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丰想辩驳,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发现,只要一遇到方淑荷的事情,他那才思敏捷的脑袋就锈住了。
“你再娶,我女儿再嫁,合情合理呀,这哪里不对了吗?”方老爷终于发话了。
“可是……”
“可是什么?是你先毁了夫妻情分,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女儿呢?这要是在过去,停妻再娶,那是要上公堂,打板子的。哼,我忘了,你是新青年,所以礼法规矩都是不守的。那你就别让我女儿守!大家都别守,这才公道!”
连方老爷都是这样说话发,赵锦丰无法接受岳父一家成了这个样子,“你们,你们,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她不守妇道!”
“呦——,赵先生,你可是口口声声反对封建压迫的,今天说起妇道来了?真稀罕!我个小脚女人都不爱说封建思想了,你怎么还满脑子封建思想呢?民国了,不是妇女解放吗?哪还有妇道呀?而且,我们家没有你老婆,我女儿跟你也没有关系。”方太太说完就去开门,“行了,你走吧,以后都不要来。我们家也跟你没有关系。我们两家以后也不来往……赵家的子弟越来越不懂礼数了!”
方太太门都开了,赵锦丰只能走人。站在街上,他才想起来,本来要以母亲生病为由,请方淑荷回家的。
赵太太知道儿子无功而返,也是生气,但是无论她再怎么样说,儿子都一声不吭,问得急了,赵锦丰就甩下一句,“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认她为妻!”
赵太太大惊,她儿子说,“她如今都要再婚了,我就是去求也没用了!更何况无才无德、相貌平庸的女人,凭什么让我去求!母亲,我知道你想要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可是你应该明白,一个女人得先是我的妻子,后才能是你的儿媳。你应该想想,我的婚姻,应该是先让我满意,而不是你满意。直到现在,你还是这样,为了你过舒坦日子,牺牲我的幸福。”
才子也是要脸的,他被方家扫地出门,实在不想再回去。更何况,看方家的样子,他就算能把妻子带回来,那要伤多少脸面,答应多少条件才有可能,他不愿那样委屈自己。
而赵太太听见儿子这样指责,做母亲的心也是伤透了,儿子都指责她用孩子的幸福换自己的舒服,母亲还能说
什么?只能退让了。赵太太也反思,自己以为给儿子找了个好女人,可是儿子不想要。自己非要闹到把他喜欢的林安妮赶走,是不是真的像儿子说的,是一种自私呢?
她疲倦地说,“你把林安妮接回来吧,往后我就当没这个人,我也还能行能动,大不了以后,我自己照顾自己。我和她各过各的日子,互不打扰。我不去挑剔她,她也别动我的东西。”
这么一说,赵锦丰也想起来,“安妮上次也不是故意的,她以为那些报纸杂志没用了。而且,有的杂志上,还有别人批评她的读者信。安妮说,就是因为那些信,让她心情不好,没考上大学,还被杂志社拒稿,让她没了创作热情。所以她看到就不开心,就顺手扔了。”
“那些批评她的读者信呢,我也写了好几次,她就是因为这个才扔了我的东西。本来,那几本杂志我特意留做纪念的,因为我的信发表了。不过,这么一说,你娘我还挺了不得的,我这小脚女人还影响了文艺女青年的创作了?”赵太太如今已经能自己看报了,虽然没了儿媳共同学习、讨论的乐趣,但是那报纸上的新词汇、新语言,也是用得很熟练的。
赵锦丰有点吃惊,“母亲,您还给报社写信了?没有提到我吧?”
“没有,你放心,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连累你的名声。”
“那,方淑荷,给报社写过信吗?母亲,你说,她会不会学了写字,到报上说家务事,坏我名声吧?”赵锦丰说到这里,心下一惊。文字工具的威力,他自己是知道的。
“淑荷不是那种人。你别乱想了。”
赵大才子根本没有听进母亲的安慰,他打算再见一次方淑荷,把有些话说清楚。
但是,赵锦丰不愿意再到方家,就托了中人帮忙带话,约前妻到附近的茶馆说话。
两个人坐进雅室,小二给关了门,这对曾经的夫妻离婚后第一次见面,顾青是无所谓,徐徐品茶;赵锦丰心里却不是滋味,现在轮到这个小脚女人给自己脸色看了吗?
输人不输阵,赵锦丰开口就质问,“你单方面发了离婚启事,我还没同意呢,而且,你家人还说你要再嫁……你觉得合适吗?”
“合适啊?我觉得很合适。你另娶我再嫁,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啊。你怎么连旧时男子的心胸都没有呢?难不成,你还指望我离婚后,还为你守贞吗?”
“你怎么,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就算我没有照顾好你,可你也不要因此堕落,就连道德也不要了。你这么
快找个人,无非就是为了跟我置气。你仓促间能找到什么好的?”赵锦丰痛心疾首地说。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我们俩是不可能破镜重圆了。你好像觉得我做得不对。那你是觉得,这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必需得从一而终吗?这是不是封建思想?”
赵锦丰大脑飞快运转,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反击。
“如今,女权运动都讲究男女平等,我最近也听了一些女权运动的演讲,那些女性社会活动家,还有女学生,她们都说得很好。一天做不到男女平等,就一天不算真正的新时代。我还参加了她们的女权活动,在大街上,发表演说,讲了我这个曾经的小脚女人,放足,还有学习新知识的经历,现身说法,鼓励大家。反响很不错呢。”
“你该不会是出去谴责我了吧?我警告你,如果败坏我的名声,我也会反击,让大家知道你是如何不守妇道的!”赵锦丰听了方淑荷讲的这些更加心惊。
“妇道?何为妇道?男子给女子订的规矩。既然男女平等,凭什么男子给女子定规矩呢?就拿你的例子来说,你光明正大地结两次婚,娶两个妻子,你觉得没错。男女平等的话。那我也应该有两个丈夫才公平啊,你说,是不是?”
“什么?”赵锦丰的脑袋这下彻底锈住了。
“一个男人如果有两个妻子,就说是娥皇女英,一段佳话。那如果一个女人有两个丈夫,就匪夷所思了。说明什么?还是男女不平等!如今,政府也倡导一夫一妻,你的所作所为,可不是新风尚。我算看透你了!新生活的自由你想要,旧道德的权利你也不放弃!你就是个投机取巧,两头取便的小人!你不过是钻了,新旧世界秩序交替的空子罢了!”
前妻的谴责,字字诛心,揭开赵锦丰虚伪的文人面纱,挖出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自私的本心。
顾青站起来,开门叫小二结账,她给小二一块银元,“我俩的茶水钱,我都结了。不用找了。”
小二一听赶忙说,“哎呦,太太,可使不得,一壶茶才多少钱……”
“给你的,你就收着,太太我今天心情好。”
小二赶紧道谢,又要送女客出门,顾青摇摇手,“里面那位先生还没喝完呢,你不用招呼我了,你去招呼他吧。”
小二回头一瞧,看出来了,太太心情好,可是先生心情不好,他小心翼翼上前问,“先生,要不,给您再续壶茶?”
“不用了。”
赵锦丰坐在黄包车上,觉得今天的
脑袋真是不够用了,为什么觉得今天方淑荷说的话,都不大听得懂呢?那个女人的脑袋里好像住了个怪物。
还有,为什么别人结了账,自己这么憋屈呢?完全不觉得占到便宜了……
第99章 小脚新女性15
离婚后,有了大把的自由时间,顾青开始参与社会活动,这些活动有的是廖美凤等女学生拉她去的,有的是弟弟所在的神州大学组织的,还有的是在街头看见女权活动,直接报名参加的。
民国是个思想大碰撞的时代,人民非常乐于谈论不同的思想,尤其是大城市里的文化人。
方书同带着家人去围观过新文化运动的街头演讲,顾青看得津津有味,方老爷方太太只觉得脑仁儿疼。回去后,方老爷说,“哎呦,我这老脑筋也该换换了,时代真是不一样了,咋一天一个样儿呢?不过那运动什么的,我就不看了,太闹心。”
“那位演讲者是个大家,新文化运动的中坚力量,他有很多崇拜者,所以今天到场的人是狂热了一些,嘿嘿,平时不这样的。”方书同连忙解释。
方太太嘱咐儿子,“你看看就行了,可别太上心了,别耽误了正经功课。”
“我知道。功课我都会了,不会的,问姐姐。”方书同还有些不解,“姐,为什么你在家里自学,比我上学堂效果还好?”
顾青心说,这让我怎么解释呢?说我活了好几辈子了你们信吗?
她笑而不语,弟弟又说,“对了,姐,下个月我们学校篮球赛,我是班里的主力。这个月起,下了课我们都要练习篮球,你来看吗?你给我喝彩,好不好?”
“行啊!”顾青听到篮球,不觉技痒,来到这个世界,可是好久没有摸篮球了。虽然知道民国初年,大城市学生中开始流行篮球了,但是在这里还没有进过篮球场。
方书同本来是为了让姐姐心情好,开眼界,带姐姐去看他们篮球训练,不曾想,他给球队带来个教练。
一开始顾青还矜持着,弟弟的同学们过来热情地打招呼,“姐姐很漂亮啊!”
“谢谢。”顾青大方地点头。
对方立刻折服了,“姐姐还是新女性,好大方啊。”
“哪里,哪里。”顾青又用旧礼节逗他们,大家一起大笑。
中间一个人不小心把篮球扔到了顾青这边,好几个人慌忙提醒,“小心!”
然后,神转折发生了,大家看见篮球朝着穿旗袍的淑女飞去,然后淑女伸出一只手,“啪”篮球被单手接住了,然后淑女随便一丢,大家的脑袋顺着篮球飞起的抛物线转了半圈,球进了……进了……进……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大家震惊到忘记鼓掌,一个男生把球又抛给顾青,“姐姐,再扔一个
,看看运气。”
在大家不死心的一次又一次试探后,顾青连进了六颗球。一位男生终于承认,“原来姐姐是高手啊!”
迟来的掌声终于爆发了,围观群众也聚拢过来一些,男生们也邀请顾青上场,“姐姐你打得这么好,教我们吧。”
方书同还不忘埋怨,“姐,你什么时候会打球的?连我都瞒着。”
顾青看看自己穿的旗袍,“下次吧,今天我穿着旗袍,怎么打球呀。下次,我换了方便的衣服,我们打比赛。”
但是第二次参加训练的时候,大家却发现一个问题,顾青投篮很准,无论在哪里定点投篮都很准,但是,她不跑动,最多走几步。
“姐姐,你别太淑女了,打篮球怎么能不跑呢?你要么远距离投篮,要么传球给别人,你怎么不跑起来呢?”一个男生不解地问。
顾青还没说话,只是笑笑,弟弟方书同忍不住了,“我姐小的时候,大人给裹小脚。去年刚放开,走路现在没问题了,但是,还不能像我们一样随意跑跳的。”
“啊?这样啊。”
“对不起,姐姐。”学生们心里有点为这个姐姐难过。
顾青不介意地摇头,笑着说,“没关系,慢慢会好的。”
没人因为她曾是小脚女人歧视她,不仅仅因为她是方书同的姐姐,还因为她确实球技惊人。顾青教了他们如何提高投篮准确率,如何带球过人,如何三步上篮,如果做假动作……
这个队在身怀后世专业技术的顾青指导下,成长迅速,尤其方书同,回了家还在缠着他姐,琢磨打球的事情,他进步最快。
后来训练中,就有不少学生专门来看,还有别的班级队来偷师的。顾青也不怕,跟队员说,“让他们看,不怕,我们的实力在这里,同学们多点信心好吗?”
到最后,就连大学里的专业体育老师也过来瞧,据说有个小脚女人打篮球非常厉害,那些带着不服的心的,看完顾青指导篮球队的情况,都服气了,偷师后跑回去教自己的队伍去了。
一个月后,方书同班级队在篮球场上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打得其他班级完全没有脾气,虽然他们也都偷师过。
只要有他们队的比赛,球场外的观众就会格外多,里三层,外三层的,顾青本来不想出面,但是队员们苦求,说赛场上不能没有指导。顾青没办法,只好站在边上,等中场休息的时候,给他们些指导。
于是,周围的观众就惊讶地看着本来在场边安静地站着的
娴淑女子,一见队员向她走来,就立刻变了个样子,开始数落、安排个不停,“……你,刚上场十分钟里你都没摸着球,知道为什么吗?你跑动不灵活,你活跃点儿好吗?跑起来!……还有你,光顾着抢球,忘了什么了?盯人!说过无数次了,每个人都要盯人,紧迫盯人!……你,投篮老不进,太浪费机会,你看准了再投,别着急!……”
过了几场之后,观众们才习惯了些,但是,总有好几个老师或者学生模样的人,在那女子身边拿着小本本偷偷记录,还假装什么都没做,这又是哪一出?
方书同的班级篮球队如愿以偿、众望所归地拿到了最后的冠军,一点悬念都没有,毕竟赛前就有人看过各家队伍的训练情况了。有人还预测,“有方书同的姐姐在,他们队稳赢!”
夺冠那天,刚刚又出版了一部书的小富婆“方姐姐”特意自掏腰包,请了照相馆的师傅来给球队照相。师傅喊“一、二、三”,一股白烟冒起,曝光完成,一张张青春飞扬的笑脸被留在胶卷上,记录下团队的荣耀。
照完相还不算,顾青还请大家去吃饭,学生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方书同动员他们,“都走啊,都走,给我姐面子。”
坐在饭桌旁,一个男生还低声问方书同,“花多少钱,告诉我们吧,大家凑份子好了。”方书同豪迈地说,“不用,我姐有钱,她刚发了财,刚出了一本书……”
“嗯哼!”正在喝茶的顾青咳嗽一声,瞟她弟一眼,就知道这小孩子保守不了秘密。
可是大家一听说“方姐姐”出书了,那个年代能出书的就算作家了。大家震惊得不行,“姐姐,你又打球,又会写书,听说外文也学得好,你还有什么不会干的?”“姐姐原来是这样的才女啊。”“姐姐说说嘛,写了什么书,我们也拜读一下。”……
“别听书同瞎说,我现在还没有好的著作,等什么时候写了真正好的作品了,我再告诉大家。”顾青这样解释,她现在还不想暴露笔名,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很多人都误会“何书方”是男子。她现在并不想纠正这个误会,因为才女往往更受诟病,很多话如果女人去说,就会被更多的人攻击。
顾青的第二本书出版前后,出版商上门好几次,瞒不住方家父母了。姐弟俩只好说了实话,方老爷和太太,想想对他们点头哈腰的出版商,不信也得信了。至于女儿什么时候成了才女、作家。顾青的解释是,从小就喜欢看书,看过很多弟弟的书,在婆家,天天读书看报,后来就试着自己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