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王廿七【完结】
时间:2023-12-26 23:10:43

  “啥?”三人险些惊掉下巴。
  饶是人生阅历最为丰富的林砚,也从未听说过代写悔过书的业务。“是个孩子,上学迟到,先生让他写悔过书,他瞧我面善心软,就来求我……我也确实心软,便替他写了。”林长世解释道。
  “嗐……”众人恍然大悟。
  林长济却道:“学堂先生让他写悔过书是反思己过,你代他写了,不是误人子弟么?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林砚淡淡瞧了他一眼,这话听上去怪暮气的。
  “是。”林长世从不质疑大哥,一口答应下来,又伸手在褡裢里,一边摸索一边说:“不过,今日找我写家书的都是穷苦人,没收钱,两份契约收了十文,对联每副三文。”
  众人愕然,敢情风吹日晒抄抄写写一整天,只赚了二十八文。
  只有林长济嘴角微挑:“昨晚谁与我打赌下注来着?”
  林砚四十五度望天,老夫还是个孩子……老夫没钱!
  林长济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长世终于从褡裢里翻出了一粒碎银子,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第9章 、姑母
  林长济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长世终于从褡裢里翻出了一粒碎银子,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说:“写悔过书的孩子倒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出手就是一钱银子!”
  “嚯!”众人惊叹:“谁家的孩子,出手这般阔绰?”
  “看着眼熟,似乎是刘员外家的。”林长世将铜钱和碎银子分文不留的全部交给长济。
  林长济将零钱全部给了他:“留点钱在身上花用,万一遇到市井无赖收取‘规费’,便打发去。”
  林长世接过钱,但没吱声,显然是看不惯那些横行街市的无赖,却不明说,这倒让林长济更加不放心起来。
  林砚却干咳一声,意思不言自明。林长济愿赌服输,进屋给他拿钱去了。
  “开饭吧,边吃边说。”林长安费了一整天的脑子,饿的极快,早就闻见生煎包的香味了。
  今天没有鸡汤,但有一碗豆腐蛋花羹,一盘生煎包,元祥念叨着:“买了鸡蛋,买了生煎包,又买了两只鸡养在院儿里下蛋,这个月的家用花的差不多了,谁给钱?”
  林砚和林长济相互对视。
  “为什么要买两只鸡?”林长济问。
  “一只打鸣,一只下蛋。”林砚理所当然的说。
  林长济一脸肉痛,两人继续对视。
  “好吧。”林砚败下阵来,掏出一枚还没焐热的小银锭递给元祥,还不忘强调:“剪下一块儿就还我。”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存有几锭银两,足已算小康之家了,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也是从整个银锭上剪下来的,几两或几钱不等,比钱更小的称为“角”,一角银子可以换十文钱,是银的最小单位,换到上辈子,林庭鹤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如今却也要分金掰两的算计清楚。
  此时才懂了,说钱乃身外之物的人,怕是没穷过。
  次日一早,林长世还没出摊,老元祥刚把烙饼端上桌,林长安满巷子抓鸡,林砚在搭鸡笼,双手因不听使唤而显得生疏,步骤却极为熟悉。
  “别人家的鸡都是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咱家的鸡怎么到处乱飞?”林长济万分不解的问。
  “别人是从小鸡养起来的,生下来就在鸡圈里。”林砚道:“新买的成鸡要剪羽或绑羽。”
  林长济看着那双稚嫩的小手耍着一柄锋利的篾刀,连声道:“小心!留神!还是我来吧!”
  林砚嫌他聒噪,默默将篾刀递了过去。
  林秀才对着手里的竹竿比划了几下,无从下手,还扎了满手刺,复又将刀递还回去,好奇的问:“您怎么会扎鸡笼呢?”
  “年少时我也是斗鸡走马的公子哥来着,会玩的东西可多了,后来娶了你们曾祖母,才开始收心读书的。”林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篾刀刮掉竹节,在较薄的一头剖开一个口子。他力气小,只能用小榔头敲击刀背方能将竹子劈成两半、再两半,一条条削成宽度相等的竹片。
  林长济犹在焦急的提醒着:“慢点,小心扎到手。”
  林家人的手是握笔研磨的,哪里做得来这些粗活?
  林砚手上顿了顿,微微喘歇了片刻,语重心长道:“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就要适应什么样的生活,万不能因为放不下身段,怕苦怕累,就眼高手低。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七八岁已算半个劳力,为什么你儿子不行?”
  林长济站在原地沉默片刻,主动上手去帮忙。
  这时一妇人探头探脑的进来,原来是隔壁的李家阿嫂,只见她拎着两条肥大的鲫鱼,态度热情:“林相公啊,这是给你们的!”林长济忙起身道:“这怎么使得啊,无功不受禄!”
  “怎么使不得!这可是感谢林小相公的,今早我家那口子赶着驴车刚出门,车就坏了,车上两筐着急给人家送去,被小相公看见,拿个小榔头叮叮当当,几下就给修好了!真是神了,小相公小小的年纪,还能修驴车哩!”李嫂道。
  李嫂走后,林长济将两条鱼递给元祥,满脸惊讶:“工部侍郎……还会修驴车?”
  “我生来就是工部侍郎吗?”林砚驳的他哑口无言,又一脸淡然道: “我会的多了,触类旁通,区区驴车算得了什么。”
  林长济倒是听说过,曾祖父殿试时发挥失常,落入三甲,仕途不像京城里的翰林老爷那样清贵顺遂,他曾以文官掌兵,造过军械、平过匪患、打过倭寇,又任河道御史,治水修堤,若非如此,怎么可能以同进士的出身做到正三品的位置。
  “在说什么呢?什么修驴车?”清冽如甘泉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人未到声先到,一听便知是心情特别好。
  “大姐回来了?”兄弟三人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便见个身穿湖蓝色袄裙的年轻妇人出现在门口,面容姣好,眉目含笑,若非眼底透着一丝难以掩藏的憔悴疲惫,倒让人以为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林砚愣住了。
  “咳。”林长济干咳一声提醒他。
  “姑~母~~~”林砚扮作从前的样子凑上去,声音发嗲,还带着个长长的尾音。
  三兄弟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砚儿,我的儿呀!”林毓秀一把将林砚紧紧抱住,忍不住落泪道:“老天保佑,没事就好!”
  “姑……姑母,”林砚被抱的喘不动气,吃力的说,“本来是没事的,再勒下去就不,一,定,了……”
  林毓秀慌忙将他松开,破涕为笑道:“你个死孩子,吓死姑母了!”
  林砚仍在愣神。
  “大姐,你还真是险些见不到你侄儿了。”林长安心存报复,火上浇油般对林毓秀比划道:“那么大的砚台,冲着头顶砸下来,后脑勺直接撞在桌角,不信你摸摸他的头皮,两块伤口很恐怖的!方先生说能活下来都算奇迹。”
  林毓秀慌了,前番林砚卧床时,她只敢喂水煎药,不敢轻易搬动他的头,并不清楚伤情,如今听了这话,抬手就打散了林砚的头发。
  林砚抗拒的挣扎一下,又被林毓秀拉了回来,不容分说的拨开他的头发。林砚心中恼怒,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活像个母猴在给小猴捉虱子。
  林毓秀却只当他是小娃子,见头顶和后脑处两块明显的伤口,头发被剃的只剩青茬,伤口已经结痂,但仍能看伤势极重。
  “还敢不敢淘气!”她心里又疼又气,抬手弹了林砚一记爆栗,林砚捂着额头,生疼。
  复又将他抱在怀里,口中不停的念:“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三兄弟心中暗哂:姑奶奶,不用那么大声,祖宗听得见,祖宗在你怀里抱着呢……
  “砚儿,他们怎么能让你动刀子呢?看看,都起血泡了。”林毓秀忽然想起进门看到的场景,心疼的抓起林砚的手,数落弟弟们:“三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让孩子干活!”
  三兄弟一同看向林砚,似乎在等着他把刚刚驳斥林长济的话再说一遍,可林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林毓秀哭够了也笑够了,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漆面盒子交给林长济,林长济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辽东参。
  “砚儿这次大伤元气,我问过郎中,吃过十副药后就可以进补了。”林毓秀一边说,一边往灶房走:“我还要了个熬参汤的方子,保证不苦。”
  “姐,这是你的陪嫁。”林长世有印象,当年林家嫁女到周家,显然是高嫁,母亲怕大姐在婆家受气,与父亲争的面红耳赤,姐姐的陪嫁正是母亲一样样极力争取来的,这颗百年老参就是其中之一。
  “砚儿眼下活蹦乱跳的,这么难得东西还是留着傍身吧。”林长济也说。
  林毓秀愣了愣,挤出一丝笑:“不妨事。”
  说完便牵着林砚的小手去灶房。
  “姑母,我刚吃过早饭。”林砚道。
  “一碗汤总归喝得下的,砚儿现在长身体,多吃点不碍事。”林毓秀仍坚持。
  “那就煮几根参须子吧。”林砚拗不过她,他对三兄弟尚能疾言厉色,对林毓秀却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你还知道参须子呢!”林毓秀掩口笑道。她婚后十年未能生育,早把这打小没了娘的娘家侄儿看做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林砚话里有话。
  但林毓秀对一个八岁孩子毫不设防:“砚儿真是聪明!”
  “姑母,我很久都没见过姑爹了。”林砚故作天真的试探着。
第10章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姑母,我很久都没见过姑爹了。”林砚故作天真的试探着。
  林毓秀微怔:“姑爹像爹爹一样在准备乡试,没空来看砚儿。”
  周家距林家不远,毓秀每年回娘家不过两三次,近来要不是侄儿受伤险些丧命,婆家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人的。且每当她回娘家前,婆母周家太太总是派人查看她所带物品,并径直将她送出周宅,生怕她多带了东西贴补娘家似的,说句更不好听的,像防贼一般。
  丈夫则像个陌路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当然了,林毓秀也不想看他。
  这样的日子,林毓秀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但她又不得不过下去。
  林长济即将参加秋闱,一旦中举,还有春闱、殿试,来往的同窗朋友无不是清贵文人,日后入仕为官,要注重官声风评,有个被休回家的姐姐,旁人会怎么看他?
  二叔家的堂妹尚未及笄,以后议亲,也要被人拿来说嘴。
  “我嫁与周家十几年,从未有过过错,他们纵是再看我不顺眼,也休想休了我。”林毓秀道。
  这个时代的男人休妻的标准,除了众所周知的“七出”之外,还有三种不能休妻的情况,“三不去”。分别是:无娘家可归者不去;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
  林毓秀为太婆婆守过孝,娘家的父母又已过身,就算闹上公堂也是不能休妻的。
  林长安却不敢苟同:“有些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林家的男人要是沦落到靠牺牲女人去换取前程,还不如集体去上吊。”
  林砚很想击节叫好,但碍于毓秀在场,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坐在四仙桌的一角喝参汤,看上去真像个八岁大的乖娃娃。参汤里搁了冰糖和枸杞,不苦不涩,甜丝丝的,林毓秀坐在一旁给他梳头。
  林毓秀摇头道:“我既无过错,凭什么被休掉?”
  “这……”林长安没了话说。
  林长济沉吟一声,道:“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我明日就去周家找姐夫谈谈,让他写一张放妻书,大家各退一步,和离算了。”
  “大哥和小弟说得都对。”林长世生怕没有机会表明立场,忙道。
  林毓秀面带些许无奈:“你姐夫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万事都做不得主,只将婆母的话奉为圣旨。”
  她如何不想和离呢?可世人将和离视为女休男,和离也确实多是男方的过错,势必会影响男人另娶,丈夫周兆平是备受宠溺的嫡幼子,婆母是万不可能同意和离的。
  “要我说啊,姐你干脆在家里住下,不要回去了。”林长安道。
  “那怎么行?”林毓秀摇头道:“街坊邻居要说闲话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林长安烦躁的说:“怪就怪爹娘走得早,也没个长辈做主去和周家谈。”
  “二爷爷不是长辈吗?”林砚插了句嘴。
  不提则罢,一提起二叔林荣礼,林长安显得更暴躁了:“你二爷爷那个老匹夫,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个棒槌……”
  “长安!”林长济沉下脸呵斥道:“不许这样编排长辈。”
  林长安悻悻的闭了嘴。
  林毓秀知道,弟弟们都是心疼她的,但眼下两家地位悬殊如此之巨,根本谈无可谈,林家已经够难了,林长济秋闱在即,正是需要安心读书的关键时期,她只想得过且过,不想生一点点事端。
  “小弟,早就说过的,谈不上委屈不委屈,谁家过日子能顺心顺意啊,不中听的话,忍一忍就过去了。”林毓秀不等长安反驳,便将话头引道林长济身上:“待你大哥中了进士,做了朝廷命官,谁还敢给姐姐气受不成?”
  “那倒是!”林长安果然吃这一套,一脸得意之色:“我昨日夜观星象,通奎星亮,我大哥此次必能高中。”
  “昨日?昨日阴天,没有星星。”林长世一脸认真道。
  林长安无言以对。
  这话才说完,雷声阵阵,竟是又下起了雨。
  林毓秀将拿来的一条腊肉和一包点心往林长济手边推了推:“你今天就去一趟学堂,给新塾师送去,砚儿病好了还是要上学的,虽说砚儿那日砸的是自己,可本意是想戏弄新先生的,你务必要好好说说,别让先生介怀。”
  林砚抬起头,若有深意的看了林长济一眼。
  林长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姐,我想着,先不让砚儿上学了,巷子口的小学堂终究不是正经读书的地方,我在家中教他几个月,秋闱之后再送他去更好的学堂。”
  “这……能行吗?”林毓秀问。
  “怎么不行,我的学识总比蒙学先生好些。”林长济道。
  “不是学识的问题,”林毓秀不无担忧道,“古人常说,君子易子而教。”
  林长济微微一笑,突然提问林砚道:“砚儿,姑母这话出自哪里?”
  林砚搁下汤碗,脱口而出:“出自《孟子·离娄上》,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林毓秀目瞪口呆,这还是他的侄儿吗?“什么意思呢?”林长济问。
  “君子亲自教子,用正确的道理行不通,就会动怒,父子之间一旦求全责备,就会变得疏远,是莫大的不幸。”林砚对答如流。
  “这……”林毓秀张口结舌问林长济:“这些都是你教的?砚儿已经读到《孟子》了?”
  “是啊。”林长济大言不惭道,又问林砚:“砚儿,爹有对你动怒,或求全责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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