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幽幽叹气,想了想,对着屋外喊了声——
“柳柳你早些歇息,不必再管我。”顿了顿,“谢谢你的天香花。”
说罢,桑离合衣躺回床上。
外墙的影子在听到这句话后,折身消失在稠深夜色,去调查宝库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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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宫还亮着灯烛。
魔殿的药司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一番折腾后,里殿的崔婉凝总算苏醒过来。
见她睁眼,倚在床边的厌惊楼也缓缓抬起半闭的双眸。
“可有好些?”
许是夜色幽寂,他向来沉冷的声线显出几分低柔。
从见到桑离到事发,崔婉凝一直心神不宁着,如今见他彻夜不眠地守在身旁,不安的心反倒是稳当了下来。
崔婉凝伸手去抚他的脸。
厌惊楼没有避开。
“我一直认为,对付一个伏天喉,用一个傀人便足矣,未曾想寂珩玉会来,这才让你……”
崔婉凝摇头,打断他的辩解。
她能逃出来是命大,如今也不想追究厌惊楼如何,她虚弱道:“你平安便好。”
厌惊楼一直紧皱的眉心稍稍舒展。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好似听到桑离回来了。”
厌惊楼:“嗯。”
崔婉凝眼中一闪而过疑惑:“她千辛万苦地回到魔界,定是有事禀告,你不去面见?”
“不急。”厌惊楼闭了闭眼,“自从她去往归墟,性情大变,又于司荼交往亲密,所以……”
“你怀疑她背叛你?”崔婉凝面露讶异,抿了抿唇,稍微迟疑:“其实……”
“嗯?”厌惊楼撩了撩眼睑。
崔婉凝犹豫着开口:“我也觉得阿离有些许不同,以前她从未对我和春玲大肆出手,这次去往花山城,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跟着那位叫司荼的乱来。”她说,“我一直想不通,我和春玲的路线并未透露给其余人,为何会被她抓住。”
厌惊楼表情沉了沉,“大肆出手?”他变了语气,“她打你?”
崔婉凝牵强地笑了笑:“是春玲,只是一些小误会,你不必在意。”说着又紧紧握住厌惊楼的手,“我也只是猜测,阿厌大可不必听我的。毕竟桑离随你五百年之久,怎会轻言背叛。”
“血缘至亲尚会挥刀相向,莫说是半路捡回来的狐妖。”厌惊楼嘲弄一笑,“她效忠的只是那份救命的恩情,若有更大的诱惑和利益摆在面前,谁会在意那不值一提的救命之恩?”
妖向来惑人,是最轻信不得的。
崔婉凝不语,“那阿厌是想……”
厌惊楼抽手起身。
高大的身躯在床榻上投落出深深一片黑影。
“她既敢回来,便是有话想说,我且听她如何狡辩。”
说罢,厌惊楼拂袖而去。
崔婉凝目送他身姿远去,目光定定地也不知想些什么。
忽得胸腔作痛,让她死死揪住胸前衣襟。
生长在心脏里的梵杀花如扎在血肉里的刀子,她活得越久,它挖根越深。
半晌痛楚远去,崔婉凝已是疼出一身的冷汗。
她虚弱地躺回到床上,余痛让她疲顿不堪,崔婉凝清楚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再次轮回的可能,想要挨过这漫漫长生,唯有杀桑离可解。
杀她,以夺妖丹。
第1章 058
翌日, 桑离一早就被叫到了浮刹殿。
浮刹殿漆黑肃杀,百阶高梯直通王座。
厌惊楼陷于其位,懒散撑腮, 脸上看着没什么情绪。
她行礼, 静等传唤。
“都下去吧。”
厌惊楼遣散了殿内护卫和婢女。
脚步声由近至远,而后只余一片空阔, 桑离更是不敢直接抬头, 继续维持着恭顺的姿态。
须臾,厌惊楼出声:“上来。”
她小幅度地抬起眼, 拎起裙摆一步步走上去。
“尊上。”
厌惊楼撩睫。
桑离换上了小狐狸以往清淡的素袍, 娉娉婷婷立于眼前, 眸色明亮, 仿若一株盛在极暗里的嫩竹。
衣裳相同, 相貌无二, 唯性格陌生。
厌惊楼随意勾缠着鬓边一缕发, 狠狠一紧又松开, 平静的思绪下已然是汹涌渐起的杀意。
“阿离无能,请尊上责罚。”
下一瞬, 就见桑离跪在脚边, 高声请罪。
他指尖一顿,“嗯?”
桑离双手撑地, 额头紧贴地面。
她已经打好腹稿,眼一闭又一睁, 毫不心虚地说道:“属下无能,愧对尊上, 寂珩玉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探清了我的底细。”
厌惊楼的眼里蒙上了一层灰影。
桑离继续道:“他从傀人身上取下心尖血为我解了双命咒, 可是又设下另一咒法,胁迫我为归墟做事,谋判尊上。”说到愤然处,桑离浑身作颤,“尊上救过我的命,我自是不会听他的,与其如此,不如尊上直接杀了我吧。我的命本来就是尊上给的,尊上拿走,阿离也心甘情愿。”
她仰起头,眼里蓄着一层泪。
厌惊楼一瞬不瞬凝着她,目光有摄魂之意,险些让她绷不住露出马脚。
桑离后背已生出丝丝凉意。
她硬是强撑着没有退避,表情依旧是痛苦又坚韧的。
良久,厌惊楼扔过来一把刀子,“好啊。”
两个字轻飘飘的,砸在地上没有几分重量。
桑离呼吸一滞,刹那间头晕目眩。
华丽的匕首倒映出她并不清明的眼眸和其中惶恐。
桑离在一瞬间思绪百转。厌惊楼向来是个将利益最大化的人,哪怕是棋盘上的小卒,在不榨干仅剩的价值前,也不会随意舍弃。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
原身一心效主,从不背叛,所以……这何尝不是一个试探。
桑离咬牙拿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心脏。
在匕刃距离胸口仅有一寸时,厌惊楼施法打断了她。
手腕发麻,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她惊恐未散,可是仍踉跄着爬过去重新捡了起来。
“够了。”
他声线依旧冷淡,蕴着一丝不耐。
桑离紧紧握着匕首,“尊上何意?”
厌惊楼闭着眼,引一丝灵力试探她的灵府。
果真发现一道不同寻常的束缚之术。
——是寂珩玉的手笔。
也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厌惊楼在心底冷哼,慵散地靠着王座,“本座以为外面的浮靡早就迷了你的眼,未想到你还会回来。”
此言含蓄,隐含嘲讽。
桑离并不愚笨,跪在地上说道:“察言观色,相机而言是尊上教给我的道理。花山城里我已暴露,为了不引寂珩玉怀疑,当时只能对尊上不逊,但是绝对本意。”
她神色真恳,就差没把诚实两个字印在脑门上。
桑离直直盯着他看,上挑的眼尾弧度像是两把小钩子,可是眼神干净恳切,即便是厌惊楼,面对那双黑亮的狐狸眼时,心思也微微晃曳一瞬。
“起吧。”他避开视线相接,指尖缓缓敲了敲扶手。
桑离站了起来。
厌惊楼以指抵着太阳穴:“寂珩玉是如何对你说的。”
桑离说:“他以我性命相挟,命我回到崟洲,拿回琉焰珠。”
厌惊楼不动。
遽道:“只是这个?”
桑离一本正经:“还让我在你这里收集情报,琉焰珠只是第一步,寂珩玉真正想要我做的,是找准机会杀了尊上,因此我才不甘。”
厌惊楼一下一下敲着太阳穴,耷拉着眼睑道:“本座可以将计就计,将琉焰珠给你。可是……”他话头一转,“本座又凭什么信你?”
桑离脊梁骤僵。
厌惊楼忽而淡笑,“你身上已经没有了双命咒,若这是你和寂珩玉密谋起的谎言也说不准,本座手上已无筹码,你用什么让我信服 ?”
桑离垂下的双手攥紧又松开,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下去:“我是灵族。”她看见厌惊楼的表情变化一瞬,“上重天不容我,妖界更没有我扎根之地。尊上从不信我,但是阿离除了尊上,无人可信。”
她眉眼间滚着落寞,寂寥站在光影里,像是淋在荒野雨雾中无家可依的孤草。
厌惊楼眼底的情绪跟着深了,透过那双眼睛,好像又回到千年以前,他与婉婉分别之时的画面。
他在桥下,她在桥上。
只此一别,再无相见的可能。
厌惊楼恍然未知地伸出手,竟想去抚摸她眉心间的愁色。
“阿厌?”
刹那间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他。
厌惊楼迅速惊醒,又不露情绪地垂下手,收起所有表情,亲自起身去迎接崔婉凝。
望着两人亲昵在一起的身影,桑离稍稍松歇下去。
厌惊楼抬手的那瞬间让她吓坏了,他刚才的举动不像是打人,更像是某种亲密行为的前兆。按照以往小狐狸的性格肯定是不会拒绝的,但桑离又不是小狐狸,别说亲密关系,光和他说话的这段时间就让她浑身难受。
“尊上,既然凝月夫人来了,我就……”
“等着。”厌惊楼分她一个眼神,“不是要拿琉焰珠?”
桑离神色中闪过欣喜:“尊上同意了?”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桑离大着胆子开口:“那阿离还有一事相求。”
厌惊楼皱了下眉,但是并没有出言反驳。
她鼓起勇气说:“我身在归墟,却无一把趁手兵器,所以……冒昧想求尊上赐一把武器给我,用于防身。”
原来的小狐狸走的是暗杀的路子。
贴近敌人,一手掏心,原始又凶蛮。
桑离使不来那招,就算能使来,也没那个胆量去掏心掏肺。
说完这话她就有点后悔了,生怕又暴露出与以往的不同,再惹厌惊楼怀疑。
其实厌惊楼并没有过多关注过她,至于她怎么杀人,如何杀人,也不是他考虑的范畴,她要的只是她能顺利完成任务。就算桑离这般开口,厌惊楼也并未深究什么。
区区一把武器,对他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羽毛。
厌惊楼正要颔首答应,在旁的崔婉凝忽然说道:“阿离出门在外,是要一把武器防身。依我看,寻常的兵器易损,不适你用。”
她笑着看向厌惊楼,“阿厌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命人给我打造了一件名为画骨翎的武器,可惜我与之无缘,不妨让阿离试试看。”
厌惊楼不语,眉心却是紧了紧。
桑离拼命在脑海中搜寻有关画骨翎的记忆,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她并不相信崔婉凝有这么好心,昨天还想杀她,今天就想起给她找武器。
“既然是夫人的东西,我就不据为己有了。”
桑离委婉拒绝。
厌惊楼道:“那并不是她的。”
虽说是事实,如此直白却也让她脸色难堪。
半晌,崔婉凝温和解释道:“画骨翎是用化髓石、却邪羽、兑泽砂三间上古之物打造而成的。只是其中的却邪羽出自鸑鷟身上。鸑鷟本就是凶凤,翎羽历经万年,沾染瘴气,制成武器后,便有了自己的灵识。寻常人难以驭之,便将它暂时搁置在了渡生崖。”
“以阿离的修为,定是可以驾驭。”
东西听起来倒是个好东西,就是那渡生崖……
没记错的话,那是惩罚魂魄的幽魂狱,崖底业火来自乌曜,长燃不灭,以桑离的这点本事,她不认为自己能平安无事地出来。
“我看我还是……”算了。
“既然凝月夫人说了,那便去吧。”厌惊楼轻飘飘地帮她敲定,“若你能驯服画骨翎,日后它便是你的。”
桑离胸前一阵闷痛。
她深作呼吸,硬着头皮随他们来到渡生崖。
四周空无一物。
一条万丈深崖从中分裂大地,站在边际向下望去,是炽热的火海和浓郁的业障之气。
“下、下去?”
桑离战战兢兢问,得来的是厌惊楼一个点头。
刷的一下。
她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了。
喉咙干涩。
桑离费劲地吞咽口唾沫,转念一想,若真的能得到画骨翎,那也不亏;若支撑不住,那她就回来,厌惊楼总不能强迫她什么。
深深吸了口气,桑离闭眼跳入崖中。
那道青色的影子犹如坠入烈火中的一片绿叶,眨眼就被火舌吞噬。
崔婉凝垂眸注视着。
崖底有她事先安排的人手,她并不认为画骨翎会认她做主,等桑离快死时,她的人会帮忙取出她体内的妖丹。
崔婉凝睫毛颤了颤,再抬头,又是温顺乖巧的眉眼,“希望阿离能平安。”
“嗯?”厌惊楼嗓音淡淡,“若是平安,怎如你意。”
她脸上笑容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