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穿着一身象牙白中衣的江明越。
江明越大腿中了伤, 不能多走。光是下榻便显得吃力。
人唇色苍白,墨发未束,垂落在身, 几分虚弱。桃花眼依旧含着笑。坐在榻上望着沈灵姝。“灵姝, 过来。”
沈灵姝见人受伤了还要下榻, 急切地正要过去。手腕忽被卫曜猛然抓住。一把又拽了回来。
江明越笑意冷凝。“裴公子, 还请你放手。灵姝已是我娘子。”
卫曜:“还未过门。”
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永远也不会过门。”
江明越:“裴公子救下灵姝, 在下万分敬意。但若是裴公子强人所难, 又与小人有何异?”
沈灵姝虽被拽着手腕不得动弹。忙出声劝解。“你们不要吵了, 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谈, 坐下来谈……”
卫曜狭长的眼,下移。落在女娘盈泽白皙的脸庞上。
沈灵姝眼带讨好,背着江明越,向着卫曜示意手疼, 让人大人有大量松松手。
卫曜唇带凉薄的冷笑。
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沈灵姝只能又从背后挥挥手,示意宽慰江明越莫要冲动。
恰逢小书童顺才敲门进来。因为他才想起, 刚才有一客人来找自家公子。是现今长安的大红人, 刚平了熊头寨的裴少将军。少将军是来找公子问询昨夜事宜的。
但顺才他太伤心公子的伤势, 光顾着和沈娘子述说公子不易。一下竟然忘记了提醒沈娘子里头还有客。
小书童莽莽撞撞进来。就看见了杵站着的两人。
而自家公子竟试图从榻上起来。
“公子, 公子你怎么起来了。郎中都说了公子不能随意下床, 你的腿还没好。这样下去以后都下不了地了!”顺才忙飞奔了过去, 搀扶着江明越让人坐下。
江明越却挥挥手。“过去请裴公子入座, 倒茶伺候。”
“哎, 是是是。”顺才扶着公子在榻前坐下, 赶忙又走出来, 给两人倒茶水。“是仆忘记招待……”
是他错觉吗?怎么觉得沈娘子和裴公子挨得很近?
小书童眨了眨眼,低头倒水的功夫。
沈灵姝已经用了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卫曜手中挣脱出来。
一挣脱便赶紧抽身。跑到了江明越榻边。
卫曜眼底冷意, 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沈灵姝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从他手中脱离,去看他人?
因为怕真伤了人,卫曜不得不松手。
卫曜正待过去。
被书童叫住了,书童十分热切:“裴公子用点茶吧。你大正午还要来办理案子。太辛苦了。”
小书童又悄咪咪小声,“我们公子和沈娘子快成亲了,知道我们公子受伤,沈娘子偷偷过来看望。裴公子你稍等些,让小两口多说几句悄悄话……”
卫曜:“去端点茶点过来吧。”
“哎。还是裴公子想得周到。仆差点忘了。”小书童喜滋滋,满脸堆笑跑了出去。
榻前。
沈灵姝望着江明越左腿捆束着的作为固定夹板的柳条。眼中几分欠疚。
江明越望着女娘眼中的疼惜之意,桃花眼垂下。“好疼。”伸手要去拉人。
没能拉着。
沈灵姝被进来的卫曜一把扛了起来,直接带走。
江明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错愕又震怒。“裴曜!”
起身要追,反而因为腿伤,重摔在地。
*
沈灵姝也吓傻了。
四肢挣扎。
“卫……裴曜,你个无赖汉!快放我下来!”
卫曜充耳不闻。甚至扛着人的另外一只手。重重惩戒般地拍打了沈灵姝的屁股。
沈灵姝瞬间面红耳燥。
这里是林府。随时都会被林府的人看见。
沈灵姝声音气得哆嗦。“你……你……”
哭没有用,沈灵姝红肿了眼,开始骂骂咧咧问候裴曜。
卫曜依旧不由分说,直接将人带出了林府。
走的是侧门,只有守卫看见,但沈灵姝仍羞愧得想要钻进地洞中。
离开了林府,卫曜才把人放下来。直接令:“退了和江明越的亲事。”
沈灵姝还在气恼人将自己从林府扛出来的行为没有片刻犹豫,想也没想就怼:“我和江郎情投意合,用不着你个市井奴来拆散!”
“是吗?是‘情投意合’还是想借此婚来摆脱赐婚。”卫曜冷笑。“小娘子不退亲,那便等着林祭酒亲自来拆散你们这对好眷侣。”
“什么意思?”沈灵姝杏眸警惕,“你真让朝廷向沈府赐婚了?我不会嫁与你的。”
沈灵姝瞪望着人的眸中几分急切之意。
卫曜:“某未逼迫他们,只是开了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你若为江明越好,就早早把亲事退掉。”
沈灵姝咬牙切齿。“獠子!无赖!田舍汉!”
卫曜充耳不闻。“该回府了,沈娘子。”转身走在前头。
沈灵姝看着人云淡风轻,尽在掌握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朝着人的腿就是一踹。
但卫曜恰到其时地避开了。
卫曜回眸,冷冷淡淡:“沈娘子看来不想自己走。某不介意一路再扛着沈娘子一路回府。”
沈灵姝咬唇,撇开了人,径直往前走得飞快。
*
卫曜目送了沈灵姝回府。直到见人进了沈府大门才离开。
平齐州起义和熊头寨的奖赏,由朝廷以着晋皇帝的名义,逐次下放到了裴家。
朝廷甚至给卫曜在太平坊安置了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金银绸缎,升官加衔更不用说。
王林两家人更是私下寻着卫曜多次拉拢。以功名利禄,泼天富贵相许。
朝廷赏赐的宅子,卫曜还未搬进去。门前的门环却被敲磨掉了一层铜漆。
同在裴家的裴昀鹤看得不尽眼红。
当初算命的说长安有让他富贵腾达,尊享无尽繁荣的时机。赶明原来这时机都让裴曜这小子给夺去了。
裴昀鹤愤恨。眼看着赏赐一桩桩进到他的宅子里来。而偏偏裴曜多日都未曾回来过。裴曜的嘉赏,却要他来磕头谢恩代领。
裴昀鹤心头别提多不快。以前裴曜没权没势,凭着那一张冷冰冰的脸,裴昀鹤都得多少避讳。如今有权有势,还不得爬到他的头上去。
裴昀鹤在府里坐不住,更换了一身大紫色的彩碟罗印竖领袍。揣上了自己镶嵌了五六颗小金子的宝扇。留下了小厮在府宅中。
独身坐上了宽敞豪华的裴家马车,前往了王府。
裴昀鹤来长安快小半年。同着王家,就做了好几场马匹买卖的生意。
裴家主一直不赞成裴昀鹤去长安。且事实上,他们陇安裴家养的马,是专门供给关东司马世家。几乎都是没有半分银子所得,白白给司马家养战马。
但当裴昀鹤寄家书回去,连带着和王家交易的几场马匹生意的定金。
王家财大气粗。再加上裴昀鹤在家信中的巧言渲染。裴家主还是起了点他心。
毕竟无休止地养马供着司马家。他们裴家也是要吃饭的。那么多张嘴要养。养马又不是小开销。且战马还得是精良中的精良,饮食训练都马虎不得。
偶尔私赚点银子补给,怎么能说是背叛。裴家家主也便如此心照不宣地留儿子在长安。
裴昀鹤通过了王玺的牵线,和王家的马匹生意都是与王家三郎王瑾所谈。除却了马匹生意,裴昀鹤因有意深入王家内部,为着以后若是他们裴家和司马家闹掰了,也能多一跳退路。平时也帮着王瑾做其他事。
逐渐狼狈为奸。也逐步脱离了王玺纨绔子那种逗猫逗狗的孩童玩法。同着王瑾所干的事,才大大满足了裴昀鹤心头人上人的快意。
熊头寨覆灭的事,裴昀鹤也在第二日就得知。心头多少有些惶惶然。
带熊头寨的几个土匪乔装进城,包括绑架沈娘子和送出城。都是裴昀鹤带领的。本来以为能讨点好处。绑的是沈灵姝,第一个尝鲜的应该是他。没想到那些土匪竟不开窍。说王瑾不让动,就不让动。
嘴上说得好听,忠心主子。若是人进了土匪窝,还不是由着让肆意玩弄。
裴昀鹤虽然不满,但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和几个土匪犟起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肥美鸭子就这么飞了。
不过竟然是裴曜那小子覆灭的整个熊头寨。这倒是裴昀鹤吃惊的。
马车在王家府宅停了下来。
王家的守卫已认熟了裴昀鹤。直接颔首让路。
裴昀鹤心思巧,周旋在王家三个儿子之间。反正将来继承王家的,定是在这三人之中。有时来陪王玺秦楼画舫享乐,有时便帮王瑾做点见不得人的脏活,有时就同王聿闲聊喝酒。
今日便是来陪王家的长子王聿喝酒。王聿想要接管马匹生意,但王家家主却是将这事交给了王瑾。故心中大为不忿。寻了裴昀鹤也有让人从中周旋的意味。
裴昀鹤在王家招了盛情。待到了快至宵禁,喝得半醺才出来。
王家的仆从要相送。
裴昀鹤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乘着我们裴家的马车来。”
王家仆从目睹着裴昀鹤上了马车。
裴昀鹤入了马车便倒头睡。睡了不知多久,忽被一颠簸颠醒。
裴昀鹤正要起身去拉开帘子骂。
又被马车一惊。往后摔坐下,脑袋嗑着车壁。一阵头晕眼花。差点没把今天喝的酒都吐出来。
“狗奴才,怎么驾马的!”裴昀鹤坐稳后,缓了神。一把拉开了车帘子大骂。
口中的脏话停在嘴边。裴昀鹤瞪大了眼。
看清了给他驾车的,竟然是许久没有回裴宅来的裴曜。
“你……你怎么给我驾车!阿南人呢!”裴昀鹤大着舌头质问,嚷嚷了几句,朝周围看去。这下半斤下肚酒也彻底醒过来了。
左右哪是什么长安坊街。
夜色笼罩下。两旁树林阴翳,乌鸦寒声,倒像是个乱葬岗。
抬头,今夜竟是连月色都没有。
“你,你我带来这种地方做什么?”裴昀鹤额上沁满出了汗珠。整个人神色都清明了。
戴着蓑笠的人抬了眼。蓑笠之下,露出削瘦下巴后,一张精致卓绝的脸庞显现了出来。不同于小半年前的阴沉寡味之相。竟多了几分玉面硬朗冷肃之气。
此刻正云淡风轻,面对着裴昀鹤的恐慌无措。静静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匕首。
“裴、裴曜……咱们是兄弟。是亲兄弟啊,不,不是……咱们虽然同父异母,但咱,咱们都是裴家人。”裴昀鹤已经语无伦次了。“你,你如今获得圣宠,给、给我们裴家增光,咱们一荣俱荣,我,我这就给阿耶写信,阿耶肯定也会为你高兴……啊!”
裴昀鹤被忽然闪过的刀尖锋利的冷光吓了一跳。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裴曜擦拭得越是漫不经心。
裴昀鹤心头越是恐惧万分。
终于忍受不住惊惧的裴昀鹤。扑下了马车,往前死命地跑。
周围黑森,不是乱葬岗,却如有着桩桩孤坟。
裴昀鹤四肢并爬。腿软得连跌了好几跤。
“裴曜……裴曜……我与你无冤无仇……”再又一次跌倒,裴昀鹤亵裤湿了一半,颤抖地爬不起来。攀着旁边的石头,裴昀鹤心头打寒,“……我、我知道了,我,我以前混蛋,我不是人,不该欺你没有娘,不该骂你为我们家的狗……不该苛待、扣用你的吃穿……你大人大量,宽恕我……我绝对、绝对在阿耶面前给你多多美言……”
裴昀鹤的求饶卫曜并没有听进。
少年颀长身影落在地面,蓑笠下的神色冷淡,匕首的刀光闪着冷峻的锋芒。
裴昀鹤使劲往后退。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玉面冷峻的少年。像看着地府走来的阎罗。
卫曜蓑笠下的瞳孔沉凉:“你在同王家做马匹生意?”
裴昀鹤:“是、是……王家现今是长安真主子,我帮你举荐,在王家家主面前给你美言,定能给你王家上座的荣耀,咱们兄弟两品分秋色……”
见卫曜又没有应答,裴昀鹤退无可退,拼命卷着自己的舌头往后吐话:“你要什么,钱财、美人,我、我通通给你,对了沈家娘子,沈家娘子长安绝色,你,你要她……我劝着王家赠给你,你饶恕我……”
卫曜未曾波澜的面上,听到这话,眼色瞬间狠厉。“吾的妻子,汝之宵小辈也岂敢望觊?”
裴昀鹤错楞,沈家娘子何时与裴曜有关系?裴昀鹤心头凉了个彻底。六神无主之下,恍然:“王玺,王玺的胳膊也是你断的?!”
卫曜不置可否。
“裴曜,你,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多久!我是阿耶最疼爱的儿子。阿耶会为我报仇,司马家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查出你,一定会杀了你……”
卫曜手起刀落。“这便是我要的。”
裴昀鹤捂着脖子仰头倒下,双目圆睁,惊惧未消。
*
王府。
王瑾的宅院。
王瑾的心腹手下脸色大变。飞快跑进了书房,回禀。“主子!主子!”
“何事如此慌措!”王瑾正在看长安的局势图,见心腹手下不通报便闯进来,细长眼中带着不满。
“后院、后院里……出现了,裴公子的尸首!”
王瑾手中的地图掉落在案,疑楞之际,阴沉下脸,迅速跨步急出。袍角带动的风,吹得下属心头一寒。
院中,裴昀鹤死不瞑目的尸首躺倒在正中心石道上。身上还是今日来王家的大紫色罗袍。膝盖手腕的衣袍则沾染了些许灰土。
王瑾眼中布满阴鸷。身侧的手背青筋直出,握紧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