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抽疼。
往复记忆如附骨之疽,碾得他呼吸欲碎。
崔婉凝依在他怀间,轻飘飘的身体没有丝毫重量。
若在以前,他会心疼,会愧疚,会不安,可是如今,所有情绪都被怀疑据占。
他真是找错了?
厌惊楼不想承认,除了落婉婉,漫长岁月模糊了他的许多回忆,仅记得那丫鬟大她两岁,她本是要卖到娼馆的,婉婉路过,见之可怜,便买来救了贴身丫鬟。
婉婉说她很好,救过她的命,万万不会背叛她的。
两种情绪在脑海中对立,冲撞间让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眉间戾气愈深,脸色也笼罩着一层灰蒙。
“阿厌是不是许久都未合眼了?”
他闷沉一应:“嗯。”
“那我给你唱曲儿。”
厌惊楼恹恹耷着眼皮。
她闭眼,嗓音因虚弱变得飘忽难定——
“秋月兮,秋月兮,遥遥蟾宫星汉,佳酿一杯折心愿……”
调子很慢,气息跟着断断续续。
恍然间让他回想起中秋时,她不小心沾酒入醉后,靠在他肩头唱的小调。
“一愿仙路漫,今夕长相见;
二愿知相意,年年岁岁……惹相念。”
她说曲子只唱给他听。
因为[我心念你]。
可婉婉是名门小姐,他一穷二白,一无所有,随意倾许诺言,只会伤害她。于是他毅然前往归墟,想着若有学成,再给她寻颗长生丹。
厌惊楼呼出口浊气。
度中秋那日只有他们二人,不会有别人,他不会寻错人。
厌惊楼犹豫须臾,缓缓伸手抱紧崔婉凝:“别怕,我会救你。”
不会再错过她一次了。
定然不会。
“阿厌,我好疼……”崔婉凝不住呼痛,“想来是要死了,所以也不怕说来惹你厌恶。”
厌惊楼说:“你不会死。”
她摇摇头:“听闻九尾灵狐可起死化魂,我毕竟是人族,有生的羸弱不堪,说不定早晚会有疲癃残疾的那一天,我只是害怕离你而去,才动了杀她的心思……”
她越说,厌惊楼攥她攥得越紧。
崔婉凝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然而一波一波袭来的疼痛又让她昏昏沉沉睡去。
耽误不了多久。
厌惊楼下颌绷紧,精神犹如一把拉满的弓。
他二话不说抱起崔婉凝,便往外赶。
“魔尊……”
怀里的女子轻薄似一张纸,他走得虽快,却稳妥地没有颠到她的身躯。
厌惊楼沉声对少俊命令:“叫上所有药司,再寻一支暗卫,随我前去剿杀桑离。”
少俊额心一跳,“桑离如今是寂珩玉的人,尊上又重伤未愈,怕是……”
他的余光凉凉扫去,顿时让少俊断音,“是。”
厌惊楼抱着她坐上轿撵,轻声安抚:“等我找到桑离,立马救你。”
**
临近小重山,两人却被拦于关口。
守关的并不是士兵,而是各山各门派遣出来的除魔修士,从派头来看,还都是大家族的子弟。
桑离和寂珩玉都藏了气息,外表看来,就是两个相貌优越的名门贵胄。
“能方便透露一下里面发生何事了么?”
她半张脸掩在面纱下,气息无害,不禁让守卫放松警惕:“邪祟祸城,至今流窜在外,不少修士都遭了毒手。”
桑离说:“我们只是想从这里去往小重山,不逗留的。”
他摇头:“明夜凌晨,众门派将在此处诱敌入阵,姑娘若是不着急,便多等一日吧。”
没有法子,两人只能先回到就近的小镇落脚。
邪祟搅得人心惶惶,不小的镇子空空落落,人都跑到了别处避免,不能走的百姓也都是紧闭门窗,大街空无人气,一地萧条。
二人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家开门的客栈。
好不容易碰到个人,桑离自然不会错过打探情况的机会,“店家,你知道关口发生什么事了吗?”
店里没有小二,后厨忙碌的是他的儿子儿媳,他和妻子负责上菜。
见他们面生,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本地人,店家便如实相告:“不瞒二位,最近这西洲山不太平。”
“此话怎讲?”
“不少人都失踪了,据说都是被那邪祟掳走的,总之你们最好不要往关口那边的方向去。”
桑离问:“可有人见过那邪祟?”
店家身子一抖,好不畏惧地说:“见过的人都死了,谁敢见那东西。”
他不想过多谈论,匆匆上完菜后便随妻子一同躲到了后厨。
桌上摆放的都是些清淡小菜,看得人没什么胃口。
桑离给寂珩玉倒上酒,正犹豫要不要提出绕路时,一行人踏进门槛。
“小二!上几壶酒水来!”
男人啪得下把剑放于桌上,随同行二人一道入座。
他们着道袍,束道冠,从装束来看,正是无定宗的弟子。
“来喽客官,几位道长想吃些什么。”
店家点头哈腰,比起面对他们,对待这几人的态度明显殷切许多。
“几盘酒,几盘菜,有的都上来。”
“好嘞您等好。”
忽然,那三人看了过来。
他们眼里的光跟着一亮,交头接耳不知嘀咕着什么。
桑离假装饮酒,却见藏在袖口里的大眼崽躁动起来。
第1章 073
它呜呜低吼, 烦乱在袖里打圈,即便是给画骨翎咬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反抗或是逃避, 和头无头苍蝇似的在漆黑的宽袖里乱窜。
动静过大, 惹得寂珩玉注意过来。
桑离死死按着袖子不让声音传出去,又警惕朝那边一睨。
他们并未听到这点微末响动, 倒是专心盯着她这双眉眼看。
桑离的视线犹如某种鼓舞, 让其中一人举杯笑来。
她无语噎住,等大眼崽安静下去, 小心翼翼松了手。
两人这半天已经喝完酒也吃完了菜, 但寂珩玉仍没有离去的意思, 她便也只能坐着等。
半晌等那桌的酒菜上来, 男子对店长嘀咕什么, 不多时, 面前就多了一壶清酒和一盘熏肉。
“这是那几位道长赠姑娘的。”
寂珩玉闻言神色浅淡, 搁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下。
桑离正要让店长把东西拿回去时, 正中之人在同伴的嬉笑声中起身走了过来。
随着靠近,原本安静下去的大眼崽再次低吼。
她一把捏住了它整颗脑袋。
“姑娘不是西洲山的人吧?”
这人面相嫩, 就是看着轻浮, 若不是那身衣裳加持,与外面那些油嘴滑舌的纨绔也没有不同。
桑离见寂珩玉不说话, 只能强忍不耐对男子说:“我与兄长只是路过。”
“在下怀安,是无定宗内门弟子。”
他刻意提及内门, 摆明是想让桑离刮目相看。
想到大眼崽那反常的反应和关门之内的情况,桑离也适当露出惊讶和钦佩的表情。
怀安受用, 竟直接在寂珩玉对桌入座。
他倒酒过去:“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唤我阿离便可。”
“阿离姑娘是要和兄长去哪儿?”
“我们去小重山探亲,不承想被邪祟绊住了。”她露出几分恼色, “道长也是为邪祟而来吗?如此大的阵仗,让我和兄长很是忧虑。”
“是也不是。”怀安笑道,“那邪祟偷了宗门的一件宝器,我们是为了……”
“怀安——!”
眼瞧着他要说下去,后面的人及时喊了一声,面露紧张,很是不赞同他的行为,可见这应该是一桩隐秘事。
怀安却是满不在乎撇撇嘴,继续说道:“那邪祟盗取的是仙家秘宝浮世铃,此宝珍贵,我们是为了拿回宝器,才来到这西洲山。”
桑离顺势问:“这宝贝有何用途?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见她来了兴致,一股满足油然而生,鼓鼓囊囊堵满胸膛,他自动忽略了身旁的寂珩玉,挤眉弄眼:“这可是不能说的,不过……”那双目光肆意地在她面纱下游弋,“姑娘若是让我瞧一眼你的真容,说不定我愿意透露一二。”
他贪婪盯着雪白面纱下鼻梁的弧度,甚至幻想出她的唇形,未过三巡,就醉得神志不清。
寂珩玉放于桌下的手轻黏,一个黑点自指尖钻了出去,迅速飞到了他的腿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怀安惊哼声,低头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一道阴影覆盖而上。
怀安抬头,看到一直一言不发的男人站了起来。
刚才他刻意掩藏着气势,如今起身,才让怀安注意到他的好皮相,还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气魄。
“该歇息了。”寂珩玉朝桑离伸手。
她把手放过去,由他拉着带起,跟着他上了二楼客房。
待回房,桑离才问:“你先前对他做什么了?”
寂珩玉眉眼淡淡,瞧着心情不利爽:“寻踪虫。”
说着摊开掌心,一只金色虫子自指尖飘出,谈话也随之而来。
“师兄莫不是看上那姑娘了?”
“虽看不清脸,身材倒是不错,若师兄喜欢,待到晚上用点迷魂咒,她绝对乖乖任你搓圆弄扁。”
几人间的谈话越发得污秽不堪。
桑离倒没什么生气的感觉,倒是寂珩玉,眼底蒙霜,鸷气更甚一层。
好在对方很快转移了话题,“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还有要事要办,等忙完了,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陆青和这狗东西真是下贱,即便变成那副模样也要让我们不安生,等我抓到他,定要千刀万剐了!”
几人语气深恶痛绝,桑离听得为之一振。
陆青和??
她不确定是不是她所知的那个陆青和,想继续听下去时,几人转移话题,开始聊一些没有营养的内容。
寂珩玉暂时收回寻踪虫,室内又是一片寂静。
桑离沉思着,他们称是为了仙山宝器才来到的西洲山,如果他们口中的那个人真的是她知道的陆青和,又和宝器有什么关系?
还有大眼崽,态度也十分奇怪。
四下无人,她将大眼崽从袖口里放了出来。
刚才她捂了半天,到现在大眼崽都没有恢复过来,软趴趴地倒在桌上昏睡着。
她顿时愧意,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大眼崽黑不溜秋的肚皮,这么一戳,大眼崽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回想先前危机,它瞬间做出迎战姿态,龇牙咧嘴四下环视。
桑离安抚:“他们不在了。”
大眼崽这才轻松几分。
桑离双手托腮,看向大眼崽的目光带着安抚之意,“大眼崽你不要怕,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欺负过你?”
桑离见过的镜魔是无所不惧,对待敌人有同归于尽之勇气,绝不是大眼崽这样的。
他在不安,甚至是害怕的。
桑离只能想到它被无定宗的人伤害过。
大眼崽身上到底遭遇了什么,这也让它更加好奇。
这些话似乎是戳破了它的痛楚,它哆嗦着用双手堵住耳朵,战栗得不像话,最后索性化作一团黑雾,把自己藏了起来。
很快又显形,高瘦的身体蜷缩在房间角落,过长的指头指着旁边的方向,猩红色的瞳孔因为惧意扩大,“咕噜……欺负。”
桑离心里一跳:“他们欺负你?”
“……嗯。”大眼崽点头,变相承认了。
“血……我的,炼术……。”
桑离听得懵懵的,不禁看向寂珩玉,“君上,它这是什么意思?”
寂珩玉慢悠悠倒茶,摇头:“我听不懂。”
桑离再次愣住。
听不懂?也就是说只有她能听到大眼崽说的话?
“可是……它说的不是人话吗?”
寂珩玉微微叹息,手中茶盏轻缓落下:“四海言语尚不互通,更别提相隔幻海的另个虚空。桑离。”他叫她名字,表情里的肃沉让她深感心慌,“三千年来,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可以与祟魅交谈之人。”
在他们听来,镜魔就是发出了一段没有意义的咕哝。
很久前她和第一只祟魅交谈时就让他产生了困惑,可是随之而来的意外没有留给他缓存的时间。等遇到大眼崽,一开始他只是以为是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逐渐才发现两人的确可以正常交流。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面对着桑离懵懂的脸颊,寂珩玉道:“除我之外,不准透露给任何人。”
他用的是“不准”,语气不算温和,算得上是一种警告。
寂珩玉在桑离身上看到了一层裹着的谜团,也许连她本人都没有看清,他需要层层剥开,在这之前,寂珩玉希望以自身护她安宁。
桑离吞咽口唾沫,凑上前小声询问:“那你之前都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嗯。”
桑离颇为讶异:“那你怎么都不说?”
寂珩玉深敛眼睑,“我没有这种嗜好。”
桑离:“哦。”然后看了眼那只寻踪虫。
寂珩玉忍无可忍,为自己辩解:“这是例外。”
她没再追究,把大眼崽说过的几句话原封不动复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