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王廿七【完结】
时间:2023-12-26 23:10:43

  ……
  林长安犹犹豫豫的接过那张纸,挑眼瞧瞧在场的人,硬着头皮干咳一声,念道:“《君子不重则不威》,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承题:司马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林长世发出“嗤”的一声,高大的身躯抖动了几下,像是在忍笑。
  林长济的脸更黑了,这篇文章他在三年前就已经“拜读”过了,不知元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
  林砚不由纳罕:“学堂里的先生是怎么忍着没打死你的?”
  林长安不假思索道:“先时那位先生崇尚‘心学’——看不见就不存在。”
  “哦……”林砚更好奇了:“他是如何做到看不见的呢?”
  “他把我开除了。”林长安道。
  林砚:……
  他瞬间就明白了,小玄孙的离经叛道,怕是有这三叔一半的功劳。
  “不上学,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林砚反问。
  “想想生财之道,帮元叔做做饭,有时候也接送一下孩子。”林长安倒是实诚。
  槽点太多,林砚无从下口。
  林长济突然揽责道:“是我这几年分身乏术,放纵了他。”
  “你也知道自己分身乏术?自己不知勤勉上进,谁能帮的了他?”林砚拧着眉头道:“你!看什么看,就是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从明天开始,卯时起床读书,我每日都会检查你的功课。”
  林长安咕哝道:“林家有大哥考科举就够了,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何必浪费那个力气……”
  “谁说读书只是为了科举?”
  “不……不然呢?”林长安一头雾水。
  林砚又皱起眉头:“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理,通晓圣贤之道,懂得师道尊严、礼教纲常,以免再做出什么欺师灭祖、鸡鸣狗盗的行径。”
  林长安愣了愣,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读书不是为了博取功名呢。
  天色擦黑,元祥做好了晚饭。
  为了给林砚补身体,元祥端上一碗鸡汤,里头搁了黄芪、党参、枸杞、红枣,小火炖了两三个时辰,滋补的很。虽然对现在的林家来说有些奢侈,但香是真的香,热腾腾的冒着白气,表面结着一层金黄色的鸡油。
  林长济将两只鸡腿分给了林砚和长安,自己和长世则一人一根鸡翅。
  老年人饮食清淡,林砚正要将鸡腿夹起来送到长世碗里,忽然想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在长身体,旋即将鸡腿掰成了两半,大腿的部分给长世,小腿送入口中咬了一大口。
  鸡腿肉质细嫩,入口鲜而不腻,让他胃口大开。这具身体虽然稚嫩,却充满生机和活力,不似前世临终前垂老病重食而无味的倦怠,不禁暗自感慨,年轻就是好。
  长安见状,也将鸡腿掰开,一半给了大哥。
  “你们还在长身体,肉还是要多吃些的。”长济话是这样说,却也没将鸡腿送回长安的碗中。
  四人各怀心事,沉默了半顿饭的功夫。
  长济和长世同时开了口。
  “大哥先说。”长世道。
  “明天去给大姐报个信。”长济道:“让她放心,侄儿醒了。”
  虽然没完全醒……
  “大姐必定要回来看砚儿的。”长安有些为难道。
  “看就看吧,全须全尾的,不怕看。”林长济道。
  “可是,她那婆母,又该给她脸色看了。”林长安是兄弟中最细心的,也是同林毓秀最亲近的。
  林砚只是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若连个音信都不给她,不是徒惹她担心吗?”林长济道。
  长安权衡了一下:“倒也是……回来也好,见见咱家小祖宗。”
  “待毓秀回来,谁也不许提这件事。”林砚插言道:“权当我还是以前的林砚。”
  兄弟三人同时搁下筷子,为什么呀?
  “不要吓到她。”林砚道。
  三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显现出相同的表情:我们不配害怕?
  “吃饭。”林砚避开三兄弟的目光。
  油灯跳动的光将他稚嫩的小脸映照的晦明晦暗,林家家道中落,男孩子尚可寒窗苦读博一份功名,女孩子可怎么办呢?
  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沦为挽救家族的牺牲品,除了委曲求全没有第二条路——这世道留给女人的路本就少得可怜。
  他要见见毓秀,听听她的想法,想个万全的法子。
  “小小年纪,不要总皱眉头。”林长济仍像管儿子一样的口吻:“会长皱纹的。”
  林砚摸了摸额头上细嫩的皮肤,说的倒也在理。---------------------
  经过白日一场大雨,天空像洗过似的明净,月光将天井照亮了大半,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
  林长济独自一人坐在石阶里出神,林砚从东屋拿了件旧氅衣披在他的身上。
  “砚儿长大了。”林长济一脸欣慰,忽然恍悟到林砚已经换了芯子,神色又黯淡下来。
  “长安不敢跟我睡,我让长世搬去西屋了。”林砚坐在他的身旁,稚嫩的童音好似带着点委屈。
  林长济听着心疼,忙道:“不妨事,你还在东屋睡,只是要小心床板,翻身动作太大容易塌。”
  林砚昏迷的那几天,都是跟着林长济睡在东屋的。
  林砚奇怪的问:“你就不害怕吗?”
  林长济难得笑了,笑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疏朗:“怕什么?我儿子,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儿子。”
  林庭鹤暂时无法体会父子之间舐犊情深的感情,为官在外的男人,与妻子儿女聚少离多,他的父亲是这样,他长大后也是一样,记忆中父亲的身影总是极其模糊的,同理,他对待儿女也是一样。像林长济这样事无巨细的照料,毫无原则的溺爱,是他见所未见的。
  “长世刚刚想说话,被你打断了。”林砚话头一转。
  林长济这才想起长世在饭桌上面色为难,欲言又止。
  “我让他明天独自去摆字摊,他心里害怕,向你求援。”林砚道。
  “他不行的。”林长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你怎知他不行?”林砚道:“你不能总像老母鸡一样将他们护在羽翼下,要给他们自力更生的机会。”
  林长济争辩道:“如果是长安,我没话说,长安性子跳脱,在外甚少吃亏,长世自幼胆小怯懦,我一向将他带在身边……”
  “你打算一辈子带着他?”林砚反问。
  “是啊。”林长济理所当然的说。
  林砚被噎了一下,恍然大悟:“怪道他娶不上媳妇呢。”
  ……
  林砚眸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我赌他可以自己出摊,兴许比你赚的还要多。”
  林长济笑而不语。
  “就赌二十两银子。”林砚道。
  林长济仍不接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学着小玄孙那样耍赖。
第8章 、山有二虎
  次日,卯时初刻,天光微明。
  林砚醒来时,老元祥在扫院子,林长济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读书了。林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帮他点灯。
  点火要用取灯儿。既是将小块火绒压火石上,一手捏住,一手用火镰使劲儿磨擦,擦出火星点燃火绒,再把取灯儿对着火绒,用嘴不断地吹火绒引燃取灯儿。
  可他正在换牙,漏风的门牙无论再怎么努力,火焰纹丝不动。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林砚闻声抬头,发现林长济在取笑他,气急败坏的扔下火石去了西屋。
  西屋里,林长世也醒了,正在唤林长安起床,后者缩着身子往床内拱了两下,继续睡。春寒料峭,他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林砚去了灶房,一手拿铜盆,一手拿擀面杖,对准林长安的头顶“咣咣咣咣”敲了好几下。
  林长安捂着耳朵惊坐而起,怒道:“林砚,你小子又皮痒了是不是!”
  林砚“咣啷”一声扔下铜盆,冷着脸站在床边。
  林长安忽然清醒了,一边穿衣下床一边赔笑道:“哎呦,您看我这记性……”
  西屋也有一套桌椅,从前是给林砚做功课用的,但是众所周知,林砚几乎不做功课,所以那张书桌上堆满了杂物。
  林长世将杂物挪去墙角堆放,林长安更是从床底箱子里翻出一套四书五经,“砰”的一声摞在桌上。
  林砚背着小手正色道:“孔子的书要置于最上,孟子次之,其余书籍均不可僭越,要轻拿轻取,要有敬畏虔诚之心。”
  林长安:???
  心里骂骂咧咧的,手上却不敢迟疑,忙将书本按林砚的要求排好。
  林砚又道:“依照朱子制定的排序: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林长安又赶紧按照《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顺序将四书排好,心里暗骂,这不是耍人吗?
  照说读书读到林长安这年纪,《四书》及其注解早该烂熟于胸了,可他显然连背都背不过,更不要说理解其中的意义。
  林砚翻开书本,圈出一段:“今天将这段背完,我再为你讲解精义。”
  “知道了。”林长安作苦大仇深状,唉声叹气的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元祥探头探脑的走进西屋,他正要烙饼,找不到面盆和擀面杖。
  林砚见时辰不早,从袖中掏出十几枚铜钱:“去巷子口的早餐铺买些包子、小米粥回来吧。”元祥应一声,端着个空汤盆出去了。
  林长世有些好奇的看着林砚,昨天是亲眼看见他分文未取的,哪里来的钱?但他胆子小,不敢问。林砚却也不好意思解释,因为他将小玄孙攒了几年的小金库给端了。
  林长济从东屋出来,看到桌上热腾腾的肉包子、酱菜、小米粥,不禁蹙眉道:“太铺张了。”
  家里五张口,日日这样吃哪里撑得住?
  元祥正在舀粥,看看林砚,没言语。
  林砚道:“开源比节流更要紧,吃完了饭,我去街上逛逛。”
  “原来您也在思考生财之道啊!”林长安从西屋出来,坐在长济身边,找到共同话题一般的:“我可想了三年,颇有心得……”
  “想到最后把祖坟给刨了?”林砚毫不客气的问他:“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继续刨下去,列祖列宗一个也不放过?”
  林长安讪讪的闭了嘴,安安静静低头吃饭,他心虚,因为确实有这打算。
  “不要去街上了,太阳好时就在院子里走走。”林长济道:“天冷,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林砚伸向酱菜的筷子一滞,稍显不快,林长济却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我若非要去呢?”林砚问。
  两人纹丝不动,对峙良久,整间堂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似有一场唇枪舌战一触即发。
  长安和长世对视一眼,甚至忘记了呼吸,默默看着眼前两位“家长”不动声色的对峙,这种微妙的气氛从昨天就有了苗头,山有二虎尚且要一争高下,何况是两个傲骨嶙峋的读书人。
  就在二人即将窒息之时,却见林长济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米粥:“我陪你去。”
  林砚也神色如常的夹了一筷子酱菜送入口中:“罢了,我缓几日再去,你在家读书吧。”
  切——
  妥协来的猝不及防,险些闪了两兄弟的腰。
  饭后,林长世扛着桌椅木牌,心情忐忑走出家门——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做一样营生,满心不安。但他打心里觉得,大哥即将参加秋闱,三弟虽然浮躁但很聪明,林砚的身体只有八岁大小,他从小头脑不灵光,既不会读书,又不善言辞,也只有用这种方式为家里出一份力了。
  毕竟小祖宗说过,家族复兴还要靠他呢!
  林长世一走,林长济便有些坐不住了,怕长世不敢与人说话,怕长世被人找茬欺负,怕长世赚不到钱受打击……一晃半天过去了,长安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背到了“此以没世不忘也”,林长济来来回回就看了两行字,午饭时也味同嚼蜡。
  林砚对此不置一词,从林长济过往的文章来看,他的经学基础可谓十分扎实,行文虽有些暮气,却胜在古拙沉厚,只是常年拘泥于钻研四书五经,涉猎太窄,立意也不够深远。
  其实就秋闱来说,林长济现有的水平绰绰有余,但到了春闱和殿试,汇集两京一十三省最为拔尖的读书人,谁拿不出一手花团锦簇的文章,要想高人一筹,从众多锦绣文章中脱颖而出,还是要凭借独到的立论和深远的立意。
  林家败落至此,也不剩什么了,唯独祖辈积累的书籍还存下一些,堆积在灶房旁边老仆元祥居住的屋子里。
  午饭后,元祥奉命将它们拿到院子里晾晒,林砚惋惜的抚摸着那些被虫吃鼠咬的古籍和发霉受潮的孤本,心中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好好安置它们。
  晒完了书,三人揉着酸麻的肩膀和手臂回到堂屋——林砚要考查林长安背书,但见他背诵流畅、吐字清晰,果然还是有脑子的,只是没有用对地方罢了。
  但林砚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为他讲解这一段的训诂和朱注,林长安与林长世不同,后者性子怯懦,需多鼓励,前者性格跳脱,再多夸几句怕是要上天了。
  林长安机械的听着,时不时望向窗外,一只麻雀经过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林长济却听的十分专注,因为他接触过的进士屈指可数,即便是府学训导也多为举人出身。
  举人和进士,相差甚远。
  就拿《大学》来说,作为经学的入门,早已被反复捶读多年,按说也没什么好讲,林砚寥寥几语,却仿若先贤活了一般,启人心智之语层出不穷,使人茅塞顿开。
  林长济服了,彻底服了。
  原以为他与林庭鹤等各位先祖的差距只在家世和运气上,如今实力差距赤*裸裸的摆在眼前,才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家世运气再好,也代替不了寒窗苦读的艰辛,走上科举之路谁不是脱一层皮,皓首穷经终不得志的尚有很多,他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科举一道,林长安尚属外行,不识“货”,心思早已飘去了九霄云外。
  “三叔,”林砚突然面无表情的说,“把我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林长安心尖儿一颤,机智如他早已经察觉,但凡林砚喊他三叔的时候,准没好果子吃。忙是结结巴巴的将林砚讲解的释义重复一遍,虽省略了不少,大致也说得过去。
  林砚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也是,没个聪明绝顶的脑子,也想不出那么多欺师灭祖的花样来。
  傍晚时分,林长世回来了,带着初战告捷的得意:“我今日代写了三封家书,两篇契约,六副对联,还有一封悔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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