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徒弟木着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柏安安扫了桌上的饭菜一圈,筷子落在了她左手边的杭州煨鸡上。淋了香油的烤鸡已被片成片状,形状整齐地躺在碗中,既美观也方便客人取食。加了绍酒特制的酱料香味已完全融进了鸡肉之中,吃到口中,清香的荷叶气息又与烤鸡的鲜香融为一体、相得益彰,更显美味。
杭州煨鸡旁,隔了一道菜,便是龙井虾仁。而龙井虾仁的另一盘,还有一道荷叶粉蒸肉。
柏安安眼里只看得下这三道菜了。
道士徒弟心中暗道不妙,连忙给柏安安舀了一碗汤,殷勤地劝着柏安安喝汤,还道:“师父不要光看着那三样菜,其他的菜也可以尝尝嘛。”
他又将一块鸡丁夹到柏安安盘子里。
柏安安接过了鱼汤,又看了眼那盘核桃炒鸡丁,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语气有些迷茫:“核桃鸡丁,砂仁炖鱼头,还有这碗猪脑汤 怎么感觉好像都是药膳呢。”
还都和脑子有些关系。
道士徒弟见到柏安安发现了他的苦心,激动地连连点头,又指着另几盘菜:“还有,这盘参杞炒鸡杂、桂圆炒苋菜,这碗天麻蒸鸡蛋,这两道凉菜,还有师父您面前的这碗柏子仁粥,全都是徒儿特意为您点的,都是补中益气、健脑益智的药膳。”
全都补脑子。
补一补她那被人打坏的脑子。
柏安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手中的筷子还能灵活地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虾仁,她将虾仁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直到将食物全然咽下,才幽幽地道:“你是不是对我的脑子有什么误解?”
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良久,才问:“师父,我是谁?”
“ ”
这种问题,一般会出现在哲学研讨会的开头,也会出现在初级阶段穿越者穿越成功后与他人的第一次对话中。
一般问得出这种问题的,不是自己脑子坏了,便是妄图把别人的脑子弄坏。
作为第二次穿越到武侠世界里的人,也作为曾经在另一个武侠世界、另一个动不动就黑化的反派面前生活过许久的聪明人,柏安安并不认为这个问题会如表面那样的简单。这名道士见她的第一面便乐呵呵地称呼她为师父,还送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早餐,他连师父是谁都记得,怎么会忘记他自己是谁?而如果这名道士怀疑柏安安的身份,又怎么会在这种场合,这样简单粗暴地问她?
更要命的还有这一桌子的补脑药膳。
柏安安伸手为他舀了一碗猪脑汤,送到他面前,又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她未置一词,一个动作已胜过千言万语。
倘若司空摘星不是司空摘星,或者这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司空星儿,那么司空摘星也不一定会继续怀疑柏安安。
偏偏柏安安从一开始就暴露了。
好在司空摘星并不怀疑柏安安的身份,他只是怀疑柏安安的脑子。他叹了口气,端起那碗猪脑汤,对着碗便大口地喝了一口。猪脑汤鲜香醇厚,大厨高超的手艺使这碗汤里没有夹杂着一丝的腥味,可一入口,他心里又有难言的苦涩。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居然还强撑着什么也不敢说,是有多不信任他啊。
为了配合柏安安,司空摘星强忍着心酸赔笑道:“师父想多啦,我这不就是太久没见师父,好好孝敬师父一顿饭嘛。”
柏安安双眼一亮,一指桌上的菜:“孝敬孝敬?这都是,日常的孝敬?”
司空摘星点点头。
第36章
柏安安很想说,这个提议一点也不如何。
放着画卷的锦盒静躺在桌上,她坐在床边,看着她从行李中找出的夜行衣发呆。
她的原身一定武功不低,她穿越来时,穿着的不是夜行衣,只是一身方便行动却并不算颜色暗淡的短打。只有武功不差,而且对前往施府盗宝这一行动胸有成竹的情况下,才会这么自信。然而原身那么自信,还是被施府的人抓住了,所以一点也不自信的柏安安,要去施府,必须要穿着夜行衣。
司空摘星是想让她亲自报施府将她倒吊在柴房这一仇,而且要让她一个人去,说是这样才能算是真正地为自己报仇。可偏偏柏安安并不觉得施府做错了什么,主人抓贼是正当的,滥用私刑在古代似乎也不是什么过错,她一点她也不想去报这个凭她的武力值根本不可能报成的仇。
就凭她一个人就能报仇的话,她也不会被倒吊在柴房里了。
她既然报不了仇,没事穿着夜行衣往施府跑,没事也要变成有事。
柏安安放弃了夜行衣,慢悠悠地换上一身短打。反正她的徒弟不打算跟她一起去,她单枪匹马前往施府,到底去没去成施府、报没报成仇,除了她自己和施府中人无人可知,施府的人将画送给她了,更不会再来讨要。所以,她今夜只需要在这座江南小城里转悠一夜,再找家当铺把这幅画当掉,回来后再和她的徒弟们瞎吹一同,这样就既不失她在二位徒弟面前的威严,还可以乘机攒下点私房钱,至少可以偷偷吃碗馄饨。
她将画卷绑在身后,悠哉地哼着小曲,推门出去。然而她刚出门,便见到司空星儿风情万种地靠在柱子边,对她一甩手绢,抛了个媚眼,道:“师父,我听师兄说您要去找施员外报仇,这回星儿同您一起去,感动吗?”
“ 不敢动。”
她才不要和这个不靠谱的徒弟一起去施府找死。
柏安安立马将脚缩回,退回屋内,就要将门合上。
然而一双女人的手已拦住了门。
司空星儿眨着眼睛,娇嗔:“师父!您就带我去嘛,师兄说您昨夜在施府上受了伤,已忘了许多事,身手也大不如前,有星儿在身边,总会帮到师父的。多个人,多双手,揍人的时候也多份力气。”
柏安安干笑:“徒儿身娇肉贵,怎么能让你亲自动手,这等小事,为师去便够了,何必再加你一人,何况你的力气也不大,这份力气没有也可以。啊,天黑了,我该去睡了,什么报仇,什么施员外,明天再说吧。”
“就算师父不想报仇,这画总是要还的吧。”
柏安安顿了顿,露出释然的神情:“你说到这画呀,我觉得,施公子已经送给我了,既然是我的东西,哪有什么还不还这一说法。而且人家都送给我了,我再还回去,多驳他的面子。”
司空星儿一脸讶异,用手掩住了嘴,又后退一步,以不敢置信地目光打量着她:“师父,这,收受无良商贾的赠礼,这不是违背了您一贯的原则吗?”
“ ”
柏安安以为,她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
为什么她不靠谱的原身和不靠谱的徒弟居然也会讲 原则 二字啊!
入夜,三更时分,打更的更夫缓缓经过施府外墙的小巷,施府的灯便渐次黯淡。
柏安安趴在墙头,她眼见身旁的司空星儿身手敏捷地从墙头跃下,双脚落地却一点声响也无。司空星儿的衣着如常,穿着层层叠叠复杂又绮丽的衣裙,行动却丝毫未受干扰,她一踩上地面,便自然而然地弯着腰,灵敏地沿着墙快速隐于黑暗,向施府内院行进。她的速度很快,未有多久,柏安安便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柏安安趴在墙头,看着离她不仅的地面,放弃了挣扎。
她没有轻功,随随便便跳下去,要摔瘸的!
司空星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折返回来,将意图在墙头上睡一会的柏安安捂着嘴揪了下来。柏安安算是彻底上了贼船,不得不小心地跟在她身后,像是裹了小脚的女人一样以别扭的小碎步飞快地小跑。
也许是因此时是在做贼,不仅她的动静小,胆子小,眼界也小了许多,顿时觉得施府的格局也要比昨夜要大了许多。
那副画最早是收藏在施员外的书房之中,施员外的书房与卧房自然在同一个院内,此时灯已歇了,把守在院门的守卫也面有倦色,防备松懈,正是她还画的好时机。她打算先将画归还,就算到时候被抓住了也能有个理由辩解。司空星儿又抓着柏安安跃上了屋檐,向她指了指几个房间的屋门,又比划了一通,然后也不管柏安安看没看懂,就要将她放下去。
柏安安却反手死死抓着司空星儿的衣袖,用气音问:“你不会再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吧?”
司空星儿瞪大眼睛摇摇头,也用气音答:“师父放心,星儿定然会护送师父安然无恙地回去。”
她又看了看周围,补充:“这里没有埋伏,师父放心吧。”
话毕,也不待柏安安再有反应,就将她送了下去。
司空星儿趴在屋檐,对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柏安安有点懵。
她隐身在黑暗之中,贴着墙,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一间屋子的门口。
她记得司空星儿指了好几次这扇门,这应该便是书房了。
她学着古装剧里常演的画面,用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奈何屋内未有点灯,她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她细细听了会,也未听见什么声音,便大着胆子将手掌覆在门上,打算推开门。
第37章
在近郊的竹林里,生起了一团火。
白衣人用几根树枝做出一个简陋的烤架,上面架着两只已被处理干净的乳鸽,高高窜起的火苗舔舐着乳鸽外表的一层薄油,已被烤出金黄色泽的乳鸽香味四散。
柏安安吸了吸鼻子,又忍不住离火坐得更近一些了。
白衣人听见动静,只是微抬眼皮,凉凉地看她一眼,仍旧一言不发。
从他将柏安安从施府救出,再带到这片竹林里,再在这里烤乳鸽,整个过程都未与柏安安说过一句话。
柏安安对于这种高冷型的陌生人很是头疼。
她也不知道原身到底认不认识这位救命恩人,如果认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但她如果再不说话的话,反而更要让人生疑。
她清了清嗓子,期期艾艾地答谢:“多、多多多谢。”
白衣人微微皱眉:“你不认识我?”
“那,那哪能啊!”柏安安条件反射地坐直身子,又悄悄移得远些,眼眸一转,反又哼了一声,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火中不时发出 噗呲 的细响。
白衣人低笑一声,语调也要较上句话温柔了些,道:“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的徒弟。”
柏安安愕然。
她深深感觉到,作为在武侠世界里一点也不出名的她,无论在武侠世界遇上了什么人、什么事,多半都是冲着她徒弟来的。
就连这个白衣人也是为了她徒弟才出手救她。
这样也好,如果是她徒弟的朋友,原身和对方也不怎么认识的话,她也不必太过担心穿帮了。
“名师出高徒,优秀的徒弟太多,我也没有办法。”柏安安耸耸肩,尽量放轻松语气,试图给对方一种 我也是个高手啊 的错觉,道:“不知道阁下说的是我哪一位爱徒呢?”
白衣人像是来了兴趣,挑眉看她:“你有几个徒弟?”
柏安安眼神飘忽不定:“我啊,桃李遍天下。”
“那最出名的那一位是谁?”
柏安安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直到现在,她知道的就只有两个徒弟,而要说叫得出名字的,就只有司空星儿了。
可是在武侠小说里,女性角色除了大反派以外都很弱化,她若是说司空星儿,会不会露馅了?
她急中生智,忙道:“当然是,你认识的那一个呀!”
“那万一我认识的正好不是你最出名的徒弟,怎么办?”
“那 那我就介绍我最出名的那位徒弟给你认识。”柏安安拍拍胸脯,大有 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的意思,又恭维对方:“不过,方才我观兄台武功高强,轻功更是一绝,比我的徒弟要厉害得多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白衣人的一双眼似笑非笑:“比你的徒弟都要厉害?”
柏安安点点头,又一脸痛心疾首:“想想方才,我的徒弟将我一人扔在施府,而兄台你却于刀光剑影中将我救出,岂止是身手比我的徒弟要好,这等胆识和魄力还有侠义心肠,都是我那几个孽徒比不上的啊。”
现在换徒弟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白衣人却移开了视线,盯着烤架上的烤乳鸽,手中还不时地将其翻转个面,似是要专心烹饪。柏安安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极力想看出些什么,然而白衣人的半边脸都被面具遮挡住了,哪怕面前的这堆篝火燃得再盛、火光再亮,她也永远看不清对方的脸。
过了一会,白衣人将一只烤好的乳鸽递给柏安安,又开口道:“施府的那帮人不过是乌合之众,阁下能教出司空摘星这样的高徒,想必轻功也差不到哪去。以阁下的轻功,就算打不过,也定然逃得过的。”
柏安安露出尴尬一笑,揪着鸽子腿,小口地吃着。
被白衣人一句话扎到心,美食当前,她也没了胃口。
这次的徒弟实在太不靠谱了,动不动就扔下她,这次不是有这个神秘的白衣人相救,恐怕真的要被扭送去官府了。如果她再不学会轻功的话,难保不会再被坑一次,江湖上处处刀光剑影,被坑一次,指不定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一定要轻功,或者,召唤出技能与轻功相似的式神。
会飞的式神一定是带翅膀的,而带翅膀的式神又有技能与飞有关
柏安安似有心灵感应般,转过身子,看向不远处,她先前从未注意的,溪边石盘堆积着的一堆鸽子羽毛。
羽毛之中,若有若无地泛着紫色的光芒。
柏安安霍然起身,一脸激动地就要往溪边跑,然而她未跑几步,又停住了。她这时才反应到方才白衣人还说了些什么,她看向白衣人,一脸惊恐:“司空摘星,是我的徒弟?”
夏凉如水,柏安安在竹林里睡了一夜,醒来时便未再见到白衣人的身影。对方似乎只是顺手救她一回,闲聊了一会,并未打算就此跟着她前去寻找司空摘星。他不告而别,只言片语也未给柏安安留下,还好心地沿路给她做了记号,以免她会在竹林里迷路。
然而他的记号未免做的太过隐晦,等柏安安注意到有部分竹子上刻着奇异的北斗星阵时,已经快中午了。
她孤身一人,歪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竹林,从小城的东边,走到了小城西边的小酒馆。
她一脚踹开司空星儿的屋门,愤怒地指责:“司空星儿!你居然又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
司空星儿却不在屋内。
柏安安对着空气发脾气,更觉气闷在心头,不甘地踢了一脚椅子,决定回屋再睡会。
然而她一回头,便看见倚在门外柱子边上,对着她抛媚眼的司空星儿。
第38章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柏安安的脸,因为她刚踏进酒馆,就立刻被司空星儿拉回去了。
司空星儿将柏安安拉回后院,确认陆小凤听不到这边的动静后,才压低声音对柏安安道:“你要学轻功,不必找司空摘星,我找到一个比司空摘星还适合的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