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惊楼哑然失笑。
他笑中藏刀,刀上又裹着霜寒,听在耳边如狂潇刮过,阴寒可怖的很。
“你杀我婉婉,真以为我会就此放过?”
桑离缄默。
倘若凝月夫人真的死去,厌惊楼却是会将她千刀万剐;可是他如今谨慎的和寂珩玉商谈放人,分明是要活着带她回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凝月夫人苟活着一口气。
他是要用她九尾狐的能力为她续命!!
倒是真心可鉴。
桑离冷笑涟涟,未等开口,耳畔传来寂珩玉极为轻缓的调子,说出的内容却并不似声音听懂。
“蠢货。”
桑离眉间闪过惊讶。
厌惊楼额心也是跟着一跳,“你说什么?”
“蠢货。”他骂,“光涨修为不涨脑子的蠢货。魔界的万年基业落你掌心,属实不幸。”
寂珩玉一下一下晃着玉骨扇,侧脸光暗勾叠,神态平平,唯言语起落间的轻视是真。
厌惊楼近乎克制不住火气。
拽紧缰绳的那只手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脖颈青筋暴起,似要挣破皮肤。
马匹惊起,咴咴嗥啸。
他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寂珩玉继续讽刺:“你偷我那摄魂珠只为给你的情人续命,但是你怎能确定,她就是你要救的那个人?”
厌惊楼厌透了他这高高在上的语气。
千年以来,落婉婉是他凝结在心口上的一块疤,别人挖不得,更见不得,他失去冷静,声音近乎是撕裂而出:“我在摄魂珠上藏有一滴魂血,怎会出错?你若不把桑离给我,我便让你和她都回不了归墟!”
“呵。”
寂珩玉轻飘飘一声冷笑。
“是啊,所以我问你,它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那这个人就一定是你要找的?若摄魂珠在一头猪身上,莫不成你也要封这头猪为夫人?”
厌惊楼哑口无言。
一旁沉默的桑离曲紧指骨,瞬间明白寂珩玉话语里的意思。
厌惊楼懒得与寂珩玉争执。
他眼中的癫怒层层散离,只余过分的冷静。厌惊楼一连召出两个傀人,再施展移魂换位之法,两个傀人替换了白纸人原本的位置。
傀人一前一后将之包围,密闭阵跟着展开,仿若牢笼把他们困在这一方天地。
忽然至起的危机惊动大眼崽。
它瞬间冲破袖口,雀儿大小的身形刹间扩大,咆虓间便喷出一团火球。烈火蔓延,腾地烧红了半片密林。
厌惊楼额心狠狠一跳。
他脊骨绷紧,“镜魔。”
透过傀人双眼,厌惊楼不禁笼向她。
桑离一袭粉白裙衫站在飞蹿急火当中,曳曳融融像被吞噬的一株哑草,却遮不住眸中清凛,似凝结在火色下的两滴露珠。
大眼崽死死拥护,疯了般再次冲来。
厌惊楼的目的是试探她藏得那团东西是什么,如今试探出来了,也没有折损傀人的打算。
他避开大眼崽,对着寂珩玉留下一句话——
“寂珩玉,带着她,你迟早后悔。”
密阵撤离,厌惊楼把傀人召回。
“魔尊……”少俊的眼神颇为担忧。
厌惊楼停在原地,半晌幽幽抬眸:“你可知天道为何绞杀灵族。”
少俊诚实摇头:“属下不知。”
“帝启殒身后,魂丹破碎,与开启天门的镇天石一同散落在某片土地。至此,土地诞落生命,土地万物顺势开智,灵泽万生。”
少俊惊讶地说不出话。
厌惊楼眼梢拧着一团戾色,他不急,只要他抓着这个把柄,桑离迟早会乖乖回来。
“我们走。”
“不追了?”
“不追了,先去看凝月夫人。”
少俊跟上厌惊楼步伐,还是不明白,灵族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
傀人走了半天,大眼崽依旧不放松警惕,对着他们来去的方向龇牙咧嘴。
从厌惊楼说完那句话后,桑离就尤为沉默。
大眼崽觉察出她心情低落,又变成小团子,跳到她肩头一个劲儿蹭。
她摸了摸它的脑袋,余光悄然无息地落了过去。
寂珩玉正施法灭火,姿态闲散,并不受那话影响。
“君上……”
“嗯?”
“你带我去小重山,又说出那番话,是不是认为……我才是……”她抿唇,不肯把话说下去。
“是。”
桑离疲惫地耷拉着肩头。
其实她隐隐约约地也有了这个预料,然而不敢细究。毕竟小狐狸已经死去,就算小狐狸才是厌惊楼的白月光,这一切也将毫无意义。
她死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桑离无端难过起来。
自来到这个身体,自接受她的所有,一旦想起就会难过,那是对一个女孩子感同身受的不甘与怜悯。
她眼眶泛红,心里头一揪一揪的疼。
桑离特别想说要不就算了,她不想和厌惊楼有过多的牵扯,一旦证实真相如预料这般,几乎能想象到厌惊楼会怎样纠缠。
毕竟真正的小狐狸已经死去。
不管厌惊楼是惭愧,还是道歉,她都没有办法心安理得接受,更不会替她原谅。
但也知道这是没可能的事情。
崔婉凝还没死,若小狐狸才是救过厌惊楼的人,她更要揭发她。
桑离决定了。
一旦揭露真相,立马告诉他小狐狸已经死去,断了他的念想!然后再捅他一刀,给小狐狸报仇!
“君上我们快些走。”桑离想着又激动起来,一把拽住寂珩玉的手,“我们快些去小重山。”
她手小,勉强只抓住他三根手指头。
凝着那几根绵软的手指,寂珩玉纹丝不动。
“本君又不想去了。”
桑离怔怔回眸。
他变得突然,让她半天都捉摸不清他什么心理。
“为何?”
他用那双冷清的眸子囚着她的眉眼,“本君怕你们……”他说了四个字——
“旧情复燃。”
?
???
旧情复燃个鬼!
见鬼的旧情复燃!!
桑离气得跺脚:“寂珩玉你这和直接骂我有什么区别!”她颇为愤懑道,“我就是和一头猪,一条蛇,路过的一匹马,也不会和他旧情复燃!”
寂珩玉自从略过猪和马,只记住了那条蛇。
他愉愉悦悦地勾了勾唇:“那说不好,本君辛苦一路为你奔波,若你找回记忆,转而投入他人怀间,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桑离听得生气,便也奋力甩开他手,“爱去不去,我也用不着君上奔波。”话语间还夹枪带棍地讽刺,“君上日理万机,您还是先回归墟吧,本来这也是我的事,犯不着您费心。”
说完这话,桑离拍怕大眼崽,准备骑着它直接飞往小重山。
寂珩玉本是想简单激将一番,讨要个承诺。
如此可好,惹她生气,真真是得不偿失了。
眼瞧着她真要离去,寂珩玉无奈拽住她手腕。
“君上您抓我做什么?”
“我错了。”他微低头颅,“桑桑,求你让我费心。”
自昨日退让后,寂珩玉今日的低微显得更为熟练。
甚至懒得再维持所谓天衡仙君的面子。
他承认,他只想跟在桑离身边,抛弃身份,抛弃归墟,和她云游四方,便是行走在这风景缺缺的荒林里也是好的。
想跟着她。
一辈子跟着。
不管她是谁,妖也好,魅也罢,便真是那世间邪妄,也是他一人之天幸。
——他好想囚着她。
桑离唇齿间发麻。
比起他的高高在上,垂眸软言的寂珩玉更让人不安。
她试着挣挣手腕,换来他更大的力气。
桑离喉间生痒,艰涩开口:“抓疼了。”
寂珩玉不情不愿松了力道,却也没有因此松手。
她妥协:“你是君上,我是属下,您想跟着,我自然拦不得你。”
寂珩玉听罢心情跃然,眼角弧度弯了弯,“你若是想……”
“天快黑了!”未等她把话说完,桑离便迅速转开话头,“君上我们快走吧,运气好的话还能去城里找个下榻处。”
寂珩玉不急,更没有再作纠缠,好脾气地让她糊弄了过去。
第1章 072
魔域, 崟洲城。
五位药司轮流守在芙蕖宫,在各种灵药和术法的堆积与加固中,崔婉凝得以保留一口气, 然而目前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命虽保住, 魂魄却有分离之险。
厌惊楼疾行一夜,风尘仆仆赶回魔宫。
他大步闯入内殿, 衣襟沾尘, 眉眼间沾染着一路而来的潮气。
满屋子的人接连跪下。
厌惊楼顾不得让他们起身,自行来至床前, 折首观察着她的情况。
崔婉凝本就身子骨纤细, 一场重伤更让她掉了不少肉, 苍白的面皮裹着枯瘦的身形, 生命力即将落坠。
厌惊楼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回首问:“如何?”
药司们皆知崔婉凝在他心里头的重量。
这两个字不单单指着崔婉凝, 也关系着他们的生死。
俯首于地的药司虽恐惧, 但也不敢隐瞒:“恐是……渺茫。”
厌惊楼眉目骤锐, 灵压排山倒海倾覆而来,顿时震碎满殿瓷器。
药司不住磕头求饶, 吓出满身冷汗。
“夫人魂如游丝, 神魄难聚,若不是梵杀花勾魂引命, 怕早就……”
厌惊楼越听越烦躁。
他摆摆手让众人下去,兀自坐于床榻紧紧攥握住崔婉凝的手。
——握住的是一把冰凉。
在一片漫长寂静中, 他一瞬不瞬凝着那张昏沉面容。
明明心烦意乱,寂珩玉的那番话却又顺势钻入, 让他在沉痛之余又生出几分动摇。
第一次找到崔婉凝时,是动乱的。
那时凡间正逢乱世, 她跟随流民逃难。
厌惊楼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明白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曾在那颗摄魂珠上凝结了自己的一滴魂血,若摄魂珠依旧保不全她的性命,也可以让她转世轮回后有所依仗,至于那滴魂血,是为了能让他在茫茫人海一眼找到她。
不会错的。
他不可能弄错的。
厌惊楼打消念头,转而却想到……
他并没有亲手将珠子交给落婉婉。
那日的厌惊楼被寂珩玉折断脊骨,是凭着一口气生生从罗刹山爬回的小重山。
他快死了。
苟延残喘着,趴在湿泞的雨地里遥遥看着落府的方向。
是丫鬟?
厌惊楼忽而一震,沉落下去的眉目多出一丝怀疑。
对的,他把珠子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
似是僵了骨头,厌惊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要探究出什么。
那点怀疑扩大,愈深,近乎再也兜不住时,崔婉凝醒了过来。
意识还处于混沌,却被他的眼神狠狠吓得一颤。
崔婉凝强撑着疼反握住他的大掌,“阿厌。”她声音娇柔,带着天然的脆弱。
厌惊楼睫毛一颤,所有神色都跟着敛去。
“可有好些?”
“你回来,我自是好些。”崔婉凝连声咳嗽,眼里一点点绽出光,那点微弱光芒让她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
崔婉凝吟吟浅笑,“阿厌能陪着我吗?”
“嗯。”
“那你上来。”她艰难地往里面挪动,想给她腾开一个位置。
厌惊楼怕她牵扯伤口,犹豫几秒,脱去长靴躺在了里侧。
她翻身靠在他怀间。
厌惊楼衣袍上凝着浅淡的血腥气。
他嗜杀,这股味道几乎一直长伴着他。
崔婉凝每次见他,都恐惧于这股气息,厌惊楼也明白,便每次来芙蕖宫前,都好生清洗一番,这回匆忙,哪里还顾得上净身。
与之不同的是,她身上裹着药气。
苦中夹香的气息又让厌惊楼一阵恍惚。
落婉婉自幼身子单薄,据说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她长锁闺阁,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除了府邸外的几条长街,哪里都去不了,她憨笑着告诉厌惊楼,她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她很开心。
落婉婉还说,她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小重山,他日若能病好,就和他一起去长安看花,若不然就去天山赏雪,哪怕是在竹林听雨也是极好的。
那时厌惊楼嫌她话多,未给一句承诺,她却自顾自地和他做下约定,满目憧憬,似是看到那一日近在眼前。
唯可惜,她到最后也没走出小重山。
厌惊楼回去过一趟,正逢夺嫡之乱,党派之争令整个朝堂岌岌可危,落家作为谋党其一,除了长子战死,余下家眷均被流放至荒洲,落婉婉的墓也极端的反党盗害的破败不堪,风吹雨打间,连墓碑都失了踪迹。
她的残骨散落不明,厌惊楼难以寻全,便重新给她立了新坟。
说来可笑。
他与落婉婉间未诉情肠,未施名分,却在立碑时,私心作祟下刻写了厌惊楼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