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贵妃看着面露难色的内廷总管,温声问:“这么晚了, 是哪位大人上的折子?”
“是……太子殿下。”
皇帝睁开眼,没忍住吐槽:“自从朕立了太子,碰到的事比前面一年都多。”
月贵妃:“太子殿下今日受罪, 肯定是考虑到您担心他,才在醒来之后匆匆给陛下递信。”
“有什么好担心的, 国师不都说没事了么?”皇帝哼了声,“他要是真怕朕担忧, 就不该做那么离谱的事情。”
越说越生气,他坐起来猛拍一把桌子:“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这是太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月贵妃也觉得太子这事儿干的离谱,但还是心累地继续替太子说话:“太子不久前刚走过一道鬼门关,正当是惜命的时候,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皇帝:“可不是。”
到底是疼了许多年又与自身息息相关的孩子,他态度软和了些,问内廷总管:“送折子来的人,有没有说太子醒来之后如何了?”
内廷总管略带心疼地说:“殿下昏迷了一个白天,到晚上才醒过来,现在喉咙疼得吃不了东西呢。”
皇帝言不由衷地骂:“活该!”
月贵妃:“所以臣妾的意思是,太子如此做,是有别的原因。陛下已经听过苏丞相的解释,也该听听太子的解释。”
“说得也是,但只怕这小子的折子上通篇都是骂丞相的话。”皇帝拿过折子,随手翻开,看了第一行就忽然站起来。
等看完整封奏折之后,他神色阴晴不定,突然抬脚踹翻了面前的矮桌。
“和州有灾情,朕怎么不知道?”
无极宫里跪了一地的人,除了发怒的帝王,无人敢说一句话。
在又打碎了两个大花瓶之后,皇帝终于冷静下来,在无人敢看自己的时候,露出了几分颓丧的神色。
“或许,朕真的……”成了个耳聋的昏君。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记得自己大权在握,令天下俯首称臣的青年时期。
那时,他曾带着盛国的强兵,一路打到夜国的都城附近,抢了夜国的太子妃回来,夜国却不敢有丝毫不满。
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年,他竟然已经被别人攻破过国都。
此刻又因和州的灾事而恐惧夜国的趁机侵略。
皇帝出神地站了许久。
才喊来暗卫去调查和州旱灾是否属实,丞相又是否真地收到了折子却没有告知他。
以及,太子是怎么知道和州旱灾的。
月贵妃深知这不是她能够插嘴的事情,便提醒皇帝给太子送些药材和伤药。
在得到“还是爱妃周到”的评价后,确认这件事是太子胜过丞相一筹后,才仪态万千地退场,回宫就让贴身侍女给太子送信。
她的贴身侍女出自夜国的皇室暗卫,曾是暗卫之首,为着她能够与夜国探子互通消息,才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跟着一道来盛国。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早就得到了对方的宣誓效忠,成为对方唯一的主子。
萧云收到消息的时候,正伪造完一盒从和州寄来的信件。
每一封信件上都写了不同的收件人,但寄信人和内容都是一样的。
寄信人写的是和州别驾魏林。
内容大致是“和州同时出现了旱灾和蝗灾,秋收无望,刺史说已向朝廷上了折子,但言语多有闪躲,恐怕没有说实话。自己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拖路过的行商将信带来京城,希望有人能够将实情告知陛下”。
而被委托的行商,是与杨氏有合作的小商队,本身不知道密信里的内容。
由于在京城没有人脉,见不到其他的大人物,至今也只通过与太子有联系的杨八小姐将其中一封信送到太子府上。
所以太子才会成为苏丞相之外唯一知道和州灾情的人。
她要借着这件事,将杨谷绑在自己的船上,再借机将对方往前推一把。
至于和州别驾魏林,她也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对方。
只要对方想要当刺史,就会认下这件事。
如果对方已经跟刺史同流合污,掰扯不开,那在皇帝的暗探抵达之前,这位别驾就会死于“刺史买凶暗杀”。
虽然已经将细节安排妥当,萧云还是对月贵妃表示了感谢:“多谢娘娘提醒,若非如此,孤这边难免慌乱些。”
深夜,皇帝的暗卫潜入太子府的书房。
书房内堆着这两天从丞相府送来的奏折,暗卫将每一封都打开查看,发现最近的一封奏折竟然还是七日前的。
而且也没有提到和州的奏折。
搜寻一番后,他将目光放到一侧的架子上。
上面摆着些古籍与古玩,还有几个带锁的盒子,他一一撬开查看。
最终在一个专门装信件的机关木盒中找到了一封从和州送来的信,当场用薄纸临摹了一边,再将一切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悄悄离开。
而另一个去到丞相府的暗卫,也从丞相的卧室中找到了和州刺史递上来的折子。
没有找到刺史给丞相的信。
但公文出现在卧室的密室中,本身就很有问题。
皇帝拿到这些“证物”后,一夜未睡,前所未有地清醒。
第二天早朝,他照旧半睡不醒地坐在龙椅上,看那些与丞相交好的人抢先弹劾太子,说其枉顾国家社稷伤害己身,意图以死逼丞相让权等等。
皇帝打了个哈欠,似乎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语气随意地问:“丞相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苏丞相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皇帝要硬保太子,自然不会逆着对方的想法说。
便为难地说:“殿下是在微臣府中……臣本不该就此事发表看法,但陛下既然问询,自然需说出心中所想。臣觉得,殿下尚且年轻,性子急些也正常,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才出此下策。”
皇帝:“那你可知,太子是为什么情绪激动?”
苏丞相自然在事后问清楚了。
那几位老臣虽然做得不对,但没有到能逼迫太子上吊的程度,这件事最大的过错方显然是太子。
他叹了口气说:“是微臣管教不言,因担忧几位老大人年迈体弱,命厨房为他们炖了补汤,以致他们因喝汤而耽误了公务。”
众大臣闻言,纷纷侧目,都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各自在心中嘲笑太子道行不够。
打不过丞相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如女子做派一般。
“你是这么认为的?”
苏丞相心中一沉,仍旧一脸茫然,用犹豫的语气说:“或有臣未得知的原因也说不定,昨日殿下昏迷,臣还未能与殿下说上话。”
皇帝看着丞相。
觉得对方永远都是这样一副能够体谅人,放低自己姿态的模样。
过去他觉得对方安生懂事,野心小。
现在看着却十分厌烦。
当了这么多年的丞相,还能是兔子不成?
“昨夜,太子给朕送了一封请罪折子。”皇帝从袖子里掏出折子来,看了底下一圈,没看出来哪个不是丞相一派的人,心情更是不佳。
最终,他选了个绝对不会出问题的人:“谢爱卿,你来替朕读一读上面的内容。”
御史大夫上前,双手接过折子。
一打开就差点儿没绷住。
这怎么像是他侄子写的?才过去几天,伯珩就被拉上太子的贼船了?
待看清里面的内容之后,他的脸色也冷了下来,肃声念完整封奏折,每说一句话,朝堂就死寂一分。
等念完的时候,方才参奏过太子的大臣已经跪得将头贴在地上。
丞相更是满眼惊骇。
不知道太子是怎么知晓和州之事的,但他知道,这一次他输得彻彻底底。
御史大夫合上奏折,没有像以往一样等其他人发言,而像是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一样,对大臣弹劾太子一事做出点评。
“太子殿下一心为民,为和州灾情急如浴火,奏曹之人却尸位素餐,难以共情,丞相更是在公务期间擅离职守,微臣以为,诸君此刻更该声讨的是后者。”
他的话一出,御史台的人也纷纷活过来,声讨之声充满整个大殿。
姗姗来迟的萧云在幕篱之下露出一抹微笑。
太子上吊,那不叫上吊,叫“恨不能以身代苍生受苦”,叫“为民生而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再荒唐的举动,上了价值之后,那也是崇高而有道德的。
奏曹的几位老臣没想到里头的事情这么大,也不敢再装哑巴,纷纷为自己解释。
“陛下,殿下只说有事向丞相大人请教,未曾同我们说过和州灾情啊。”
“我对和州的灾情毫不知情,没有见到过任何与此有关的折子,底下的人也没通知过我啊。”
……
皇帝敲了敲龙椅:“丞相昨天早上干什么去了?”
苏丞相:“臣昨日早晨告假去处理了些私事……”
皇帝:“告假?你跟谁告的假,朕怎么丝毫不知?”
萧云在旁边添油加醋:“丞相大人总理朝政,其中包括为下属批假,自己给自己批假也是合乎规矩的。”
官制混乱带来的漏洞不少,自己给自己批假都算轻的。
丞相:“……”
正当他想自己要怎么说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皇帝怒火的时候,忠勇侯突然站了出来,以刚正不阿的语气说:“回皇上,今日丞相告假,是来了臣府上。”
皇帝语气听不出喜怒:“放着公务不处理,去你府上见你,朕怎么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如此之好?”
没有一个帝王不忌讳文臣与武臣相勾结。
忠勇侯:“皇上误会,丞相来找臣,是想谈他的七女儿与犬子宣儿的婚事,苏府七千金刚满十岁,犬子也不过十四,实在是不必这么早定下,臣便选择回绝。”
苏丞相:“……”
早知道太子昨天会去丞相府,他绝对不会出门。
早知道忠勇侯是这么个态度,他绝对不会向对方提出联姻。
可惜没那么多早知道,他现在只能跪在地上,声泪纵横地说自己小女儿是如何的身世凄苦,因为自己的疏忽过得很不好,他才想着补偿女儿,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丞相一派的人纷纷替他说话,极力将此事与权利勾结撇开关系。
联姻的事情连皇室都不能避免,皇帝也懒得计较这个,只问:“那和州的天灾,你为何隐瞒?”
苏丞相一脸冤枉:“和州递来的折子上,并未说有旱灾啊!微臣实是不知此事!”
一听皇帝这语气,他就知道对方派暗卫查过自己。
幸好他早就将和州刺史的信烧了。
那封折子上也确实只提到“今年收成不好,朝廷能不能减免一部分赋税”。
皇帝连连冷笑,完全不相信他的清白。
但也确实拿不出证据,也明白丞相此时绝不能倒下,那会使整个朝廷一片混乱,变成他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最终,皇帝也只是砍了奏曹的那四位大臣,连坐其直系下属,罚了丞相三年俸禄。
和州刺史罢官,即刻押送至京城问罪。
遣钦差前往和州核实灾情,之后由太子全权处理此事。
又当众夸赞太子“有爱民如子之心”,给了许多赏赐,责令十三曹要在公文下达前送至太子府上给其过目。
看似轻轻揭过,可谁都知道,丞相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会大不如前。
杨谷拼命地压住自己上扬的唇角,觉得这一票干得超值。
朝臣散去之后,萧云特意等了会儿苏丞相,等对方暗藏冷意地看向她时,扶着幕篱心情舒畅地说:“丞相大人,孤早就提醒过你了,少做为他人遮掩罪行的善人,那不是行善,是在作恶。”
第40章
皇帝派钦差去和州的举动恰好方便了萧云。
杨虞赶在九月到来之前回了母家安葬妹妹, 如今正等着她安排去处。
改名君千颜的前太尉孙女也等着一起行动。
正好跟着一起去和州,替她与和州别驾对话,顺便搜寻可能存在的与男主有关的夜国探子。
和州与夜国的交界之处远在千里之外, 盛国如今的治安了……不说也罢。
跟着钦差走能蹭对方的护卫, 消息也能及时传回来。
赈灾的事情已经被皇帝提前交给她全权处理,钦差会卖她这个面子。
事实上,对方不仅卖她的面子,还恨不得将两个人供起来,就算杨虞说“这个钦差给我当吧”他估计也会同意。
因为上一个不给太子面子的人已经被砍了。
去探查一地灾情也不是什么好任务,栽到他头上算他倒霉。