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婉凝似乎听到动静, “春玲,你回来了?”
桑离掌中画骨翎作刃, 攥于指尖, 燃烛映现下的眉眼只余冰冷。
“春玲?”
纤纤手腕探出, 撩开了帘子。
她仰头, 对上的不是春玲, 而是桑离。
桑离居高临下凝视她。
不笑时, 那双狐狸眼垂着, 无端透出几分压迫感。
崔婉凝心中狠狠一跳, 张嘴便是叫人。
她听着她呜叫,半言不发, 握紧画骨翎刺了过去。
崔婉凝尖吼着躲开, 近乎狼狈地从榻上滚落在地。
她在仓皇之中打翻了旁边的剑架,只是用作装饰的长剑跟着滚落, 崔婉凝不管不顾地拔出利剑,对准她——
“桑离——!你是不是疯了!”
“这里是芙蕖宫, 我是魔尊的凝月夫人!你身为下属,想谋害我不成?!”
她目光中的恐惧不是假象。
在崔婉凝的设想中, 她断然不会躲过陷阱,只要她敢靠近柳柳, 尸虫就会覆身而上!就算桑离侥幸逃脱,记恨她,想要杀她,也不会是现在。
她料定她没有那个胆量!
崔婉凝颤着眸光看向她掌间的画骨翎,难道仅凭它就能躲过那重重杀机?不可能……她有帮手!
“桑离,你果真……背叛了魔界?”
“背叛?”桑离止不住冷笑,“我与你们本就不是一丘之貉,从未信任,谈何背叛?说起谋害,我倒是想问问凝夫人,我与你素来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害我的毛驴,还有柳柳?”
过往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而过,她肩膀作颤,握着冰凌的手也因怒意和不甘抖动着。
两人持剑相向,崔婉凝说不出一个字。
桑离再次发起攻势,不过到底是第一次真正地去杀一个人,心念不稳,再次刺歪让她得了空子。
崔婉凝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刚巧看到春玲回来,仿若看到救星般,她奋力朝她大喊:“快去叫人——!”
桑离紧追其后,春玲惊呼声“小姐”,丢掉药碗便准备冲过来救命。
倏然间——
一道长影凭空出现,挡在她面前。
崔婉凝起先还在惊喜,误以为是守护的暗卫,可是很快就意识到不对。
此人长衫如墨,衣摆滚着一层暗色玄纹。
他落阔而立,背影挺拔如松,饶是看不清正脸,光是背影传来的压迫感就让四周凝结。
很熟悉……
隐隐约约地和鬼吹岭所见的那道身影融合。
崔婉凝喉咙堵住,半天才喊出来——
“春玲!快走!”
然而还是晚上一步。
寂寻召出细针万千,把她对穿成了一个马蜂窝。
惨叫声不绝于耳。
并没有结束,细针在她体内化作毒虫,顺着伤口钻入脏腑,疯狂啃噬着她的内脏。
“啊啊啊啊!疼!”
春玲倒在地上打滚,一声声嘶喊着疼。
寂寻神色冷漠,并不想给她痛快。
“疼!小姐救我!小姐救我!”
春玲伸长胳膊,痛苦让她七窍流血,满是哀求地向她求救。
崔婉凝瞪大的眼睛无知无觉地滚出两行热泪。
她想为春玲开口求饶,可是事到如今,深知自身难保。这里是魔宫,只要撑到厌惊楼过来,她就不会死。
崔婉凝跪爬到桑离脚边,拉着她的衣摆不住哀求:“阿离,不是我做的……柳柳一直跟着我,我怎么可能会害她。我就记得……记得那天柳柳想为你求饶,阿厌正在气恼中,便哑了她的喉咙,之后就将柳柳调离了我身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
信我。
两字未落,雪意般冰冷的锐利冰刃从她的心窝穿杀过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流血的胸膛,似是想不到她会下手如此干脆。
这一瞬间,崔婉凝是感觉不到疼的,只是用那双江南春雨般的眸子茫然困惑地看着她。
桑离眸中泪水攒聚,脸上却是枯水般阒然。
崔婉凝眼中的光如同烧尽的烛火般渐渐黯淡,手臂啪嗒声砸在地上,最后栽倒脚边,彻底不动了。
画骨翎吸收了血渍,一切就干净得了然无痕。
她低下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死去的崔婉凝,心底有一丝畅快,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走。”
外面步履匆匆,显然是厌惊楼带人来了。
寂寻将人打横抱起,跃身飞离芙蕖宫。
等厌惊楼赶来,看到的就是被啃食殆尽的春玲,还有倒在血泊之中的崔婉凝。
那片殷红的血迹映在他眸底,恐惧乍生,额头青筋像是要炸开般恐怖地绽在皮下。
他大步上前扶起她。
先探鼻息,确定是没气儿了,就连心跳也不再跳动。
魂魄未散,那是因为有梵杀花尚在凝魂。
厌惊楼用力搂着她,不要命地将自己的灵血源源不断地渡送给她体内的梵杀花,只有这样才能暂时保全她的一口气。
终于,她勉强有了一丝细微的呼吸。
过度的灵力外散已让他精神耗竭,厌惊楼及时收手,苍白无血的面颊上,一双阴鸷的眼眸显得尤为深暗可怖。
“尊上——!”
少俊匆忙赶来,都顾不上行礼,“不好了!真的琉焰珠……被盗走了!”
厌惊楼睨过去:“你说什么?”
少俊跪地磕头,不敢应声。
满殿都是厌惊楼外泄的怒意,仿佛生生受到一丝重击,他整个人都削瘦下去,只余暴戾浸透在他的神色间。
“传令下去。”厌惊楼气息平静,“召集三十二殿,活捉桑离,无论是三山四海,还是天涯海角,都要抓住她。”
最后几字,近乎是裂眦嚼齿说出来的。
**
桑离和寂寻跑出魔界,来到凡间一处柳树林。
她把柳柳的那一束枯枝埋在了此处,施以术法,相信来年会抽长出一缕新芽。
春日时景。
即便是夜色,这片柳林也不显得萧条,开得茂盛鲜嫩,月光荡漾之下,赫然是一片绵延碧海。
桑离没有停留太久,也没有难过太久。
她清楚地明白今时非同以往,哪怕是短暂的哭泣,也会将自己陷入险境。
她转身,停留在不远处的身影跟着抬起眼眸。
两人对视的瞬间,桑离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目光,而后走了过去。
“寂珩玉。”
“嗯。”
桑离抿唇,小心翼翼把那个匣子取了出来。
她抱着匣子,有些难以启齿,话头在喉咙里滚了几圈,仍是说了出来:“我能把琉焰珠带走吗?”
“这是假的。”寂寻当即指出,摊开掌心,毫不犹豫地拿出那颗真的琉焰珠,“这个才是真的。”
那是一颗巴掌大小的珠子。
焰如踆乌,在这充斥着物华天宝的仙界里,称不上稀奇,却能守护住她想守护的东西。
桑离缓缓抬起头。
寂寻也在看她,双眸幽暗如玉。
“我若是想要它……”
“可以。”
没等桑离把话说完,寂寻就颔首答应了。
甚至也变了个匣子装起来,把假的换了过来。
桑离抱着那颗真的琉焰珠,心绪复杂万千。
“你都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不问。”说罢顿了下,许是觉得敷衍,寂寻又说,“做你想做的。”
[做你想做的。]
桑离摩挲着匣子上的花纹,简短六个字却让她心头涌出无限酸涩,她抱着匣子缓缓坐在了地上。
寂寻想了想,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到她身边。
其实桑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起初她是单纯想活下去,然后离开归墟,离开魔域,再给小狐狸的那些族人们觅一个好地方生活,可是慢慢地,她意识到这一切并不简单,相反的触手遥远,分外艰难。
如今又动手杀了崔婉凝,厌惊楼定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都感觉你不是寂珩玉了。”她的语气似是感叹,似是认真。
寂寻神色一颤。
她侧脸静好,可是没有了以往的活力,黯然地让他无措。
“这不是真身。”
鬼使神差的,寂寻说了这句话。
“我知道。”桑离点头,并不意外,“傀人,我知道的。”
寂珩玉又不是真的莽夫,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真身过来。
估计也和厌惊楼一样,做一个傀儡,再用意识操控,不过即使这样,也让她十分意外了。
寂寻还想解释,可是想了想,又好像没资格解释。
对桑离来说,他确实和傀人没什么区别,充其量,是多了一颗本不属于他的心脏。
此时那颗心脏传递着来自另一个人的情愫。
低落,难过,踌蹴,全部来自桑离,他也感同身受般地,跟着她低落。
桑离仰头对上月亮。
凡间的景色并不如仙界那般瑰魄,却是她最想求得的安宁。
“其实我上次就想问了。”她睫毛上下抖了抖,片刻望了过来,坦然的让寂寻瞬间猜测出她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
寂寻心头一跳,恍然之下攥紧五指。
明知是早知的结果,然而在亲耳听到她说时,强烈的不安和冲击感仍是让他乱了心神。
他的主人是无情之人。
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寂寻那样懂寂珩玉,他冷静,他自傲,他杀伐果断无欲无求。在他想谋的万法之道里,唯独没有“情”之一字。
——可以操控他的缠丝蛊明明在另一人身上,他却不为蛊控,为情所动。
寂寻握紧的手转而松开,“是。”
寂寻忽然想知道会换来怎样的回答。
若她答应,那他们两情相悦,情意相通,他一个傀人,自然没有资格继续留下这颗心,他会回到识海,继续做一缕煞魄;若她不答应,她对寂珩玉无心,他还能佯装无事地继续以守护者的姿态留在她身边。
不知为何,寂寻竟偏向后者。
他不希望,桑离去喜欢寂珩玉。
即便那是他的主人,他的本身。
第1章 062
“我就知道, 你若是不喜欢我,也不会大老远跟来,还带我去看空海, 那些都不像是你会做来的事情。”
桑离不是迟钝到什么也觉察不出来。
很早之前她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只是不敢确定。在她看来,寂珩玉高高在上, 是万不会喜欢她这样的人的, 也许是缠丝蛊,亦或者是什么缘由。
总之, 她并不认为这份喜欢纯粹。
“不过我不喜欢你。”
桑离拒绝得十分直白, 干脆得听不见一丝犹豫。
寂寻深深凝望着她, 正欲和她说些什么时, 魂魄拉扯, 意识跟着是一阵巨大的剥离感, 寂珩玉竟是强行和他使用了移魂之术。
虽是移魂术, 寂寻却并未去到寂珩玉的身体里。
他只是被寂珩玉的神魂压制, 不能言不能动,却能清晰地透过身体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到听到所发生的一切。
寂寻慌张瞬间, 离奇般的尝试挣扎。
觉察到他的行为, 寂珩玉心神一凌,用了更大的仙力才彻底压制住他。
寂寻没再尝试抗主了, 只是心有不甘地看着这一切。
寂珩玉从容地接受了寂寻的身份和位置,淡问:“为什么。”
桑离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对待不情愿的事情,她向来不会拖泥带水, 即便面对寂珩玉,桑离也没有半点言辞掩饰的, “我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寂珩玉又问,“何种不公平?”
起先她没说话,神色闪烁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又指了指他的心脏。
寂珩玉几乎忘记了这颗心的存在。
待她提醒,才清晰感受到胸膛里心脉震颤的声音。
欲望强烈,翻腾似海。
是他想如何压制都压制不住的澎湃和汹涌。
寂珩玉指骨收紧,刹那间领悟了她的意思。
桑离缓缓收回手:“缠丝蛊让你喜欢我,想救我,这是缠丝蛊传递给你的情感,却不是你本身的。”
[却不是你本身的。]
若是本身呢?
寂珩玉喉结滚动,腾升的欲念想要让他问出这句话。
“而且你还有婚约在身,纵使你和司荼都不情愿,却也是尽人皆知的。”桑离抿了抿唇,“我觉得这样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