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这纸婚约都是寂珩玉痛恨的东西。
如此提醒他,让他可气中带有几分可笑,也当真冷笑出声,“你倒是清醒。”
“不是清醒。”桑离急口反驳,“我就是想和你说明白,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深思熟虑后才拒绝的你,不是敷衍。”
“倘若没有婚约呢?”
寂珩玉忽然而来的追问,倒是让桑离愣了一下。
月光纠缠树影,他眼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也比任何一次都要癫狂。
借着缠丝蛊的蛊惑和心底那点微末的奢求,寂珩玉放弃了与自己抗衡,同时也放弃了那份自持和坚守,他将所有一切都抛诸脑后,仅为自心所求——
“倘若没有婚约,没有蛊毒,倘若我只是寂珩玉,你可会答应?”
没有这些?
桑离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她木讷许久,半晌才讪讪说道:“倘若没有这些,你早该把我杀了。”
寂珩玉跟着怔神,接着捂住眼睛,克制不住地低笑出声。
的确。
倘若没有这些,他根本不会让她活到现在。她只是一个从他生命里划过的,不被他记住名字的影子,连微小的存痕都不会留下。
他的笑声听着有些苦。
桑离从没有看过寂珩玉露出这样的一面,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说点什么,又不敢说什么。
等他冷静下来,桑离才低声道:“而且比起男女之情,我更想做别的。”
她眉眼间堆积着愁苦。
寂珩玉睨过去,心终于是软了,“什么别的?”
桑离说:“没有人会无端去恨一个人;也不会无端爱一个人,我自认没有得罪过凝月夫人,以厌惊楼对她的宠爱和给她的地位,我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你想不明白她为何杀你。”
桑离点头,承认了寂珩玉的猜测。
小狐狸的确喜欢厌惊楼,可是这份喜欢还不足以成为崔婉凝杀她的理由,毕竟她的喜欢是如此的卑微又不值一提,她何必大费周章,三番两次取她性命?
其中一定有别的缘由。
她那一刀刺得干脆,也正中心窝,若她就这样死了也还好;要是她没死……
“她、她死了吧应该?”
桑离心跳飞快,有些后悔没有再补一刀。
她仓皇无措地如同一只找不到洞的兔子,寂珩玉发现有这颗心后,更对她冷不下心了,哪怕担惊受怕也让他见不得。
“和我说说那位……什么夫人的事。”
桑离把已知的东西快速在他耳边过了一遍。
寂珩玉听完,又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桑离被他看得一阵心慌:“怎、怎么了?”
“没什么。”寂珩玉瞥向她怀间的匣子,毫无预兆转移了话题,“本君可以把琉焰珠给你,但你日后,要听我一件事。”
桑离喉头一干。
好端端怎么又扯到琉焰珠了?而且……之前明明是白给她的。
寂珩玉理所应当:“你既然拒绝了我的求爱,我自然不能再白送你东西。”
桑离:“……”
这倒也是。
的确没有白拿人东西的道理。
她点头同意了,“好,我听你一件事。”
见他不准备再提论崔婉凝,桑离也不想继续在这里耽误时间。
她拍拍屁股起身,“那我先走了。”想了想又说,“君上,谢谢你帮我。”
寂珩玉倚靠树干,没点头也没摇头,气定神闲,眉间寂静。
在一望无际的夜色辉映下,他寂寥得像是要碎裂。
桑离死死抱着匣子,终是于心不忍:“等、等我们的事情都解决了,再考虑这件事吧。”
寂珩玉抬眸。
她难为情地说:“就是……关于你是否喜欢我这件事。”
寂珩玉微皱的眉头缓缓疏解,眼中一点点清明,又一点点勾缠缱绻。
刹那间灵海顿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了。
胸腔的贪念是如此炽盛,甚至吞噬掉了他三千年来的所有坚守,一夕之间,全被她改变了。
寂珩玉忍着剧痛抽出自己的一缕魂丝。
那缕金色的魂丝细如头发,他把魂丝递过去:“拿着。”
“这是?”
“我的魂丝,可以掩你气息,保你性命,也能让我找到你。”
桑离哪里敢接。
他并不放弃:“算是约定之物,免得你反悔。”
反悔什么?
谈恋爱这件事??
桑离顿时无语,真真是觉得他有病。
本身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又不会真的反悔,何苦还……抽自己的魂丝,想想就疼。
桑离被迫接下了。
那缕魂丝长眼似的钻到了她的胸膛里,消失无踪,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胸脯,也没再说些什么,抱着琉焰珠迅速离去。
等她走出好远,直到身影远去,寂珩玉也没舍得移开目光。
良久,寂珩玉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出了寂寻。
即便让寂寻出来,寂珩玉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那个夫人……”寂珩玉回想片刻,都想不到一点有关她的东西,“你见过,可有觉得异常?”
知道寂珩玉是为了桑离,寂寻便没有隐瞒,事无巨细地说了:“是有。”
“嗯?”
寂寻:“她体内有摄魂珠的气息,却无摄魂珠的存在。”
摄魂珠……
寂珩玉自是不会忘的。
摄魂珠曾是归墟的镇魂之宝。
它来历不明,既能摄魂凝魄,又能起死人肉白骨,可是一时失手,竟让刚进门仅一年的小修偷去了。
原来的归墟本是接受未修得仙骨的修士入门的,自打这遭,便闭了关门。
寂珩玉也曾去下界找寻过摄魂珠的去处,却是一无所获。
结合桑离的说辞和消失无踪的摄魂珠,那便得来一个推测——
厌惊楼很可能用摄魂珠起了死魂。
想到桑离的灵体,他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你回到归墟接替我,我来跟着桑离”下达完命令,寂珩玉稍微一顿,“还有,以后不要尝试违抗我。”
寂寻并未应话。
等他灵识远去,寂寻终于摆脱了被束缚之感。
说不得是开心亦或是失落。
望着垂下的那双修长十指,他竟想着,若真有一副自己的身躯便好了。
他难过而落寞,却也不得违抗地重返归墟。
第1章 063
桑离连夜赶回凤凰坞。
此处是仅剩灵族的扎根之地。
凤凰坞位居北山和南山正中, 依山傍水,仙地云雾,万年前曾是凤凰居所, 素有小蓬莱之美称。不过灵族并不是居住凤凰坞, 而是在朝凰树的树穴里落了根。
朝凰树高有千丈有余,树穴之内更有洞天。
为了躲避天道追杀, 灵族世世代代藏匿其中, 在树穴里发展而生出自己的文风和生活方式,朝凰树自带的法阵可以庇佑他们不被外界侵袭, 同时也能掩藏气息, 逃开追杀。
多年来, 灵族安分守己, 桑离是唯一一个走出这里的灵狐。
她一路飞回到凤凰坞, 一眼就看到那掩入云顶, 宛如攀天高塔的朝凰树。
透过层云叠叠, 近乎看不到树干蜒长到何处, 树干盘曲着古老而富有年代感的纹理,幻雾当中犹如是虚假的伪像。
她缓缓落地, 掌心覆于树干。
只见一圈金光自掌心溢出, 树干上的纹理如万花筒般旋转而开,一道光门顺应出现, 等她进去后,光门重新闭合。
树穴里跃然着一幅生机勃勃之象。
布叠在头顶的玄天万象模拟着日月流转, 四季更迭,树屋错落无序, 有建在水里的,也有建在枝丫上的, 就连道路也是里出外进,毫无章法,即便如此,却也透出一股桃源风貌。
桑离还是第一次回到灵族,多少有几分无措。
她环视一圈,由于灵族都是动物或植物所化,所以稀奇古怪,长什么样的都有。
“踩到我啦!踩到我啦!”
“踩到了吗!踩到了吗?”
“快踩死啦!快踩死啦!”
耳边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
好像是从脚底发出的声音,她缓缓挪开步子,发现是两只半人半蚁的小孩,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正费劲举着比他们大很多倍的食物。
见桑离抬头,他们也仰起头看过来,尖声尖气地指责:“你看什么看!”
另一人帮腔:“就是,看什么看你!”
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小蚂蚁锁在两人身后,战战兢兢地跟着喊:“你、你随便看……你随便看……”
桑离:“……”
对,灵族什么玩意都有,有蚂蚁也不奇怪。
她让开路,就看到那三只小家伙跌跌撞地进了蚂蚁洞,看样子地下是他们的生活区域。
“啊呀!桑离回来啦!”
终于,有村民发现了她。
这一喊让所有人都注意了过来。
“是阿离!阿离平安回来了!”
“阿离阿离!有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的吗?!”
“阿离都好久没回来了,我刚摘回来果子,阿离要吃吗?”
“我刚下了兔崽子,阿离想吃就拿一只去吃,不碍事。”
村民热情地围在她周围,又是递果子又是递崽子的,让她好一阵拘谨。
“是阿离回来了?”
一道稚嫩的童音插入而进。
村民纷纷让开路,跟着静下不少:“族长,是阿离。”
地面震颤,随即而来的是猛兽的呼喘声。
最先浮现而出的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黑狼,狼身上按有青竹椅,约莫五六岁的女童坐于之上。
她一身淡青襦裙,扎双环髻,绑在发丝上的两个红绒球跟着一颤一颤。
女童生得粉雕玉琢,分外可爱,与外表不符的是,一条比她身量还高的毛茸茸的狼尾巴垂在脚边,一对灰耳朵高高立着。
这便是灵族族长曲佑了。
桑离赶忙行礼:“阿离见过族长。”
“阿离不必客气。”曲佑声线稚嫩,神色却是成熟的,“一路奔波该是累了,快随老身来灵庐歇息。”
一个小孩嫩声嫩气地自称老身,怎么看怎么奇怪,但桑离还是跟着她回到灵庐。
此处是族长之地,一进暖帐,巨狼便匍匐在地,小心衔着她放在了榻上,而后乖顺地趴在脚边睡觉。
曲佑温和抚了抚巨狼的耳朵,大尾巴在地面扫动:“你出门在外迟迟没有消息,老身与阿姐都念得紧。”
听她这样说,桑离的目光不由放在了巨狼身上。
巨狼原本也是灵族,名曲娍,和曲佑是双生姐妹。
五百年前,天道降罚之日。
为掩护族人离去,两人不幸中咒,一个双腿残疾,身形永远只能维持在五岁模样;一个失去人性,生生世世化生身为狼。
“和老身说说外面的事,卜天仪曾经占你有难,我与阿姐还哭了一夜,生怕你回不来。”
浩劫至今,灵族仅存二三百人。
桑离又是唯一一只修炼出九尾的灵狐,对灵族来说弥足珍贵。
当日占她遇难,曲佑忍不住抱着阿姐哭了一天一夜,甚至想着出去寻她,若不是族人生生拦着,她该是离开着凤凰坞了。
桑离避重就轻,把在外面的事情说了一遍。
小家伙双手捧脸,听得入神时,耳朵会跟着一竖,或者尾巴毛炸起,可爱地想让桑离上手捏一把。
不过……
想到她的真实年龄,桑离默默打消念头。
“我这次回来不是为别的。”她取出琉焰珠递过去,“我已脱离魔界,不出意外,厌惊楼正在六界大肆追杀我,他知道凤凰坞是我们的盘踞之地,相信很快会找来。所以我把这个给族长,用来加护朝凰树。”
琉焰珠神光灼灼,让曲佑倍感意外:“这可是神界的东西,你是如何搞来的?”
桑离如实道:“我如今去归墟了。”
曲佑的狼尾巴毛全炸开了,尖声讶叫:“你说什么?!”
桑离知道她在意外什么。
灵族是整个六界不被接受的存在,更别提是在仙界,她此番行为无疑是刀尖走钢丝,稍不留神就会魂飞魄散。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桑离叹气:“不瞒族长,我与天衡仙君误结了缠丝蛊,如今只能暂时归顺归墟,若族长有解蛊方式,可否告知?”
曲佑托着下颌,摇头晃脑一通想,而后眼睛一亮:“这般说来,确实有人可解。”
桑离当即坐直了身躯。
“我师父,巫山渡厄真君。”灵族尚未遭遇天谴时,她与阿姐共拜巫山门下,乃是渡厄真君的闭门弟子。即便天道降罚,真君仍出手相助,这才没让她们姐妹俩遭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