第一日，血洗了长安上下。沈灵姝的阿耶叔父是朝中清流，向来是不屑和朝中的奸猊为朋党，于是也成了王家上位后第一个要杀鸡儆猴的对象。但好在有人通风报信，阿耶叔父们提前出走了长安，只留下还未逃离的，被屠灭。
沈灵姝闭眼，都能回想到轮到王家落魄要被抄家前，沈静姝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诉说自己的不易求沈灵姝的原谅。然而转头却意欲勾搭上自己的木头夫君，被沈灵姝发现后，又梨花带雨求沈灵姝把她收做婢女……
这个妹妹，让她恶心。
春桃：“要我说，二姑娘也真的是不分好坏，次次都要娘子你来出头。明明可以给阿郎那边说娘子好话，却偏偏总是模棱两可，让娘子为她出头又次次要挨阿郎骂。每次都是娘子里外不讨好……”春桃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娘子不喜欢她说二姑娘的不是，一个止嘴，讪讪要闭。
沈灵姝却道，“你说得对。”
以后沈静姝的闲事，她就不多管了。但若是沈静姝还敢有歪心思，就别怪她不客气。
方家二娘子和沈静姝有一段时间走得较为近。方家在长安并不是什么大世家。但因为方家家主的嫡亲妹妹是王家王国公的侧妃。关系一攀，方家在长安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而沈灵姝比旁人多知道一点，还是上辈子偷听来的八卦事。晋老皇帝的死，是晋皇后亲手用枕头闷死的。至于是受外家王家指使，还是因为长久苦于老皇帝昏庸无道贪色妄义之恨，那就不得而知。
如今的局势便是整个长安城，若王家说一，断然不敢有说二之人。
沈静姝看上了有王家做靠山的方家大公子方煜。这事被方家二娘得知了，兴许不喜沈静姝成为自己的嫂嫂。两人闹了不快。沈静姝在游园会时，自个跳了池塘，诬陷给了当时在旁的方二娘子。方二娘子有口难言，在众人的围斥下，被黑脸的方煜带走了。
而当时沈灵姝因为前夜爬树偷跑出府去春花楼听小曲被阿耶抓了正着，在家罚抄经书而未去参加游园，见了庶妹回来在自己面前哭诉方二娘子推她入池一事，自然为人打抱不平。第二日见着了方二娘子，便耍法子拿了人帽子，高挂树杈上要让给自己的庶妹赔不是才还给人。方二娘子羞恼之际，回去吹了寒风病倒了。于是便有了方家家主和夫人轮番来告状一事。
春桃像怀疑自己耳朵一般。而后又是高兴。“娘子早该如此。”每每见娘子替二姑娘背锅而被家主责罚，春桃心里甭提多气了。
沈灵姝扪心一直将沈静姝待为嫡亲妹妹。阿娘只有她一个女儿。沈静姝想要的，她都会分给人。沈静姝受欺负，她都第一时间给人出头。
但上辈子的“好妹妹”太让她心寒。
沈灵姝闭了会眼，感到头痛。
春桃替人重新梳整好了发髻。
沈灵姝缓缓睁开眼，镜中女娘容貌昳丽，明媚如花。
“随我去方家一趟，给方二娘子赔个不是吧。”
第三章
沈灵姝执行力向来强。
眼见着外头天色尚早。
让春桃寻来了冰袋敷红肿的眼，又换了身出行的衣裳。
留下了芸月等她出了门再给阿娘婶婶们传话，便带着春桃从侧们偷偷溜了出去。
马车踏蹄而去。
沈灵姝掀起一角车窗帘，望着外头庞杂来往的人行。嘈杂人声入耳，低矮的坊墙幢幢。长安城喧闹而平和。
难以想象再过几年，这种平常不过的景象，再也不能瞧见了。
沈灵姝放下了车窗帘子。
方家住在丰邑坊。
因眼睛红肿得实在不像话，哪怕是冰块消敷，也不见消肿多少。沈灵姝无奈戴上了帷帽出门，四面有薄纱遮盖，就瞧不见她红肿的眼了。
方家家仆看了沈灵姝的帖子，忙进府传话。
不多时，便有大婢女过来领人进府。
方府宅邸修建得清雅规整。入了长长的廊道后，左右皆是对称的亭院，奇形怪状的假山堆石，隽秀落雪的盆景，飞檐翘角的廊亭……目光所及，赏心悦目。
穿过长长的回廊。
方夫人在堂内正坐。面容平静，眼中却带有些许困惑地看着被带进来的沈灵姝。
沈灵姝轻掀开帷帽的面纱，浅笑向方夫人问了好，然后说明了来意。
“方夫人，灵姝昨儿行事唐突。闹了二娘子过矩了，现前来给瑶儿妹妹赔个不是，还请方夫人原谅个一二。”
沈灵姝说得诚恳。在配上帷帽下两只殷红微肿的眼。
凄凄楚楚，可见诚心。
原来沈家娘子在沈府的那般委屈，不是因为被瑶儿冤枉。而是心有内疚？
方夫人知道自家家主已经和沈家家主提过了此事，按理说她不必再前去多说一趟。但实在是瞧见沈家没有任何表态，自己到底是为自家受了委屈的二娘愤懑不平。
原来沈家已经惩处过了？
方夫人顿时将前几个时辰沈家娘子凄惨的模样——身上发上都沾着雪，赤着罗袜，高髻凌乱……解读为沈家家主让人在雪地中罚跪的处罚。这么一想，惊讶于沈家家规如此严苛的同时，不免也就升起几分对面前女娘的心疼。
沈灵姝，沈家嫡女。出落大方，明媚聪慧。方夫人在各种大大小小的请宴会都多次见过人。长安贵妇们都对人赞不绝口。笄礼时连宫中都送了十几抬珍宝来捧场。更有传言皇帝有意将人配许给太子做太子妃位。这么个灵动的女娘，谁家瞧着都觉心喜。
春桃在旁忽插话。“方夫人，我家娘子实在过意不去，瞒着夫人就偷偷溜出来了。说什么都想要亲自和二娘子赔个不是。”
“好孩子，快快起。”
方夫人没想为难人。既然沈家都惩罚了，女娘也知错处，特别是受罚了还能亲自过来致歉。足以见品性良善啊。
方夫人立马就传心腹婢女去给女儿传话。
“好孩子，我也不是刁难你。实在是我们瑶儿委屈，为人娘亲到底心疼……不过你有心赔罪，想必瑶儿也会谅解。”方夫人嘴上这般说，心里头其实还有些不宁。自家女儿什么脾气她怎么会不知道，人亲自来道歉，说不定还赌气不见……
沈灵姝：“方夫人，是灵姝有错在先。二娘子谅不谅解，都是灵姝应得的。方夫人莫要放心上。”
方夫人心里熨帖。
正巧心腹婢女出来，说方二娘子愿意见沈娘子。
*
闺宅。
方家二娘子方瑶还在催着婢女往自己脸上多涂点青粉，好让脸色看起来惨白病弱一些。
方二娘子是装病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被沈灵姝当面出糗。气不过，回家哭啼了一场，说什么都要让人付出代价。于是和自己的婢女想出了这么一遭戏来。
只是没想到沈灵姝竟然亲自登门来道歉了。
方瑶本想谢绝不见。
但听到前厅的婢女偷偷告知，沈娘子眼睛都哭肿了，听说被沈家家主罚得可惨——
那可是沈灵姝啊。
整个长安无人不知，风头无限的沈灵姝。每次的游园宴乐，众人围簇成明珠一般的人。
人竟然也会有糗状？
这方瑶可不能不见。
做足了功课，方瑶往榻上一趟。咳嗽了几声。才示意婢女可以开门让人进来。
沈灵姝带着帷帽，着青蓝间色梅花印襦裙，外罩着朱红绒毛披风，脖子颀长漂亮，脚下踩着软底玉丝棉绣鞋。
人一进门，夹着细雪寒风的清香扑鼻。是腊梅春水一般的香，甜而不腻，清而不寡。
方瑶有些吃味地看着身段窈窕的女娘。沈灵姝能受长安望门追捧是不无道理的。别说是那些长安少年郎了，连她们女娘瞧见，眼都不舍挪开。
沈灵姝掀开帷帽的薄纱，姣好的面容袒露出来。
人轻笑：“我昨儿行事唐突了，闹了二娘子一场，二娘子千万别往心里去。今儿给你赔个不是，二娘子有什么不满，定要告诉灵姝。灵姝给你补救。”
方瑶正痴楞楞地盯着人的脸。
沈灵姝的眼皮果然是肿的，微红，潋滟的一双杏眸，眼底也泛着润意水光。看得出是刚哭过一场。
方瑶心底有些讪讪，也有点不好意思。她也没想到会沈家还真的为此罚了人。但同时又有些小得意，那可是沈灵姝啊，能让沈灵姝吃瘪的，竟然是她。
沈灵姝：“二娘子有什么要求可尽管提，能让二娘子消气，原谅灵姝的莽撞。灵姝能力之内，定会竭力。”
方瑶正装咳嗽虚弱着，听到这话，耳朵微动。
方瑶的婢女忙借着掖被角的空隙。悄悄在被子下捏了捏娘子的胳膊。他们娘子一直爱慕林家大公子。但是娘子苦于没人引荐，即便碰上了，也和人说不了几句话。但沈灵姝不一样啊，沈灵姝和林氏兄妹自来要好。若能让她带着，一定能和林公子说上话……
方瑶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心头顿时激荡了起来。“灵姝姐姐言重了，我也有不是，跟静姝妹妹生了嫌隙，才与你有了误会……”
方瑶话一字一顿慢慢说着，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开口。“……过些日子是林家次子和陈姐姐大婚，只不过我家兄长不能陪去，我一人觉孤伶，若是灵姝姐姐能带着一二……”
“这有何难的。”沈灵姝笑，“那三日后我来接你。”
方瑶一喜。额头上装模作样的帕子差点掉下来，清咳一声，赶紧重新靠回榻枕上。“那就有劳……灵姝姐姐了。”
*
推辞了方瑶相送，主仆两人从方瑶房中离开。
春桃一旁撇撇嘴：方家二娘子竟然靠装病来告状，而且这装病伎俩也太拙劣了吧……
沈灵姝扫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婢女在想什么。屈指轻敲点了下人的额头。笑：收敛点，咱们还在方府呢，莫叫人看出来。
春桃扁嘴：这是事实嘛。
至于为什么她能轻松看出，自然是因为这一招数她们娘子早就玩烂了，她们娘子装病的伎俩那叫一个出神入化。
春桃：“娘子，春桃还是不明白……这事明明就错不在娘子身上……”为什么娘子还要特地跑一趟方府来道歉。方家在长安又比不上沈家。就算是娘子闹了人，但那是因为方二娘子欺负二姑娘在前。
沈灵姝望着廊檐外的细雪，幽幽。“人生在世，变化莫测，宁愿交善也莫要交恶。”
阿耶阿娘当初能提前得了消息逃出长安，也是因为之前举手之劳帮了个小官吏，得了人的通风报信才获救的。
春桃讶异地看着自家娘子。
沈灵姝被人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春桃：“这真不像娘子您会说的……”她们一贯只会上房揭瓦的娘子何时竟有这等觉悟了？
沈灵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