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姝也不好和人说自己蹉跎一辈子得来的心历。总归离长安彻底沦陷还有五年时间。她要在王家篡位前,安排家人早点离开长安。
两人从廊檐穿过。
方府的假山园处,两道闲谈的身形款款行来。
一拐角。
四人差点相撞。
沈灵姝和春桃说话的间隙,忘了把帷帽的薄纱放下。
女娘姣好明艳的面庞便这么撞入了前面两人眼底。
着圆领青袍的方家大公子方煜率先后退一步,拱手赔不是。“某差点误撞小娘子,莫怪。”
沈灵姝笑:“也是我们走路不看前头。无碍。”
沈灵姝从两人面上扫过,顿住,视线停在旁边陌生的面庞上。
沈灵姝心下怪异:她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久,竟然没见过此人。
但毕竟陌生的郎君。沈灵姝不好多看。冲两人点点头,便领着春桃离开。
沈灵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方煜身旁着浅紫锦袍的男子,却迟迟没有移开视线。直到方煜捅了人一胳膊肘,人才缓过神来,大笑。“听闻长安貌美女郎如花不胜数,果然名副其实啊。不知道这是哪家小娘子?”
方煜:“你才搬来长安,不知道也是正常的。那就是沈家娘子……”
“原来竟是那个长安沈灵姝……”
方煜沉抿了下唇。“裴兄,不是在下打击你。沈娘子已经是王家内定的儿媳,你最好别对人出手。”
裴昀鹤又是一笑。手中的花扇子拆开,连连道,“方贤弟道得是。我也没那么想不开,怎么也不能跟王家抢人。”又道,“今日事就到这里吧,我也该告辞了。”
裴昀鹤说着,追着女娘的方向离开。
等出了府门,却没瞧见人的影子,不免有些怅然若失。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回去找方煜。
裴昀鹤挥挥扇子,只好先回了自己的马车打道回府。
*
沈灵姝离开前,又到堂内和方夫人闲聊了一二。然后逛了下丰邑坊的胭脂铺,买了几盒胭脂。才和春桃满载归去。
两人出了坊。
眼前一辆庞大华丽的马车一闪而过。
沈灵姝抬眸刹那,眼尖捕捉到了一熟悉的身影。
虽然只是刹那。
且隔着帷帽的薄纱看得不算真切。
但那个身影,就算化成灰,沈灵姝也不会认错。
沈灵姝心头一跳,掀开帷帽的薄纱,鬼使神差地追着扬长而去的马车,追了十几步。
马车只留下灰尘。
春桃追上了自家娘子。“娘子,你怎么了,忽然跑那么快。”
沈灵姝愣愣。“没……好像看见了个熟人……”
沈灵姝自己说完,心头又立马否决了。
因为不舍耶娘和沈家,沈灵姝及笄后也是各种耍赖让耶娘推辞各种求亲。直到了十八岁,阿耶中了晋皇帝的圈套,沈灵姝才不得不被许配给长安新贵少将军卫曜。
说是新贵将军。因为此人之前不在长安生活。后因战功获爵。而沈灵姝也知道,晋皇帝将自己许配给人,是为了抗击王家罢了。新贵将军和朝中唯一的清流大家合力,是晋皇帝企图对付王家的最后挣扎。
而卫曜开始在长安闻名。也是因为和自己的婚事。
那不该是三年后才会出现在长安的人吗。
沈灵姝怀疑自己眼花了。
沈灵姝揉了揉自己的额:……一定是眼花了。
她不可能提前遇见狗皇帝啊。
第四章
沈灵姝一刹那中记下了马车上挂的字号——裴。
裴家的马车。
然而长安并没有什么的姓裴的大户。起码在沈灵姝记忆中是没有的。
回了府。
沈济得知了沈灵姝竟然不顾禁足的禁令,上一秒刚责罚完,下一秒竟又跑出了府。气得直吹胡子。不顾沈夫人的阻拦,决心家法伺候。
沈家的家法是一根细竹棍。用的是鹤顶山千年栽种的粗竹,由匠人锻造打磨。抽在皮肉上,初时不见痕,半晌之后,赤痕会随着又一波的灼痛辛痒慢慢浮起,持续一整夜。沈家没有一个孩子不惧。闻是沈家传承了好几代。
沈家主平日不轻易惩罚孩子。尤其是全家护成眼珠子一样的沈灵姝。以往人玩闹大了,才会家法打几下手心。断是这样,沈夫人也已经很不满。自己的其他房兄弟弟妹们也第一时间话里话外谴责他的“暴行”。
常把沈家主气笑无奈。“灵姝这性子,就是被你们给惯的。瞧惯坏成这么样了。”
沈灵姝回府,看见满脸肃容的沈家主。
因前几个时辰,刚见了阿娘婶嫂们哭了一场。再见阿耶时,心头喜悦,却实在哭不出来了。眼睛一酸,喊人时,仍忍不住嗓音一抖。“阿耶!”
沈家主虽然自诩要家法伺候,但看见闺女红肿着眼哭噎地喊了他一声。心头已经是软了大半。
虎着眉:“你刚在外闯了祸就又往外跑,你可有把阿耶的话听进耳里!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恰逢,家仆进来通报。说是方家送了礼来。
沈济奇怪。方家昨儿才告状,今儿怎么就送礼了?
沈济看向沈灵姝,虎脸:“你又在外做什么了!”
沈灵姝则下意识摇头撇清:“阿耶,没有啊。”
家仆继续:“送礼的说,是给咱们娘子的谢礼。还道家主教女有方,之前和大姑娘皆是误会。希望两家莫要生了嫌隙,常往来是好。”
沈济一双眼由怒转到惊。“你到方府去赔错了?”
沈灵姝松口气,点头。“阿耶,灵姝之前莽撞了,想着方瑶妹妹受寒心中过意不去。所以就想着去看看。”
沈济哑口,欣慰之情由然而生。抚须大笑,“我们灵姝长大了。”说着,让家仆把“家法”拿下去。
沈灵姝盯着“家法”:这若是方家人迟来一步……
沈灵姝不敢想,忙转回头,“阿耶,那灵姝的禁足……”
“免了!阿耶给你免了。不过你可不能再如此胡来了。”说着,心中痛快的沈家主大手一挥,“晚上就做我们灵姝爱吃的小菜!多做几样!”
沈灵姝见阿耶高兴了。想到那辆裴家的马车,顺势跟人打探了长安裴家。
“你消息倒灵通。”沈济道,“这裴家,是陇安裴家。陇安郡的大商户,做的是牛马皮草生意。这次来长安的,是裴家的大公子裴昀鹤,听说是来长安做生意的。”沈济的目光沉稳,摸着胡须沉叹了口气。在长安能和谁做马匹生意,结果已是显然。
陇安裴家?
沈灵姝微微蹙眉。照阿耶所说,也是个大商户。在长安籍籍无名,但起码在陇安郡应有大名才是。上辈子沈灵姝也随夫君去过陇安,但是却从未听闻过裴家。
明明战乱时,买卖战马生意的更为吃香。
*
又过了三日。是林祭酒次子和陈通议千金的大婚日。
会稽林氏是晋朝四大世家之一。晋朝四大门阀世家,冀州王氏、会稽林氏、剑南谢氏、关东司马氏。其中以会稽林氏有着富可敌国之称。家业主要在江南一带,宗族子弟从商从政遍布整个大晋。江南甚至曾有小儿歌谣流传,“会稽林,千金名,掷千金,垮大晋。”
长安有名望的门第皆被邀约。
沈灵姝还记得答应方瑶的事,收拾妥当后,便去方府接人同行。
一身粉袄浅裙,外罩杏花色披肩的方瑶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了来接迎她的沈灵姝,面上的笑意立即展开。
“灵姝姐姐,怎不见静姝妹妹?”方瑶在宽敞的马车坐定,捧着沈灵姝递来的暖手炉,张望了下。
沈灵姝:“静姝还在养病。”
方瑶心虚了下。抬眼小心看了眼沈灵姝。
沈灵姝护妹,在长安闺圈中可不是什么秘密。
“灵姝姐姐,静姝真不是我推下池子的……我可以同你发毒誓。”方瑶摸着暖手炉,磕绊道。
沈灵姝看了人一眼,正在翻话本的动作一停,笑,“瑶妹妹莫多想,我信你。”
方瑶跟着点点头,但心底到底还是有些忐忑。
沈家的马车在林府停下。
林府一片喜色。屋檐廊柱连结着大红绸缎,喜纸贴满各园各亭。道贺声此起彼伏。
雪地之中,红红火火的林宅似是一朵盛放的艳丽红花。
宾客入内。
女眷集中在醉花园处。
被众贵女围在中心的,是一身浅珍珠红襦裙,外罩暖黄披帛的林君熙。会稽林氏长子的嫡次女,此次入长安,也是为了参加自家堂兄的婚事。
也是沈灵姝最为亲密的闺友。
沈灵姝在前往林府的马车上时,依靠着看话本来转移自己的思绪,想着见到了林君熙可万万不能再崩了情绪。沈灵姝和林君熙自小相识,沈家二嫂便是林君熙的小姑姑。林君熙小时没少来沈府玩,一来二去,两个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处去的姑娘便也成了最亲近的友人。
林君熙透过众人间的空隙,看见了站在外头的沈灵姝。
沈灵姝着薄柿色梨花印长裙,罩着绒白披风,簪着仙云髻。手里捧着个鸦青色手炉。人往着园口一站,身形修长,貌若美玉。无论何时何地,明媚得像是冬日中的暖阳,一眼就能让人瞧见。
林君熙绕开了众人朝人走过去,眼中喜笑,“灵姝怎么来了也不上前?”
林君熙是标准的江南水乡女子的长相,小巧的鹅蛋脸,柔和的面中,细长的眼,巧鼻樱唇。说话也是水乡的轻声细语。
沈灵姝没忍住,还是在人温笑望着自己的眼中,把脑袋往前一靠,一把拥住人了。
林君熙微楞。“怎么了?”
沈灵姝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瓮。“许久不见,我想你了。”
林君熙噗嗤一声笑出来。“什么许久不见,不就是我这几日忙着二哥哥的婚事,搁置了你几日,小娘子这就不高兴了?”
沈灵姝破涕而笑,笑拍开人的手,“少贫我。”
林君熙做为主家,还要照顾别的女眷。同沈灵姝寒暄了几句,又去迎接下一个人。
沈灵姝直望着人的身影被其他女眷团团围住。
上辈子,便宜夫君灭世家,四大门阀之一的会稽林氏,便是继冀州王家后第二个被灭的世家。已做人妇的林君熙苦苦恳求沈灵姝,沈灵姝却无能为力,两人在林家抄家后,便彻底分道扬镳。
方瑶入府后,便带着自己的婢女四处眺望。
她因为是跟着沈灵姝一起过来的,从进门起,便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方瑶这辈子至今都没有这么被聚焦地盯过。进府到入园处,两颊早已红扑。
郎君们在对面的齐池。
方瑶一边不离沈灵姝近边享受着其他贵女的目光,一边留神着对面林君琢可能出现的身影。
女眷们也随意走动着攀谈。方瑶知道定能遇见林君琢,寸步不离沈灵姝。
沈灵姝不愧是长安第一贵女。从进府后,身边就没有停下来前来攀谈的人。
沈灵姝也很仗义。偶尔也提点介绍了方瑶一二。
方瑶哪里见过这个仗势。结巴着问好认人。宛若是跟着自家长姐出来交际的小姑娘。
贵女们也亲切地和方瑶攀手相称
一道极细极轻的声音却在热闹之余,出现在沈灵姝和方瑶前面。
“阿姐来参宴了,怎么不等我?”
来人正是沈府二娘子沈静姝。许是生病了,沈静姝面容呈现着病白的颜色。薄施粉黛,着一身赤粉长裙,披着浅绿裹披风。两道蹙叶眉,围领披风衬托得人脸娇小而柔弱。鼻子似是被风吹得薄红。
柔弱一眼。
不近委屈和苍白。
沈灵姝面上收敛了笑:“静姝落了池风寒了,柳姨娘说你要多静养。故便未找你同来。”
沈静姝眉眼微耷下。“阿姐心疼静姝,静姝懂得。”即便沈灵姝这般解释了。但沈静姝不解的是,在她养病的这几日里,沈灵姝都没来看过她。这在以往她生病卧榻时是不曾有过的。
而现在,又让她看见发现沈灵姝竟然带着推她入池的“凶手”一起赴宴。
看着站在沈灵姝旁边的方瑶。
沈静姝心中无不嫉妒:那本是自己的位置。
“静姝身子不好,这次被推进寒池子,冻冷了骨。所以卧榻久了些,不怪阿姐将我忘了。”沈静姝细语自责。
但话里话外,都含谴责之意。甚至把矛头重新对准了方瑶。
方瑶本就被陷害在前,现在怎么能忍人又一次污蔑。脖子立刻梗红。“你胡说!明明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沈静姝似是被人的大声斥责吓住了。眼圈瞬间就通红。“瑶姐姐为何还不肯承认。静姝苦也受了,你敢做为何不敢当?”
沈静姝通红着眼圈,咬唇十分委屈地看了眼一旁的沈灵姝。“静姝不愿说谎,若瑶姐姐一定要颠倒黑白,那就是静姝不是好了。反正静姝命苦,一具药罐子身子……活下来也是受罪罢了。”
方瑶心头的怒火蹭蹭直上。从没想到这个柔柔弱弱,前段时间一直和她走近交好的女娘,竟然是这么一个面孔!颠倒黑白,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不就是因为她那点龌龊的心思被她发现了吗!她不愿自家兄长和她结亲难道还有罪吗!
方瑶待怒,正要说话,手臂忽被一双柔荑握住。
沈灵姝轻拍了拍人的手臂,以做安抚。
这边的动静已引起了旁边女眷的好奇。
沈灵姝长话短说。“静姝,彩莺已经如实向我告知了所有。”
彩莺是沈静姝贴身伺候的婢女。
沈灵姝话一出。
沈静姝犹如闷雷降在头顶,说不出一字来。
彩莺自然是不会告知沈灵姝的。但上辈子的沈静姝如实告知了。两人撕破脸时,为了嘲讽沈灵姝愚蠢,被她蒙在鼓里利用了不知多少次。大到如何背叛沈家,小到让沈灵姝背锅挨罚,包括曾经诬陷方瑶推她入池让沈灵姝为其报复,惹得方沈两家交恶……对于如何能扎得沈灵姝的心鲜血淋淋,沈静姝信手拈来。
而沈家上辈子被王家当做出头鸟第一个对付,其中便有已交恶的方家的从中出力。
彩莺作为沈家的家仆。忠心耿耿做沈静姝的帮凶,至沈静姝所待的王家落难了,才搜刮了所有银票珠宝跑路。
沈静姝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婢女。彩莺脸色苍白,失声摇头。“我没有,娘子,我没有出卖您……”此话一张,又赶忙捂住。
方瑶“哈”了一声,抓到了把柄,“啧,露馅了吧。”
沈静姝的一张脸白了青。这件事只有她和彩莺知道,阿姐知道定是彩莺告密无他。怪不得她养病的时候,沈灵姝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她。
沈静姝委屈害怕地喊了声,“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