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费劲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便一切都好说了。
然而,他才刚想向手下人使个眼色,就见原本站在朱厚熜身后的女道士站了出来,一把拉过费劲的胳膊,纤细的身子挡在两人中间。
“费公子说笑了,那宁王如真如你所言,残害乡里意图谋反,那么我们兴王第一个要找这大逆不道之人算账,你先莫要着急,将事情写下来,我们再仔细研究研究。”
费劲懵懵懂懂的被拉来拉去,尚且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许知州却反应过来。是了,宁王造反,归根到底也是皇室内部矛盾,自己在这里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只看兴王府是怎么表态就是了,于是连忙弯腰,摆出一副以朱厚熜马首是瞻的架势。
朱厚熜打量了冼如星几眼,没有着急发表意见,而是反问许知州道:“宁王那边暂且不谈,但是外面那些流民,你打算怎么办?”
许知州原本想着那群暴民干脆通通杀光算了,然而他毕竟久经官场,瞬间理解了这位小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咬了咬牙,应声道:“禀世子,下官这就回去联络安陆各大商户,先凑些粮食衣物,让流民们在外面安置下来。现在已然入春,正是农忙的时间,那些流民空有一身力气,不如以工代赈,将周围那些无主的荒地全都垦一遍,种些东西之后充入公府卖钱,以此来供他们些日子,想必也不是难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那些流民的死活。只不过察言观色到自己身边的仙姑似乎不太想让那些人就那么死的不明不白,再加上厌恶许知州的为人,所以才敲上一笔。
眼见事情办妥,他也不再纠结,直接回到王府,与父亲陈述今日的见闻。
听到宁王谋反的事儿,兴王也没多说什么,虽然同为亲王,但是二人的血脉已经非常远,远到都快要出五服了。兴王对这个同姓的亲戚也没什么好感,所以对于儿子办事儿的手段算是默认了。更重要的是冼如星的态度,从儿子的描述中,兴王敏锐的察觉到冼如星似乎对宁王的造反不以为然。
对于这位仙姑的本事,兴王如今已经深信不疑。既然如此,那么关于如何应对就成了一件值得仔细思索的事儿,毕竟,湖广离江西也不算太远,倘若对方真的兴兵至此,王府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又是另一个问题。
带着这个疑惑,朱厚熜跑到冼如星那里去旁敲侧击。
“啊,殿下关心这个干嘛?”冼如星有些纳闷儿,之后随口道:“放心吧,宁王打不到这儿来。”
事实上,这场号称卧薪尝胆上百年,领兵数十万的造反,仅仅用了四十多天多天,就被王阳明王大圣人给平了。甚至连朝廷都没反应过来,王守仁自己去各地组织人马,活捉宁王,和逮麻雀一样把其压到南京受审。
当年在史书中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即使冼如星这个不怎么懂历史的都不禁热血沸腾,恨不得双手举起对着能文能武的王大圣人顶礼膜拜。
虽然知道宁王造反会失败,但是听说其连江西府都出不了,朱厚熜还是被对方菜到震惊,不过既然对方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那么他也不用那么操心了。这些日子专心处理内务,侍奉在父亲左右。
在棋局上被小屁孩儿血虐,冼如星有些疲惫的回到清风观,然而才刚迈入,就听底下道童慌慌张张的跑来禀告,说似露师姐受伤了,于是连忙跑去查看。
赵似露是手臂受了伤,在修剪蚊帐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个不留神剪刀竟然戳向自己,当场血流如注,把一众师弟妹们吓得够呛,好在只是皮外伤,涂了些药也就没太管。
见到冼如星,有气无力的打了声招呼,“你回来了,师父有写信来吗?”
冼如星眉头微皱,清风道人自然是被朱厚熜的手下拉走,这么大个王府,想要让个江湖骗子消失无踪再简单不过,但是为了保护清风观一众弟子的名声换了种说法,毕竟真传出去自己有个骗子师父也不太好听。
所以如星委托朱厚熜莫要将此事公布,对外只说清风参悟大道,为了修为上更进一步,暂时离开王府去红尘中历练,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因为有王府的贵人做保证,观内弟子们虽然疑惑,但是也没有说什么,清风道人平日里也不太管事儿,现在没有这个吃拿卡要,的,弟子们反而觉得日子越过越舒服。
然而,总有些人比如似露从小就跟着清风长大,单方面对其有很深厚的情感,也十分尊敬师父,现在人这样突然消失,对他们而言,终归是有些难以接受。
冼如星之前倒是没考虑过这一点,见赵似露每天跟丢了魂儿一样,便犹豫着要不要将清风的真面目告知于她,但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将这个念头否决了。毕竟这种事情不是自己亲眼看见,很难相信人模狗样的清风是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况且一个人的信仰崩塌,对其打击也是很大的。
冼如星刚刚穿越之时,身体还大病着,多亏了赵似露的照料才能熬过来,否则很难想象自己会不会再来个二次穿越,赵似露虽然嘴巴有些不饶人,但确实是个善良可爱的小姑娘,自己欠她这么大一个恩情,总要把其后半生安排好。
思及此处,冼如星心中有了打算,既然不能实话实说,那就干脆给她再找个活干。
于是,在与兴王促膝长谈一番后,代表王府的清风观慰问大队出现在流民之中。
第9章
原本按照许知州的做法,安陆里的各大商户都要捐些财物给流民们。那么,作为安陆府里最豪奢的兴王府自然也不能免俗。
但是如果兴王府出钱出力,很容易落下一个收买民心的话柄,毕竟藩王的身份在大明其实是很敏感的。
但是由道士们出面就不一样了。
虽说大明朝的道教世俗化了许多,但总体上依旧是方外之人,兴王重病,拿出些钱财来布施,并且请道士们祈福。如此一来,就算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对于这件事,冼如星只出面了几次后便由赵似露全权负责,似露本身就是个心肠柔软之人,当看到流民们的惨象更是难受的一塌糊涂,很快就将对师父的思念依赖抛诸脑后,全心全意照顾起他们。
在接管留民区的第一件事便是统计人数,这点还是冼如星长久以来对她灌输的观念,无论做何种决定,知道数据都是尤为重要的。
然而,在费力得到全部信息之后,赵似露的心还是沉重起来,这里的流民一共两万五千七百六十人,其中女性不足一成,这还是在包含老人小孩儿的前提下。听其他流民所说最开始逃难的时候,女人虽然少,但还是能勉强三七开的,不过走着走着,因为身体等各种原因,最后都死在了路上。
赵似露年幼之时也是吃过苦的,听此不免心中难受,默念几句经文,然后便开始安顿流民们的生活。
原本按照她的所想,自己不过一个女道士,管人什么难免会力有不逮,然而真正上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会的东西有许多。从登记整理名册,再到调度人员,甚至操办衣食都得心应手。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赵似露有些茫然。恍惚间,似乎回忆起这些日子在冼如星身边,对方有意无意的教了自己不少。
自己在清风观里总是嫌对方啰嗦,做事情繁琐不麻利,现在方才反应过来,这些东西养成习惯后确实是极为方便的。
两万多人统筹起来并不容易,在与官府的人商议下,赵似露主要将他们分成四组。
第一组人勉强识得一些字或者会点手艺,这些被送到城里面打零工。
第二组则是有过砌墙修屋等经验,刚好兴王府外部要修善,府里的工匠不够用,赵似露干脆向内务领事打报告,将这些人安插进去。因为清风观如今在王爷跟前是第一得意的地方,这又不算什么大事,内务领事便点头同意了。
剩下的空有一把力气,就去垦荒种地,将安陆周围的荒地全都耕作一遍。
最后则就是些老弱妇孺,当然了,他们也不能闲着,除了洗衣做饭外,还在城外搭建了简易的房屋。虽然都是用木板破布,但仅做到遮风挡雨还是够了。
万幸的是如今在春夏之交,城里有不少活儿干,等到下一个冬天来了,相信这些流民也多少调整过来,身上有些闲钱,到时候寻个落脚的地方也方便。
安排好后,整个流民营犹如机器一般转动起来,这些流民也并非一开始就穷困潦倒,有些人甚至在江西府有份不错的家业,在解决完基本的食宿问题后,脑子也活泛起来,不少靠着手艺本事挣了些钱财,如此倒显得安陆热闹了起来。
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兴王府的外面已经差不多修好了,这次因为人手充足,工期倒是比想象中要短上许多。
兴王这些日子一直靠去痛片扛着,但是就像之前说的,吃的太多了,药的效力也在渐渐减弱。再加上癌症越来越严重,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冼如星没来之前的样子,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
不过这日,他却难得起了个大早,看上去精神头十分不错,在家人的陪同下,一起来到王府的最高处。
六月的安陆已经十分炎热,但是兴王却依旧裹着棉衣。
明媚的阳光洒在龙纹琉璃瓦上,将整个王府衬托的气势恢宏,兴王指着最远处的城墙,兴致勃勃道:“那儿就是刚修好的地方吧?颜色比旁的新,不过鲜亮点儿好,我之前就觉得王府有些太暗了,如旧瞧着那里心情舒服不少。”
蒋氏勉强笑了笑,应声道:“是啊,其实还有一块没修完,等彻底完工了,妾身与王爷在这附近转一转。”
“好。”兴王轻声笑了笑,旋即又对朱厚熜道:“你最近的功课我看了,进步不小,连内务也处理的井井有条,为父十分欣慰。”
朱厚熜颤抖着行礼,连连摇头:“儿子.儿子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需要向父王请教,还有很多东西您都没有教我……”
兴王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可以了,孩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愁绪。
半天,也不知是谁抽泣了一声。
兴王看着娇妻幼子,心中满是怜爱,他自知时日无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最后望了望天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舍道:“回去吧,我乏了。”
众人强忍悲意,共同回到里屋。
果然,当天夜里,兴王便呕血不止,围聚在身边的医官无力回天,不过因为早就有所准备,王府也并未为难他们。
兴王没了乃是大事,明律规定:“亲王丧,辍朝三日。”朝廷不仅要谥册文.墓志铭,还要派遣官员搭建陵冢,最后钦天监官员卜葬。也就是说,尸体少说要在府中停放一年多。
封国内的文武官员齐衰三日,哭临五日后方可除服。于是这些日子总能看见身着白衣的安陆的官员前来吊唁。他们不光是纪念这位老兴王,也是要结识一下未来的新兴王。
灵堂中,老王妃蒋氏与一众后院哭的泣不成声,就连王府其他下人也都偷偷抹眼泪。
兴王在安陆呆了十几年,虽然说没做过什么天大的善事,但为人可亲乐善好施,从未干过那些为非作歹欺凌他人之举,放到这个时代,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
于是听说他没了,当地老百姓有些也都自发多为其守了两天。
在此期间,朱厚熜独自一人应付王府的往来,操办父亲的葬礼,安抚母亲妹妹,他似乎真的像和兴王保证过的那样,撑起了这个家,将一切安排的极为妥帖。
而只有冼如星这种许久之后突然到对方的,才会发觉少年已经瘦了一大圈。
事实上,兴王在死之前命手下大太监张枫偷偷的送了一份礼物给冼如星,打开后发现里面不光有自己的身份文书,甚至还有不知何时办下来的“度牒”。
这东西整个清风观只有清风道人一个人有,由朝廷统一发放,相当于是道士证。洪武年间统计过,整个大明僧尼乾道坤道加在一起只有五万七千二百余人有度牒,之后的分发也控制得极为严格。
有了此物,自己便是合法的道士,可以罢免丁钱,走遍大江南北,不受拘束。
除此之外,兴王还赠送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可以说,冼如星光靠着这笔钱,就能在大明舒舒服服过上几辈子了。
给自己这么多东西,冼如星原本以为对方会交代什么事,结果兴王只是表达了对自己的谢意,如此做派倒使得她有些过意不去。
因为严格来说,冼如星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为兴王府做了什么,相反,还借着兴王府的势,摆平了许多麻烦。
于是在简单处理了下身上的财物之后,冼如星还是接着祭拜的名义回到了王府。并且在黄锦有意的引导之下,于一个深夜撞见了,跪坐在兴王灵堂,正在守夜的朱厚熜。
“你没走?”朱厚熜看见她也十分惊讶,估计是兴王死之前已经将此事交代过。
少年跟记忆中的锦衣华服不同,只穿了件用粗麻布制成的外衫,衣服左右和下边没缝,看上去极为落魄。冼如星知道,此为“斩衰”乃是五种服丧中最重的一种。
“暂时不走了。”摇了摇头走到朱厚熜身边,然后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发呆。
朱厚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天已蒙蒙泛白,少年收起已经有些冷却的火盆,突然道:“我父王,在下面过得还好吗。”
冼如星都要睡着了,忽地被他叫醒,一时间思维有些反应不过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开口:“应该不错吧,我这种人嫌狗厌的都能秽土转生,王爷人那么和善,老天爷会保佑他的。“
朱厚熜听不太懂对方的话,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神色明显松动了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少年喃喃自语,放下手中事务,心中略微轻快了些,还想说什么,突然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双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冼如星吓了一跳,这下子彻底醒了,连忙招呼黄锦等人过来,在诊治过后,方才松了口气。
什么事儿都没有,只不过太过劳累晕了过去。
第10章
“诶——饭来了,都快让一让!”伴随着声高喊,一位壮硕的少年抱着两个巨大的木桶,健步如飞地跑到院子里。
此人名叫刘栓,正是当日被派去“伺候”清风道人结果把对方弄破防了的小弟子。冼如星对他的“战果”十分满意,见其力大如牛,性子也憨直,干脆掉到身边使唤。
掀开桶盖,一阵香气直冲大脑,桶里颜色微黄的米粒粒分明,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一众小道士瞧得眼睛都直了,这可是精米啊,往常只有过年能吃上,今日光是端上来的就有四五桶了。
“等会儿还有白面馒头,你们几个,往地上洒点水,吃饭的时候别让灰扬起来。”刘栓吩咐了句,擦了把汗,转身又去后厨帮忙了。
社稷坛的小厨房里,妙乐正手脚麻利地切菜,她平日里跋扈张扬却极为得师父的喜爱,靠的正是这烧饭手艺。在她身后,冼如星不紧不慢地看着火,手里还拿了根水灵灵的青瓜,边啃边边打扇子,模样极为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