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被游人光顾的河道十分宽敞,船只缓速前行,因此能看到许多倒影,只是此刻夕阳烧云,绚丽的云倒映在水上,夕阳的光也照着水面,难以看得分明。
行至石桥前。
谢攸忽然从浮光掠影中瞥见了伊人倩影。
还未回过神的他脑中闪过明妃的传说,头一次地对传闻信以为真,觉得是水中的精魅化成了他所想之人的模样。
“谢公子在想什么?我们跟了你一路,你都未曾发觉。”
谢攸抬头,见萧云立在一米外的画舫上,撩开幕篱的白纱对着他盈盈而笑。
她今日所戴的幕篱有别于往常,偏宽的帽檐上扎着一圈以晚荷为主的花环,未以珠玉压住的白纱随风飘动,秀丽而飘逸。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注)
明妃再美,也难以越过她此刻的绰约风姿。
谢攸:“我……”
“他大概在想我们怎么还不来。”上官迟忽然站起来,打断了谢攸的话,并毫无歉疚地说了一番抱歉的话语。
“是这样的,我想着见面的时间临近饭点,晚上不如吃明河的鱼。所以在时间还早的时候跟恰好遇上的杨姑娘一起租了条能钓鱼的船。”
“我们当时是这样想的,钓起来三条鱼就来找你。结果快到时间了也没钓起来一条,所以我们降低要求,钓起来一条就结束,并且边钓边朝着你的方向靠近。”
萧云听完有点感动。
明明是她出的主意,上官迟居然主动背锅。
这哥们能处。
谢攸缓缓地将目光挪到上官迟手中的桶上:“所以你们钓到鱼了?”
上官迟摇头。
谢公子又温和地说:“那你们还要同在下一起乘舟游玩么?”
两人都是点头。
“那便请二位稍移尊驾。”
谢攸租了两条船,上官迟十分自觉地上了另外一条,被他温柔地喊了过去。
上官迟背后发凉,但还是笑着说:“让姑娘单独一条船,我们谢大公子非常有君子风度。”
萧云都快被他打动了。
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给兄弟助攻呢。
令人意外的是,谢攸并没有立刻发作某人,而是心平气和地重新煮了茶,给萧云倒了一杯凤凰水仙,给自己倒了一杯顾渚紫笋,再给上官迟倒了杯方才煮坏了的茶。
萧云对此的评价是:谢大公子很有君子风度。
船穿过石桥后掉了头,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去,三人在河上闲聊起来。
人在外面,也没聊涉及朝廷和官场的话题,便谈些风物与见闻,间或提及一些人物。
萧云对这个世界的见识不多,非要说的话,就是最近听过的各府八卦挺多,恰好符合了时人对闺中女子的一些刻板印象,打消了上官迟最后一部分怀疑。
她对此也没有丝毫自卑,依靠上辈子的经验提出了许多他们未曾想到的见解。
三人都很久没有与跟得上自己思路的人闲聊,很是尽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惊觉腹中饥饿。
上官迟提议去吃饭,并开始报菜谱:“这个时间也不好吃正餐,就点个金丝虾球莲花酥鸡豆花……”
还没来得及报第四个菜名,他就一个没站稳,掉进了水里。
谢大公子站在与他原来占的地方相距三尺的位置,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
只有些促狭地对在河里扑腾的上官迟说:“上官兄这是钓鱼不成,想亲自为我们捕捉河鲜?”
上官迟似乎水性一般,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闭着眼睛用力扑腾,将水溅到谢攸的船上,很快打湿了谢攸的衣服下摆。
萧云瞥见谢大公子皱眉,知道是这人爱干净的毛病又犯了。
“我看上官公子一时半会儿上不来,谢公子可要来我这边避一避水?船舱里的炉子也尚有炭火,能烤一烤你被打湿的衣物。”
谢攸似乎忘了自己可以进自己的船舱,也忘了他的炉火尚未熄灭,轻轻地点头,向她道谢。
搭着对方的手借力跃过去时,又说句冒犯。
“谢公子对我,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女子的笑容如月皎皎,看得人晃神。
在此刻,谢攸短暂地忘记了先前的所有顾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内心在悸动。
萧云倒是没有忘记两人之间的种种隐藏矛盾。
她只是觉得做人没必要太正确,偶尔要为爱好买单。
既欲揽天下入怀中,又何惧风月一场?
第28章
谢攸坐在船舱中, 将衣摆撩至一侧,借着炉边的温度烘烤。
他坐得极为端正,仿佛无形中有尺子在周身丈量。
“今夜似乎比以往要凉一些。”
萧云突然说道, 引来谢公子关切的目光。
谢攸:“秋寒渐重, 此刻又在河上,自然更冷些。天色已晚,不若在下送姑娘回去?”
“近日实在是繁忙,难得能放松心情,若是回去,免不得再被俗务缠身, 再收留我一会儿吧。”
萧云的声音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 让人不忍拒绝她。
况且他也想跟她多待一会儿。
谢攸:“你我比邻而居, 我便是送你至府中也无妨,无论多晚,我都将你安全送回。”
君子一诺贵于千金。
奉行“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萧云从前对这句话不屑一顾, 如今却是信了。
谢大公子的诺言,确实比千金更贵重,更动人。
真令人愧疚。
她是想套路他来着。
萧云很是感动,又说:“所以我可以坐近一些,与公子你一同烤火么?”
谢公子的一双丹凤眼立刻放大了些。
船舱狭窄, 谢攸完全可以预料对方坐过来后是何情景。
两膝相抵,呼吸可闻。
他一边疑心她又跟往常一样在故意撩拨他,一边又担心她是真的冷。
还隐约有些不可言说的期待。
谢攸调整姿势, 不再苛求礼仪,朝后靠了些, 对她道:“请自便。”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了月色, 又像是要流入明河之水。
萧云便想起两人第一次打照面时,自己仅凭他声音悦耳,就原谅了他话中对自己的不看好。
她唇角上扬,毫不客气地坐到了谢攸的对面。
且并没有像对方一样绷着,姿态闲适,并不介意两人的衣料相触摩擦。
谢攸的一双长腿在狭小的船舱内显得有些无处安放,屡屡调整姿势都没有取得有效成果。
过了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未曾说什么,神色恢复自然。
萧云遗憾又颇为欣赏地在心中感叹:谢大公子虽然守礼又纯情,却并不会因为这类事情而太过失态,很快便能稳定心绪。
同时又有些得意。
要是换了别人,谢攸有一万种方法让对方远离自己,面对她,却只有迁就。
她:“公子与我已相识多日,今日又有同舟之谊,可算得上亲近的朋友?”
谢攸点头:“自然。”
“那小女子可有这个荣幸,唤您一声伯珩?”萧云说完,停顿了会儿,以调笑的语气说,“或是唤你谢郎?只是你弟弟与你住在一起,称呼起来恐怕会有误会。”
姓氏后面加“郎”字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称呼,也常再加上一字,称为“玉郎”。
但用在女子称呼男子的场合,常带有某种暧昧的意味。
面对摆在眼前的两个选择,谢攸自然选择她想让他选的那个:“和上官一样称我为伯珩即可。”
萧云连叫几声“伯珩”,谢攸每一次都很礼貌地应声。
她:“母亲为我取过表字,叫去微,可惜很少有人这么称呼我,劳烦伯珩常以此唤我,免得连我都忘记了。”
她确实有这么一个表字。
只不过是前世的母亲给取的,原因是“你堂哥有的你也得有”。
“去微”取自一首古诗。
“一片白云东去微,千片万片相随飞。野人望杀田头雨,空逐逍遥神女归。”
她当年觉得这诗很符合自己的领导气质,还挺喜欢这名,只是现代社会没人以表字称呼人,几个堂亲都有了表字之后失去攀比之心,这名就落灰了。
拿出来用用,总不能一直被他叫“杨姑娘”。
谢攸对此自是乐意答应。
交换了新称呼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在无形之中拉进许多。
炉中的炭火缓缓燃烧,耳畔水声亦是缓缓。
他们默契地不再说话,享受此刻的氛围,心情和缓温然。
等谢攸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烤干衣摆后,他颇为靠谱地表示要出去看看上官迟的情况。
上官迟水性极佳,让他在明河里游着不许上船只是小惩。
但在水里泡这么久,万一患上风寒就过犹不及了。
水中什么也没有。
在他们没有注意外界情况的时候,某人悄悄消失。
谢攸:“……”
对上官迟如此热心地撮合他们,他颇感无语。
正当两人准备回去的时候,一男子突然出现在桥头。
此人头发披散,身形瘦高,白衣贴着身体,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就像是刚爬上岸的水鬼。
萧云仰着头,声调上扬:“上官公子这是要唱哪一出?”
上官迟见没有吓到她,有些遗憾,但情绪依然高涨。
只见他从背后拿出一条十寸有余的大鱼,以得意的口吻说:“看,我真的抓到鱼了。”
另外两人:“……”
该较真的时候装傻,不该较真的时候拿命拼。
上官迟这段时间做的事情不仅如此,还有更出乎意料的。
“我抓到鱼之后发现你们的船已经远了,便自己爬上岸,不知怎地迷了路,走了很远才遇到位更夫,谁知道他竟然被我的鱼吓晕了。”
萧云:“……你该不会是问那更夫‘你怎么知道我在河里徒手抓到了这么大一条鱼’吧?”
上官迟:“姑娘果真懂我!”
她无语地转头,与谢攸对视,皆是一副失笑的模样。
在上官迟解释自己已经让巡逻的官兵把被吓晕的更夫叫醒,还主动赔偿后,三人带着他抓到的那条鱼,就近去了船夫夫妻的家中,请船夫妻子做了顿迟来的晚膳。
因酬金给的丰厚,船夫妻子还将自己捞的河虾和螃蟹添进菜单里,指使丈夫去将“因为生了儿子没有用上的”的女儿红挖出来一坛赠给客人。
新鲜的河鲜经过熟练而简单的烹饪,鲜美可口,陈酿的女儿红温暖了沾染寒气的身体。
最主要的是,他们的心情都很好。
一顿饭让三位锦衣玉食的千金和公子很是满意。
等走在回去的路上,已接近子时。
谢攸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一直将萧云送到府中才离开,萧云也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还真别说。
爱情这东西虽然不是必需品,但确实是缓解工作压力,提升生活情调的好东西。
萧云感觉自己的心肠都变得柔软了,见到蹲她回来但是臭着一张脸的夜无明都没有以往嫌弃,而是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今日的事情,可有吓到你?”
夜无明忍不住冷笑:“你果然是想让我去看他的下场,借此恐吓我。”
萧云:?
这男主难道是疑心病具象化的人么,成天就知道怀疑别人要害他。
她也冷笑:“我起初可是没打算带你出门的,带你出去了,怕你被混乱波及,还特意请太子殿下护着你,你反倒怀疑起我的用心了。”
夜无明默然,意识到自己在良心上确实有些欠缺。
随即又想到她说过“天生如此,便不是你的过错”,没有太过纠结这件事。
反正在她眼里,他就不是什么乖孩子。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名义上的姐姐,发现她不仅毫发无损,身上还有酒气。
怕不是去参加庆功宴了。
“我去睡了。”他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扭头回房。
萧云也没放在心上,美滋滋地泡澡休息。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像是刚接到七皇子受伤的消息一样,装作很急的样子赶去七皇子府。
大约是因为七皇子刺杀荣王世子反被擒的事情让皇帝觉得十分丢脸,给七皇子看诊的大夫中竟无一位太医。
七皇子又因为之前治脸伤效果不好,发作了不少大夫,包括原先的几位府医。
现在给他看诊的大夫年龄平均在四十岁以下,水平不知如何,但看得出来他们很紧张,清理伤口的手一抖一抖的,让七皇子接连惨叫。
因着受伤原因不可宣扬,来探望的人并不多,萧云来得叫早的。
比她更早的是三皇子和十皇子。
这俩人也是身残志坚,坐着轮椅都要赶过来看七皇子的笑话,每当七皇子从疼痛中缓过来的时候,都会出言刺激他,搞得他气血翻涌,伤口崩开。
不愧都是曾经的太子热门人选,就是歹毒。
“七皇兄你怎么被刺客伤成这样!”
萧云强行压下上扬的唇角,惊呼一声,关切地凑到病床前。
七皇子看到她,反射性地想要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