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着墙壁,紧握着腰间那半块玉佩,嘴里喃喃:“花落春不语……”
铃铛声落,她的眼睛闭起。
一切归于终结。
夜土黄沙,邪祟一直低着头,尝试将那两块碎玉拼接在一起,最后终于拼接好了。
一块写有陆青和。
一块写有林湘儿。
他握着玉佩,用粗狞的桑离发出怪异的腔调——
“花落……春不语,应许深深意。”
他的声音被风揉碎了。
“阿青,我们在一起吧。”
“好。”
陆青和一直想告诉她,他一直在找她,从她消失的那天到现在,没有一刻钟是放弃的,他深信着他会找到她。
“我觉得无定宗并不是我想的那么好,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盖个茅草屋,或许……养几只兔子?”
“好。”
陆青和很怕林湘儿恐惧她的模样,但是他知道,她不会的,她会像昔日每一天,温柔地擦拭他的伤口,亲吻他怪物的面颊。
“你同意啦?那你……真的肯舍弃修为,与我归隐凡尘?”
“不是舍弃。”那时他说,“是拥有。”
可是他拥有的,呵护的,深爱的,所有一切,都被他曾经崇敬的,效忠的,给摧毁了。
邪祟把玉佩扣在胸前。
满腔怒遏难以发泄,对他来说连悲哭都是一种奢望。
陆青和的眼神里渗出决绝之意,半身化雾,飞向夜空。
他所去的方向是——
无定宗!!!
桑离大骇,不用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是现在的陆青和是人见人打的邪祟,不少修士都等着要他的命,就算他运气好闯入无定宗,也破不开山阵!
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大眼崽,追过去。”
桑离一拍大眼崽,骑上它便要追赶。
大眼崽腾空飞起不过千米,便发出震天动地的痛喊,羽翼不稳,坐在它背上的桑离跟着东倒西歪,身体与之一起坠落。
眼看要触上地面碎石,大眼崽索性收回翅膀,死死环抱住她整个身体,没让她遭受一点伤害,再听一阵闷响,它的脊背摔上石尖,鲜血横流,意识也跟着晕厥过去。
桑离着急地挣脱它紧缩的双臂,还没来得及担忧大眼崽的情况,涌至身后的杀气就让她抬起手腕,展开画骨翎以作抵挡。
“哼,你倒是长了几分本事。”
桑离愕然转身。
厌惊楼身骑烈马浮于半空,他的目光居高临下,不给桑离丝毫喘息的机会,左手虚虚一握,一把弓箭现于掌间。
拉成满月的赤色弓箭如同燃烧的火鸟。
咻。
箭羽携火,直冲命门。
桑离闪身躲避,然而那箭更快一步,箭雨穿透她身体,没有消失,而是形成一张网锁住了她体内的四方灵州,同时也锁住了她的灵丹。
窒息般的痛感让她呕出一大口血。
寂珩玉无法帮她分担灵府碎裂,这让她颇为痛苦,两股力道在心海拉扯,一道剥离她的神魂;一道又与之相抵,她头晕目眩,双脚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厌惊楼下马接近。
他走得不快,身姿平稳且有力。
极度虚弱时,九尾会显形护主。
九条尾巴一条一条在身后绽开,光华熠熠,将四方笼如白昼。
厌惊楼五指呈爪形,指甲延长,他是想一条一条夺走她的九条命,再挖了她的灵丹。
“咳!”
桑离艰难地朝后挪动。
她吐出一口血沫子,双手撑地,慢慢支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桑离虚弱地靠着晕厥过去的大眼崽,仰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
她的眼神里毫无退却,更无恐惧,如一摊枯掉的井,静静地看着投掷来的凄落的月光,还有他沉凝不闪的神色。
一瞬间,厌惊楼忽然生出犹豫。
桑离捂着腹部,哑声开口:“再杀我前,我想说几句。”
厌惊楼:“遗言?”
桑离摇头:“我不会死,起码不是今日。”
厌惊楼被她无端惹笑,“你倒是自信。”但是也确实生出几分好奇,“你说。”
桑离指着邪祟跑走的方向说:“刚才跑走的那只邪祟看见了吧?他身上有个浮世铃,只需一滴血,那铃铛就能显现出前世今生的记忆,我见识过了,是真的。”
厌惊楼沉目:“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喉头痒痒,腹腔更是火辣辣的不好受,她硬是把涌上来的污血与咳意一同咽回去,闭了闭干涩的眼,“崔婉凝根本不是你要找的人,只需浮世铃照显,你便能看见真相。”
“满口胡言——!”
果不其然,这些话再次触怒厌惊楼。
他的眉眼因为过度躁意而变得狰狞,“桑离,你不要以为本尊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杀她妒她,如今又想污蔑她!她是落婉婉,这点不会改变!”
桑离漠然应对着他溃灭的理智,“是不是,找到浮世铃,一试便知。”
厌惊楼眸光一闪,忽而清明。
他笑起来:“我凭什么听你的?这是我早已认定的事,我只需你的妖丹救她性命,根本没必要听你的死前蛮缠。”
桑离扑哧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甚至忍不住地笑歪在一旁。
“厌惊楼,你承认吧,你根本没有勇气,你就是个懦夫,小人!”她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变得尖锐而讽刺,“虚伪不过你厌惊楼。”
这些话语尤为尖利砭骨,额心跟着一跳:“你说什么?”
桑离根本不惧他,所出之言字字诛心:“那个所谓的落婉婉不过是你年少不得的遗憾,崔婉凝是真是假,与你之言根本无需在乎,你认定她是,她就是,因为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寄托。”
“从头到尾你弥补的都不是落婉婉,而是你自己。你怕你所做是空,所求是假,苦心经营的深情只是一捧水,所以你不敢求证;你对崔婉凝好,赐她一个皓月的名头,可你扪心自问,这点所谓的好满足的是她,还是你自己?你真的爱她吗?你真的从未怀疑过吗?”桑离越说越快,越说越刻薄,“你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还是只是感动自己的虚意。”
“所以……”
她冰冷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不虚伪,谁虚伪?你不懦弱,谁懦弱?”
第1章 077
厌惊楼不肯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被桑离戳破了真实想法。
五百年来, 他把崔婉凝悉心养在身边,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昔日爱人的影子,然而什么都没有, 每每看去, 看到的都是陌生。他不想去深思,不想去细究, 甚至每当产生怀疑时, 都会迅速打破它。
她的身体里有梵杀花,那是他舍命换来的东西, 怎会说谎骗他?
他和落婉婉上辈子没可能;这一世必须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执念。
她说他虚伪?
她怎么能??
厌惊楼记了落婉婉有千年, 只要能找到她, 能救她, 就算要他命也在所不惜。
她明明什么都不懂, 明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局外之人, 凭何指责他?
“我救过你一命, 如今我要把它收回来。”
厌惊楼步步逼近, 狞厉的眼神须臾间转为平和。
对待一个将要死在自己手上的猎物,任何情绪都是没有必要的。
疾风而起, 五指利如钩爪, 眼看要刺穿她胸膛之时,波光一般的壁障阻挡了这一击。
余光瞥后, 一道白影经风吹入眼帘。
桑离跟着撩动眼皮,看到一人慢慢进入视线。
寂珩玉步伐轻缓, 像极了一轮高天孤月,从容地朝这边走来。
他手上还桎梏着一个人。
女人。
女子虚弱得如同一盏将灭的烛灯, 纤细颈项落在他掌心虎口,寂珩玉向来不懂得何为怜香惜玉, 即便是对待只提着一口气的女人,也没有见得丝毫留情。
长久的牵制让她的表情分外痛苦,与之相反的是,寂珩玉眉目间游弋着的漠然。
厌惊楼指骨绷起,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似要炸开——
“寂珩玉。”
寂珩玉瞥了眼浪费靠在石堆前的桑离。
她半身染血,发丝凌乱地贴着颈窝,觉察到视线,甚至仰头冲他露出一个格外温暖好看的笑容。
心中生刺,神色更显疏然。
厌惊楼也恍然意识到什么,粗暴拽起桑离,将尖锐的指尖抵上她的脖脉。
“放人。”
寂珩玉仍是无波无澜。
他骤生怒火,指尖一点点嵌入她雪白的皮肤。
寂珩玉依旧没有动。
桑离近乎能猜到寂珩玉要做什么,两人绑合缠丝蛊,就算厌惊楼真的将她千刀万剐,百般折磨,她也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而寂珩玉……寂珩玉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反噬。
“寂珩玉!”桑离情急之下叫他,“别犯傻。”
倘若被厌惊楼发现两人的不同,他的后果可想而知。
结果这些话落在厌惊楼耳边便成为她怕死前的求饶,心底不屑,更加没把她之前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放心,我不会杀她。”寂珩玉的唇边挂上一抹颇为诡谲的笑,“相反,我会救她。”
厌惊楼瞳孔缩动,难以领会其中意图。
只见寂珩玉取出一颗还魂丹,强行塞到崔婉凝嘴里,强行用丹药巩固了她的一丝生机。
厌惊楼惊骇之余更是心慌,担心这是毒药。
未曾想崔婉凝神色复苏,似有好转之象。
厌惊楼难知他其中意图,只是更加警惕地捏紧了桑离。
“阿厌……”崔婉凝摇摇欲坠,清醒后第一时间想朝厌惊楼扑过来,却发现自己正在另一个男人的手上。
寂珩玉那双犹墨染过的眼瞳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渊,平沉相视,凶意毕显。
她昏睡许久,虽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向来敏感的第六感告诉她处境并不安全。
崔婉凝很想继续晕过去,然而头脑清醒,身体是这段时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寂珩玉摊开掌心,一株让桑离颇为熟悉的嫩芽钻了出来。
他垂眼,语调平平:“这株厌春藤可以让你的所有谎言真相大白,可是……若让你这般死去,属实无趣。”
崔婉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将求救的目光落在了厌惊楼身上,“阿厌,救我!”
“寂珩玉,你若敢动她,我便也杀了桑离!”
说着指甲没入一寸。
在鲜血奔涌出来的同时,伤口一点点浮现在他脖颈,很快又被寂珩玉用术法止住鲜血,仅那点微末的伤口也没有过多吸引厌惊楼的注意。
桑离吓出一头冷汗。
他在厌惊楼面前这般做,和刀尖舔血有什么区别?
谎言,真相大白。
崔婉凝仅从这两个词就推断出来他们争执为何,一时间心乱如麻,脸上刚升起的那点血色也被苍白掩埋。
寂珩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底的惊恐,笑意更深,生怕她还听得不够清楚,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会带你这位凝月夫人寻回浮世铃,至于桑离……她本就是你派过来的细作,你用她威胁不得我。”
寂珩玉表情中的散漫根本不似作假。
厌惊楼听后也有一丝犹豫,他紧紧抿着唇瓣,最后仍没有放开锢钳住她的那只手。
在两方对峙时,桑离时刻不忘逃生。
她四处观察着周围情况,当注意到大眼崽动了动的翅膀时,眼瞳亮了。
桑离背后的指尖一勾,下一瞬,苏醒过来的大眼崽飞身冲来,先是朝他手腕飞出雷闪,烫意让厌惊楼指尖瑟缩,就是这躲闪之际,大眼崽一口从他手上叼回桑离,扑腾着翅膀往寂珩玉那边飞。
厌惊楼抬手召出一道术光,寂珩玉同时展开玉骨扇,术光与折扇在半空相抵,将大地劈开黑焦一道裂缝。
同时,巨大的冲击力把大眼崽掀飞到了寂珩玉脚边。
摔得很疼,可是比起兴奋,这点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好耶好耶——!”
“大眼崽你好棒!!”
“太聪明啦大眼崽!!!”
桑离没想到会进行的这么顺利,逃出生天的喜悦让她忘记了伤势,抱着大眼崽一顿猛亲。
彩虹屁铺天盖地砸向它,大眼崽先是傻愣了会儿,随后又呼噜呼噜地和桑离闹作一团。
一人一魔高兴地忘乎所以,全然没有注意到逐渐狰狞的厌惊楼和身侧一言不发的寂珩玉。等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后,桑离才捂着肚子缓缓坐下。
“不行了,肚皮疼,我缓会儿。”
闹得太狠,内伤似有加剧,撕裂般的疼让她颤颤巍巍地蜷缩成一团。
大眼崽主动充当垫子让她靠着,生怕厌惊楼来抢,它的翅膀严严实实地护着桑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